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有阻止債務人支付債務的道理?
國與國之間的外交,即便是蠻橫的英國人,在明面上也表現出文明人該有的素養,溫文爾雅談不上,但是絕對不會像日本人那樣,吃相難看,毫無修養。
其實站在里丁伯爵的立場,他一定要維護日本的利益的。
即便是民國將日本在五國銀行團中的份額的貸款還款之后,只要英國人卡著不同意更改當初五國借款簽訂的合同條款,也就是導致袁世凱的北洋政府民怨沸騰的《二十一條》。那么,民國最后只能是付出一筆數額不大的未到期貸款,而得不到任何外交上的好處。
但是重光葵的反對聲,讓英國人一下子為難起來。
里丁伯爵扭頭和康斯丁爵士低聲商量了一陣,兩人都是皺起眉頭,看向重光葵的眼神帶著一種厭惡。
當小弟,就要當小弟覺悟。英國向來是把日本當成跟班小弟,大哥沒說話,小弟怎么能開口狂言?重光葵代表日本政府,參加談判,本來也不會牽涉到五國借款和《二十一條》。主要是民國代表團提出還款,當然作為英國人也好理解,如果民國代表團的目標是鹽稅,那么《二十一條》必然會修改,但是修改成什么樣子?都還需要雙方協調,商量著來。
只要不動航運,筑路等條款,那么任憑如何修改《二十一條》,對于整個結果都不會產生任何影響。
里丁伯爵和康斯丁爵士不相信,日本代表重光葵看不出來?
原本可以順理成章的解決英國人在遠東的危機。讓日本人這么一鬧,里丁伯爵的如意算盤就要落空了。尤其是,面對民國國內上下的反對。英國人這段時間的壓力也是非常大的。此時的英國,需要的是和平和喘息的機會。發展因為戰爭而停滯的經濟,才是重中之重。
可是重光葵也不是故意讓英國人難堪,而是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同意民國談判團的建議,那么日本將失去銀行團對北洋政府的控制。尤其是在華利益,將在英法美三國敢于的情況下,重新洗牌。洗牌后的日本,是否還能保留在華利益,就難說了。至少。日本往南滲透,在淮北,甚至華北的利益都要受到很大的波及。
重光葵站起來的那一刻,早就已經想明白了,他這么做看似很蠢,但是絕對沒有辦法。
英國人要保住日本在太平洋上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只要等待片刻,等到法國總領事魏爾登和美國總領事克寧翰的提議中有動搖日本在太平洋地位的時候,作為英國政府在遠東的最高的代表。里丁伯爵絕對不會熟視無睹。
可是重光葵明知道如此,但是不敢賭。
因為他想起了當年日俄戰爭之后發生的事,也是英法美三國。當時的英國人就是因為迫于法國和美國的強硬態度,順水推舟的讓日本在消耗了巨大國力之后,卻幾乎在東北毫無所得。
發動日俄戰爭的時候,不僅僅是日本海軍全部出動,還動用了所有的陸軍。
沒有人比重光葵更加清楚,當時的日本是什么情況。
舉國之力!
當時日本動用的可是舉國之力,幾乎是用人命填,才獲得了這么一場慘勝。當時日本舉國上下,都認為。《馬關條約》將被復制。可是沒想到的是,在中日對決中。英國站在了日本這一邊,可是一旦和歐洲的列強交戰。英國確實截然不同的態度。不僅沒有讓日本獲得哪怕一丁點的好處,連最起碼的戰爭賠款都沒有獲得。
此戰過后,日本雖然躋身列強之中,但是多年的國力消耗一空,舉國哀嚎。
唯一得到的好處就是,日本的海軍在和歐洲一流列強交戰中,獲得了鍛煉。但是俄國的海軍,在歐洲也只能算是二流海軍,甚至連二流都非常勉強。尤其是俄國的太平洋艦隊,當年出戰的艦艇,大部分都是二十年艦齡的老艦,實力上再次被打了折扣。
重光葵擔心的就是,萬一,里丁伯爵也順水推舟一下,那么豈不是日本又要成為最大的冤大頭。
所以他敢站出來,就是大鬧會場也在所不惜。因為重光葵知道,他的這種擔心,并非只是他一個人的擔憂,而是在日本外務省中非常普遍的想法。
而重光葵的強烈反應,也并非是毫無用處,至少他能夠在第一時間,讓里丁伯爵決戰,是站在盟友一邊,還是作為歐美列強的一份子,從骨子里都是排斥日本這個新晉海軍強國的。
之所以是海軍強國,那是因為歐洲戰場給日本陸軍帶來的震撼,可不僅僅是一場地球另一邊的世紀大戰。
數百萬軍隊的殊死較量,大口徑火炮的瘋狂使用,這已經不是簡單的戰爭了,而是國家之間工業能力的比拼,是超級工廠之間的較量。但是日本,在工業上,怎么可能比得上歐洲列強。雖然在日本國內,陸軍的那幫家伙,眼高于頂,認為憑借勇氣可以戰勝一切。
多可笑的想法?
勇氣,要是有用的話,陸軍部的那幫將軍們,為什么還要頂著國庫,非要搞什么大型火炮計劃?
這簡直就是打臉,打自己的臉。
不過,重光葵雖然估計了法美聯合針對日本的企圖,是真實存在的。但他顯然高估了這次談判的規格。
沒錯,這不過是領事級別的外交談判,談的內容還是民國的利益。國與國之間的較量,怎么可能會讓一個在國外的領事級別的外交官擔任呢?
不管是克寧翰,還是魏爾登,都沒有這個權利。
“日本代表,請注意你的措詞。”
這時候,里丁伯爵也不得不站起來說話了,雖然在重光葵矮小的身軀從坐著的椅子上站起來那一刻,嘴里嘟噥的語氣非常不善,但是在場的所有人只知道,重光葵是不會有任何不明智的話,在談判桌上用來泄憤的。
可是,不標準的口語,以及夾雜著讓人非常難以接受的日本話,聽在克寧翰和魏爾登的耳中,反而像是重光葵毫無估計的四處罵人了。
重光葵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氣,他知道,打亂談判節奏的計劃實現了,只不過現在不是放松的時候。
見里丁伯爵開口說話了,這才微微欠身道:“伯爵閣下,在下并非是有意冒犯。在下憤慨的是,有些人竟然想要罔顧契約精神,請閣下明鑒。”
里丁伯爵沒想到的是,重光葵在上一刻還是目眥欲裂的樣子,可當他開口的那一刻,竟然很好說話的表示出歉意,還氣定神閑的再次坐了下來。就是沒有外交經驗的政客,也知道重光葵的這一手,并不是要表現的多么憤慨、憤怒,只不過是為了讓里丁伯爵提前開口,而堵住美法代表的嘴而已。
至于如何堵住,他不管,反正這不是重光葵該擔心的事。
里丁伯爵在心中一陣叫苦,他自從知道顧維鈞出任民國談判代表的那一刻,就知道這場談判并不容易。可是沒想到日本的這個代表,在談判桌上反應也如此快,說不出人意料,那都是假的。雖然有所準備,而且還是手段頻出。可是在談判之后,里丁伯爵也受制于對方本土優勢,加上英國政府迫切希望局勢穩定的心態,有種外遷中干的無奈。
加上克寧翰和魏爾登,都是老油子的外交官。
就沒有一個讓人省心的。
克寧翰笑呵呵的看著里丁伯爵,笑道:“伯爵閣下,五國銀行團的事,原本對于合眾國來說,不太合適干預。但是德國已經戰敗,俄國私自退出協約,已經名存實亡。作為戰勝國的合眾國,為了世界的和平和穩定,不得不再次提議伯爵閣下,八年前簽訂的五國銀行借款合同,已經不適合當下的局勢發展。”
“魏爾登領事,你也這樣認為嗎?”
其實魏爾登領事,在上海過的是天堂般的日子,每年的灰色收入,就超過二十萬美元。要不是為了刷上一點可憐的存在感,讓法國公使,甚至法國國內,認為他在上海的工作是著有成效的,想要繼續留在上海撈錢之外,并不愿意充當急先鋒的角色。
不過美國人沖在前面,他不介意給英國人多一點壓力,隨即點頭道:“五國銀行團名存實亡,確實有需要修改合同條款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