畢竟,在五國銀行團中,英法兩國的借款金額達到了六成以上,總數2500萬英鎊的借款,其中將近1600萬英鎊是英法兩國的借款份額。這么大一筆數量,對于英國人來說,肯定是撈足了好處。
可法國呢?
法國的國力雖然不弱,但是由于限制于人口的因素,法國一直以來都是無暇顧及東方。能夠控制非洲將近1000萬平方公里的殖民地,都已經讓法方耗費大量的精神。加上中南半島的印度支那,也就是包括柬埔寨、老撾、越南等地,都需要駐軍,投入大量的資源控制。
尤其是在歐戰之后,法國青壯大量陣亡,男女比例失衡,法國女郎的熱情比任何一個歷史時期都要瘋狂,造成了法國男人在國內幾乎過上了天堂般的生活。
可是駐軍,開拓,女人無法成為穩定的兵源。
只能依靠男人,加上警察,各種管理人員的派遣……
對于法國男人來說,恨不得一個掰開了變成兩個、三個、四個用。要知道,法國男人是很金貴的。既然無法守住既得利益,法國在民國的存在感就降低了很多。而且法國國內的工業水平,因為缺乏勞動力,也無法和德國、英國相比,加上要向殖民地輸出工業品,獲取最大的利益。種種原因下,造成了法國向民國輸出的工業品,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花了死力氣,卻看到給別人做嫁衣。
法國在善后大借款中獲得的好處,竟然比日本都要少。
換任何一個國家。都不會給日本政府好臉色。加上英日同盟的關系,日本在遠東越來越囂張,反而開始侵蝕法國的利益。自從甲午戰爭之后,其實日本已經有這種苗頭了,《馬關條約》之后,臺灣被日本占領。
對于水面艦艇數量世界第一的英國,自然不會把日本當成是一種威脅。
可法國就不一樣了,英國人處處刁難法國,拿法國的陸軍數量來說事。
禁止法國研制潛艇,并試圖控制法國的海軍數量。同樣是老牌帝國。法國怎么可能受得了英國人的這份氣?連帶著,把日本恨上,也是理所當然的。在這種大背景下,顧維鈞拜訪法國駐上海總領事魏爾登,也是目的了然。
相對于顧維鈞一開始還在擔心,法國人的傲慢,或許讓這次拜訪毫無收獲。
但是等到見到了魏爾登之后,顧維鈞才深刻的領悟到,法國對英日同盟是如何的深惡痛絕。本來是外交上的試探性質的拜訪。可魏爾登愣是順著顧維鈞想好的思路,一步步完善了整個方案。逼迫英國徹底斷絕和日本的關系,把日本踢出五國銀行團只不過是其中的一個環節。
雖說法國政府也喜歡錢,但畢竟是財大氣粗的老派帝國。根本就不在乎上百萬英鎊的好處。
法國人更在乎的是面子,讓英國人臉面無存,這種機會他們絕對不會放過。
“總領事先生,這次五國銀行的后續事務。就要拜托您了。”雖然魏爾登談性正濃,顧維鈞也是一個不錯的聽眾,但是這時候。他必須要告辭了。
因為有些話,只有告辭的時候才方便說。
“總領事先生,不知道公使哪里?”
“放心,顧先生。公使大人馬上就能得到消息,而且肯定會站在正義的一邊。你要相信法國政府是向往公平的政府,正義永遠是無法戰勝的。”魏爾登冠冕堂皇的說道。
對此,顧維鈞是說什么也不會相信的。
正義?
帝國主義有正義可言嗎?
只不過法國人的態度,或許說明了一個問題。英日同盟確實是戰后整個列強之間的‘毒瘤’。而這顆‘毒瘤’,在美國和法國眼中,就成眼中釘肉中刺,必須要拔掉的時候到了。
而顧維鈞只能慶幸,這次和英國人的談判實在是太及時了。要是等到列強之間將內部的關系捋順之后,后者說,矛盾被暫時壓制下來之后談判,他和民國政府就不會獲得這么多的臂助了。
與此同時,王學謙在顧維鈞和法國領事磋商的時候,在花旗遠東分行總經理喬納森的陪同下,約見了美國駐扎上海總領事克寧翰。想比顧維鈞和魏爾登的交談時的顧慮重重,王學謙和克寧翰算是老朋友了。
加上還有一個足夠份量的客人,花旗遠東分行總經理喬納森的陪同,克寧翰的態度幾乎可以用推心置腹來描述了。
“正式讓人感慨世事無常啊!沒想到英國人會引出這么大的一個麻煩!”
克寧翰幸災樂禍的說道,他的存在,如果是在職的話,就是為了美國商人在華,也就是在上海的利益。尤其是租界內部的利益,畢竟,各國的商人做生意,大部分都是在租界開辦業務。只有極少數的公司,才會將業務拓展出租界的范圍。
其實,這次英華危機,從民間到政府層面,主要還是英國人咄咄逼人,以為打贏了一場世界戰爭,英國人就是當仁不讓的世界老大了。
而英國人的這種做法,顯然已經不符合這個時代的外交需求了。
“這次花旗總會雖然幫不上馬上忙,但是還是能偶在公共租界的管理上,放開一些缺口。”喬納森討好道。
畢竟王學謙是他大老板的大老板聯合對象,或者說是潛在盟友。他一個打工的,當然要不遺余力的支持了。
反倒是克寧翰有些擔憂:“讓日本退出五國銀行也好,但是接下來的關鍵就是英國放棄英日同盟,這種層面的外交,恐怕不是我們能夠左右的。”
克寧翰的擔憂也屬正常。要是談判圍繞著英日同盟,美法結盟談下去,那么就不是一個領事級別的外交官能夠擔當的。就是英國談判團的全權代表,里丁伯爵。在他還沒有成為英國的外交大臣之前,也沒有這個資格。
繼續擴大談判范圍不可信,那么克寧翰的意思就非常簡單,希望王學謙克制一下情緒,將談判放在可控的范圍之內。
當然,王學謙也是這樣希望的,認同道:“領事先生,大可放心。談判只會圍繞著部分租界的利益,華商在租界的待遇問題。另外,鹽稅和關稅問題。恐怕里丁伯爵也是沒有這個權利擔當的。能談自然最好,不能談判就放到年底在華盛頓召開的會議上磋商。只是購買日本在五國銀行貸款中的份額,或者一次付清貸款,這件事還請總領事先生多費心。”
“這是自然。”克寧翰滿口答應下來,畢竟在他看來,這也不算是一件大事。
債主當然有債主的權利,但是負債人要還錢,也是天經地義的,債主哪里有反悔的道理。
即便是國家層面的較量。也無法扭曲這種關系。
再說了,這件事情,反正會讓英國人頭痛,美國政府只是表明一下立場。結果如何,對于克寧翰來說根本就不在意。他更在意的是,通過給王學謙幫忙,能夠和洛克菲勒家族搭上關系。這才是一個政客最需要的外力幫助。
送走了王學謙。克寧翰和喬納森并沒有分別,反而在領事館里繼續品酒聊天。至于聊什么,也只有天知道了。
翌日。
該準備的都已經準備妥當了。王學謙和顧維鈞在助理秘書的陪同下,再次來到位于外白渡橋附近的理查飯店。
在飯店門口,遇到了像是偶然碰面的重光葵。
從轎車上下來,重光葵也是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不過,可能是日本也覺得,在如此重要的談判中,使節乘坐的汽車竟然是美國的大路貨牌子,有些臉面上過不去。把原本接送他的座駕,從雪佛蘭改成了凱迪拉克。
汽車的檔次上升了不少,但是這個時代的凱迪拉克有另外一個民間的叫法——‘總統專車’。
自從威爾遜在1919年,乘坐凱迪拉克汽車,出現在公眾場合,并引起轟動之后。卡迪拉克汽車已經和高貴,豪華等名詞聯系在了一起。可即便是一輛高級轎車,凱迪拉克的外表還是略顯粗狂,高大的汽車頂棚讓人感覺這不像是一輛汽車,反而像是一座一動的宮殿。
這也是威爾遜總統選擇這種汽車的目的之一,能夠凸顯總統的光輝形象。
畢竟威爾遜一米九的個子,普通的汽車,在他面前都顯得矮小了一點。只有凱迪拉克才能讓他滿意。雖然能夠乘坐豪車的人,身份都不會太簡單,但也要看人。美國前總統威爾遜,一米九十幾的身高,人高馬大的,凱迪拉克汽車高大的車廂自然剛剛符合他的要求。
可是,重光葵?
一米五十都不見得有,乘坐如此大型的轎車,反而給人的感覺是,車門打開不見腦袋,光看見腳上的皮鞋了,說不出的怪異。
說服了法國人,還聯系了美國人,顧維鈞心里也多了一份依仗和信心,心情自然輕松起來。對站在他邊上的王學謙戲謔道:“子高,你以前說日本人不適合跨軍刀,總覺得有幾分道理。現在看來,日本人又要多一樣忌諱了。”
王學謙瞇起眼睛,看著重光葵的樣子,也是一陣的不爽。想起待會兒還要和這個小鬼子談判,嘴角也露出冷笑:“少川,你誤會了。”
“怎么,這話不是你說的嗎?”
“是我說的,但是你沒有聽全。我當時說,日本人不適合站在地上跨軍刀,畢竟身高因素讓人無法忽略。但是又道具的時候,就不一樣了。比方說騎在馬上,坐在高腳椅子上等等。”王學謙笑道。
站在王學謙的立場上,不得不承認,日本是一個非常擅長于利用外部環境的國家。
而外交官是日本政府對外的形象代言人,重光葵雖然其貌不揚,但是非常善于利用各方的利益關系。比方說,現在的英國已經無力支持在歐洲反俄的勢力。雖然華沙戰役,俄國損兵折將,但是對于波蘭來說。畢竟國力擺在那兒,獲得了最終的勝利,但是國家卻衰弱了。英國亟需一個能夠在俄國周圍遏制俄國發展的盟友,只要日本抓住這一點,英國就絕對不會放棄日本這個盟友。
顧維鈞大好的心情,也因為王學謙似是而非的一句話,弄得有些緊張起來。
畢竟國際大環境不利于民國,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是否能夠解決英日同盟,對于民國來說根本沒有意義。民國關注的是作為善后大借款之后,作為抵押的北方四省的賦稅、鹽稅、關稅這些關鍵性問題。是否能夠獲得關鍵性的解決。
如果,英國要強保日本在華利益,那么最后談不攏的話,損失的還是民國。
顧維鈞微微皺眉道:“子高,你還是認為鹽稅才是關鍵?”
“當然不是,我是認為鹽稅是最容易拿到的東西,見好就收。雖然我提出的方案,名義上可行,但實際上面對英國人的阻力。非常難辦到。”王學謙解釋道。如果日本被迫退出了五國銀行團。那么對于英法來說,因為借款而簽訂的《二十一條》也將被廢除。
日本喪失的不僅僅通商權,修路權,借款等諸多權益。而英法同時也要喪失這些權益。
落井下石當然有人會做,但是把自己的孩子當石頭丟到井里去,就難說了。
顧維鈞停頓了幾秒之后,雖說眼下局面大好。有些不甘心,但是也知道王學謙的分析是對了。用商人的處事方法,去參加外交談判雖然不合時宜。但國弱,也是唯一的辦法。
不過可以的話,他不介意增加一些籌碼,既然英國人會死保日本人的利益,為了維持彼此間的同盟關系,英國在此層面多付出一些代價也是應該的。
能夠成為一個外交官,起碼的心理素質當然是不錯的。重光葵雖然表現的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但他自己都清楚,他這種做法,只是要維持日本一貫的強硬外交政策,和他本人的性格無關。
但是當他聽到主持會議的里丁伯爵開口說,還有美國總領事和法國總領事到來的時候,也吃驚的低下頭。
只是眼神中露出的一絲驚慌的神色,沒有逃過顧維鈞的目光。
對此,顧維鈞也開始重新審視起他的這個外交對手起來,畢竟重光葵表現的太年輕了,至少是在外交舞臺上是如此。經驗不足,是一個外交官最致命的弱點。但是從他能夠聽出法國總領事和美國總領事介入,就能聽出其中或許對日本不利的可能來,就不容小覷。
好在已經準備妥當,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克寧翰和魏爾登抵達之后,在客套了幾句冠冕堂皇的話之后,談判移到了二樓的一個小宴會廳里舉行。
里丁伯爵雖然外表看不出任何的變化,但是可以看到的是眼神有些疲倦的樣子。顯然,美國和法國的介入,讓他大費腦筋。如何處理英日關系,對于英國人來說非常重要,但對于美國和法國來說何嘗不是?
日本因為有英國的大力扶持,在太平洋上的水面艦隊的實力越來越強。
不久之前的八八造艦計劃中的一艘戰列艦,長門號下水,更是讓這種緊張氣氛濃郁了不少。不過,作為英國的馬前卒,日本是絕對不能舍棄的。
里丁伯爵看了一眼重光葵,似乎在權衡利弊的時候,顧維鈞卻拿出了一份計劃書,放在了談判桌的中央。
圓形的談判桌,是飯店專門為了這次談判訂制的,能夠坐下二十個人。
很快這份文件就被分到了幾個有能力表達看法的人手上,因為都是重復的,本來就是為了談判需要而準備的。一式五份,用法語、英語、日語、中文還有拉丁文翻譯,看似篇幅很長,都是重復的內容,看起來是很快的。除了留在顧維鈞手中的那一份之外,兩個總領事,日本談判代表,里丁伯爵的手中都拿到了一份文件。
克寧翰和魏爾登其實早就知道了談判的內容。
放下文件的時候,克寧翰總領事還擺出一副深思熟慮的樣子,看了一眼里丁伯爵:“伯爵閣下,雖然美國并沒有參加五國銀行團。但是德國和俄國的事務,也是眼下國際事務中最緊要的事,美國也不能置之不理。”
“總領事的意思是?”里丁伯爵心中生出一絲煩躁,看來這次遠東之行,注定是一場失敗的結局。
克寧翰緩和的笑了起來:“我認為,提前還清貸款,這是一個無可指責的正當要求。”
里丁伯爵的心突然一緊,他已經開始懷疑美國要介入五國銀行團的事了。
看向法國總領事的時候,就魏爾登臉上的表情,就能看出來,克寧翰和魏爾登是商量過的,心中不安的情緒越來越濃。
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顧維鈞,這一刻,里丁伯爵才明白,英國要被西方世界孤立了,如果英國政府還要死保日本的利益的話,這一刻的到來將不會遙遠。
正在這時,重光葵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惱怒的站起來,叫嚷道:“日本政府絕不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