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功虧一簣
最后從石階上走下來的,并不是西門吹雪,是木道人。他才真正是走在最后面的一個,老刀把子卻顯然想不到石雁身后還有人在,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世上豈非本就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
陸小鳳竟似也想不到他會來,吃驚的看著他,再看看倒在血泊中的老刀把子,忽然道:“你為什么殺了他?為什么不留下他的活口?”
木道人道:“他的秘密我們早已知道,就算再問,也問不出什么來,我出手雖重些,卻絕了后患。”
木道人笑了笑,道:“人死了之后,還是一樣能看得出他本來面目的。”
陸小鳳怔了怔,也笑了:“這幾天我實在太累,連頭都累暈了。”
木道人笑道:“每個人都有暈頭的時候,怕只怕沒有頭可暈。”
——每個人死了之后,都一樣能看得出他本來的面目。
——怕只怕他本來根本沒有面目。
陸小鳳翻過老刀把子的臉,又怔住。
他看見的竟是一張沒有臉的臉,黑洞般的眼睛里卻帶著說不出的譏誚,仿佛還在說:“永遠沒有人能看見我的真面目,永遠沒有……”
每個人都怔住,連柳青青都怔住。
石雁卻長長吐出口氣,道:“他雖然沒有臉,我也認得出他。”
木道人黯然道:“你當然認得出,我也認得出。”
他抬起頭,看來仿佛更衰老:“這個人就是本門的叛徒石鶴。”
“不對。”陸小鳳說:“不是石鶴。”
他的口氣很堅決,很有自信,對他說的這件事,顯得極有把握。
沒有把握的話,他絕不會對屋子里這些人說。
這是間高雅安靜的書房,在一個絕對安全穩秘的地方。
無論誰要進入這間書房,都必須先通過七道防守嚴密的門戶。
防守在外面的人,幾乎每一個都是當今武林中的一流高手,其中包括了武當、少林、雁蕩,和巴山門下最優秀的弟子,還有長江水寨和十二連環塢中最精明干練的幾位舵主。
沒有得到屋子里這些人的允許,絕對沒有任何人能闖進來。
他們在這里說的話,也絕對不會有一點風聲走漏出去。
他們將這個地方叫做“鷹巢”,這次對付“幽靈山莊”的計劃,就是他們三個月以前在“鷹巢”中決定的。這是絕對機密的計劃。
計劃中的第一步,就是先說服西門吹雪參加,造成他和陸小鳳之間的沖突仇恨,讓江湖中的人,都以為他非殺陸小鳳不可。這本不是件容易事,西門吹雪絕不是個容易被打動的人。
誰知這一次西門吹雪居然并沒有拒絕,他顯然覺得能追殺陸小鳳是件很有趣的事,所以他惟一的條件是——“你一定要真的逃,因為我是真的追,你若被我追上,我也許就會真的殺了你。”
所以陸小風在逃亡的時候,的確隨時都在捏著把冷汗。
計劃中的第二步,就是安排陸小鳳逃亡的路線,一定要讓他能在無意間和“幽靈山莊”中的人接觸,而不被懷疑。在逃亡的過程中,他還得自己獨力去應付一切困難,絕不能和任何人接觸。
陸小鳳是不是真的能混入幽靈山莊,他們并沒有把握。可是他愿意冒這個險。
他們對于“幽靈山莊”這個組織已知道了很久,卻一直都抓不到一點線索,只不過從一個垂死的陌生人口中,知道這組織最近就要做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所以他們也非開始行動不可。
因為他們已查出這個垂死的陌生人,竟是多年前就已應該死在西門吹雪劍下的顧飛云。
他從幽靈山莊中逃出來,被石鶴逼入了萬丈深壑,雖然僥幸沒有死,兩條腿卻已斷了,只憑著一雙手和一股堅強的意志,在絕谷中爬了五天四夜,才遇見一個在深山中采藥的道士。
這道士正是武當弟子,他總算能活著說出了幽靈山莊的秘密。
只可惜他知道的也不多,而且已剩下最后一口氣。
所以陸小鳳一開始就已知道“表哥”并不是顧飛云。
最先開始策劃這件事的是武當石雁,他第一個找的人就是陸小鳳。
——如果世界上還有一個人能完成這次艱巨的任務,這個人無疑就是陸小鳳。
可是陸小鳳卻知道,單憑自己一個人之力,是絕對無法成功的。
他一定還要找幾個好幫手,他認為其中最不能缺少的就是司空摘星。
要說服司空摘星簡直比說服西門吹雪還困難,幸好他有弱點。
他好賭,尤其喜歡跟陸小鳳賭,而且隨便陸小鳳賭什么都行。
所以陸小鳳就跟他賭:“我若不成功,你就得替我挖蚯蚓。”
等到司空摘星發現這是個圈套時,后悔已來不及,為了不想輸,他只有全力幫助陸小鳳完成這件事。
他一向是個言而有信的人。可是他也堅持要找一個不能缺少的幫手,他要陸小鳳替他找花滿樓。
花滿樓的思慮周密,無人能及,也許就因為他看不見,所以思想的時候比別人多。
最原始的計劃,就是他們四個人在“鷹巢”中決定的。
他們四個人的力量當然不夠,所以他們又拉人了六個人。
那就是少林鐵肩、丐幫王十袋、長江水上飛、雁蕩高行空、巴山小顧和十二連環塢的鷹眼老七。
因為這六個人門下都有人在幽靈山莊。他們的勢力,也正好分布在幽靈山莊到武當的路上。
最重要的一點是,他們都是絕對守口如瓶的人,絕不會泄漏這計劃的機密。
從外表看來,這只不過是鬧市中一棟很普通的樓房,是用鷹眼老七門下—個分舵舵主的名義買下來的,用樓下的三間門面,分別開了一家藥鋪、一家酒肆,和一家棺材店。
三家店鋪中的伙計,當然都是他們門下最忠誠干練的子弟
知道這次計劃的人,卻只有他們十個,其余的人,只不過是奉命行事。
現在他們十個人之中已到了八個。
陸小鳳看著他們,將剛才說的話又重新強調了一遍:“不是石鶴,絕不是。”
石雁沒有來,顯然病得很嚴重,惟一見過石鶴的就是鐵肩。
當年武當另立掌門,石鶴自毀面目時,這位少林高僧也在座。
他看見過那張沒有臉的臉,無論誰只要看過一眼,都永遠不會忘記。
所以他反對:“我看過他的臉,他絕對就是石鶴。”
陸小鳳道:“死在木道人劍下的當然是石鶴,石鶴卻不是老刀把子,絕不是,”
司空摘星搶著道:“你怎么能確定?”
陸小鳳道:“因為我知道老刀把子是誰。”
司空摘星道:“是誰?”
陸小鳳道:“是木道人。”
司空摘星吃了一驚,每個人都吃—了一驚。
過了很久,鐵肩才慢慢的搖了搖頭,道:“不對,不會是他。”
陸小鳳道:“為什么?”
鐵肩道:“多年前他就可以做武當掌門的,但他卻將掌門人的位子讓給了他師弟梅真人,由此可見,他對名利和權位看得并不重,他怎么會做這種事?”
陸小鳳道:“本來我也不相信的,本來我還想將他也拉入鷹巢來。”
鐵肩道:“難道有人反對?”
陸小鳳點點頭,道:“石雁反對,花滿樓也不贊成。”
鐵肩道:“為什么?”
這次他問的是花滿樓。
花滿樓遲疑著,緩緩道:“當時我并不是懷疑他,只不過覺得他和古松居士太接近,很難對古松保守秘密。”
鐵肩道:“你認為古松可疑?”
花滿樓道:“他的武功極高,可是他的師承和來歷卻從來沒有人知道。”
鐵肩道:“他是個隱士,隱士們本來就通常都是這樣子的。”
花滿樓道:“隱士在歸隱之前,也總該有些往事的,可是他沒有,就像一生出來就是個隱士似的。”
鐵肩沉吟著,又問道:“石雁為什么要反對木道人?”
陸小鳳道:“因為他知道木道人并不是真心情愿讓位給梅真人的。”
鐵肩皺眉道:“難道他也像石鶴一樣,是因為做了件有違教規的事,所以才被迫讓位?”
陸小鳳道:“想必是的。”
鐵肩道:“他做了什么事?”
陸小鳳道:“石雁不肯說。”
家丑不可外揚,不管怎么樣,木道人總是他的師叔,又是武當門下碩果僅存的長老。
陸小鳳道:“石雁雖然不肯說,現在我卻還是已大致猜出來了。”
巴山小顧也忍不住問道:“木道人當年究竟做了什么違背教規的事?”
陸小鳳道:“他不但在外面娶了妻室,而且還生了兒女。”
鐵肩沉下臉,道:“人言不可輕信,有關他人名節的話,既不可輕易聽信,更不可輕易出口。”
陸小鳳道:“是。”
司空摘星又搶著道:“可是他既然已說出口,就一定有把握。”
鐵肩道:“不但要有把握,還得要有證據。”
陸小鳳沒有證據。可是他的分析和判斷,就連鐵肩大師都不能不承認極有道理。
———沈三娘是葉凌風的妻子,卻為老刀把子生了兒女,她對不起的是葉凌風,并不是他,老刀把子為什么反而恨她?而且還殺了葉凌風?
因為老刀把子就是木道人,就是沈三娘的表哥,也就是沈三娘真正的丈夫。
陸小鳳道:“木道人當時正在盛年,沈三娘也正是豆蔻年華……”
在鐵肩大師面前,他說得很含蓄,但是他的意思卻很明顯。
“這表兄妹兩人,無疑有了私情,怎奈木道人當時已是武當的長門弟子,當然不能光明正大的和她結成夫妻,所以他就想出了個李代桃僵之計,讓沈三娘嫁給葉凌風,做他子女的父親。”
“他為什么要選上葉凌風?”
“因為葉凌風也曾在武當學過劍,而且是他親自傳授的,為了授業的恩師,做弟子的當然不能不犧牲了。”
但是后來木道人老了,又長年云游在外,沈三娘空閨寂寞,竟弄假成真,和葉凌風有了私情。
等到木道人發現他又有了個本不該有的女兒,也就發現了他們的私情,當然對他們恨之入骨。
“但是他更恨武當,因為他的弟子石鶴,也遭受了他同樣的命運,被迫讓出了掌門之位。”
他本來已將希望寄托在石鶴身上,現在所有的希望都成了泡影,他只有別走蹊徑。
“報復”和“權力”這兩樣事,其中無論哪一樣都足已令人不擇手段,鋌而走險了。
“可是這還不足以證明木道人就是老刀把子。”
“我還可以舉出幾點事實證明。”
典禮進行時,只有他才能接近石雁,也只有他知道劍柄中的秘密。
“那秘密很可能就是他當年被迫讓位的秘密,所以他勢在必得。”
對武當內部的情況,只有他最熟悉,所以他才能布置事后安全撤退的路線,而且將群豪留在大殿里,想追都沒法子去追。長備和長清都是他門下的直系子弟,只有他才能收買他們。
石鶴一向孤僻驕傲,也只有他才能指揮命令。
這幾點雖然也只不過是推測,卻已足夠接連成一條很完整的線索。
何況陸小鳳手里還掌握著最重要的一個環節:“我雖然早就知道表哥不是顧飛云,卻一直看不出他的真正來歷。”
鐵肩忍不住問:“現在你已查出來?”
陸小鳳點點頭,道:“表哥就是古松。”
這句話說出來,大家又吃了一驚。
陸小鳳道:“近年來木道人和古松一向形影不離,經常結伴云游,而且行蹤飄忽,只因為他們經常要回幽靈山莊去。”
巴山小顧道:“這次武當盛會,大家都以為古松一定會到的,他卻偏偏沒有露面。”
陸小鳳道:“那只因為他已被我囚禁在葉氏山莊的地窖里。”
鐵肩道:“你有證據能證明他就是古松?”
陸小鳳道:“我見過他出手,他的劍法極精,而且極淵博,和古松的劍法很接近。他的身材和臉型更像古松,只要加一點胡須,添幾根白發,再染黃—點,就完全和古松一模一樣了。”
司空摘星道:“難怪我總覺得古松有點陰陽怪氣的樣子,原來他一直都沒有以真面目見人。”
鐵肩沉思著,忽然道:“還有一點漏洞。”
陸小鳳道:“哪一點?”
鐵肩道:“如果木道人真的就是老刀把子,為什么不依約到滿翠樓去跟你們會合?”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那只因為他已知道事情有了變化,已有人泄漏了我們的機密?”
鐵肩道:“是誰泄漏了機密?”
陸小鳳苦笑道:“當然是平空多出來的那個人。”
多出來的人,當然就是那高大威猛的老人。
陸小鳳道:“這件事本來絕不能讓第十一個人知道的,你們為什么要多帶一個人去?”
巴山小顧反問道:“你知道那個人是誰?”
陸小鳳不知道。
巴山小顧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個師叔,是滇邊苗人山三十六峒的峒主,也是世襲的土司?”
陸小鳳忽然跳了起來,道:“你說的是龍猛龍飛獅?”
巴山小顧微笑道:“他足跡久未到中原,難怪連你都不認得他了。”
陸小鳳道:“你們讓他也參與了這秘密?”
巴山小顧道:“他世代坐鎮天南,貴比王侯,富貴尊榮,江湖中無人能及,你想他怎么會出賣我們?泄漏我們的機密?”
陸小鳳閉上了嘴。可是他終于想起這個人是誰了,也已想起自己為什么總覺得見過這個人。
他忽然覺得嘴里又酸又苦,就好像剛吃了一大鍋臭肉。
鐵肩道:“現在我們只有一個法子能證明你的推測是否正確。”
巴山小顧道:“什么法子!”
鐵肩道:“要石雁說出劍柄中的秘密。”
每個人都同意:“木道人讓位,若真是為了他和沈三娘的私情,也就證明了他是老刀把子。”
鐵肩道:“石雁雖然不愿泄漏他本門尊長的隱私,可是在這種情況下,他已不能不說。”
陸小鳳道:“他已回武當?”
鐵肩道:“天還沒有亮就已回去。”
陸小鳳道:“木道人是不是也在武當?”
鐵肩道:“我們也想到很可能會有人對他不利,所以特地要王十袋陪他回去。”
巴山小顧道:“那么我們也應該盡快趕到武當去問個清楚。”
陸小鳳嘆了口氣,喃喃道:“我只希望現在趕去還來得及。”
突聽門外有人道:“現在已來不及了。”
王十袋先坐下來,擦干了臉上的汗,喘過一口氣,才緩緩道:“武當十三代掌門人石雁,已于四月十四午時前一刻仙逝,享年四十七歲。”
沒有人動,沒有人開口。
大家的心都已沉了下去,過了很久,才有人間:“他怎么死的?”
王十袋道:“他有宿疾,而且很嚴重。”
鐵肩道:“是什么病?”
王十袋道:“病在肝膈之間,木道人早已看出他的壽命最多已只剩下百日。”
陸小鳳動容道:“木道人替他看過病?”
王十袋道:“木道人的醫道頗精,我也懂得一點醫術。”
陸小鳳道:“你看他真的是因為舊疾發作而死的?”
王十袋道:“絕無疑問。”
陸小鳳慢慢的坐了下去,競仿佛連站都已站不穩了。
鐵肩的臉色也很沉重:“他有沒有留下遺言,指定繼承武當掌門的人?”
王十袋道:“我們本來以為他一定有遺書留下的,卻找不著。”
鐵肩的臉色沉重。他深知武當的家法門規,掌門人若是因特別事故去世,未及留下遺命,掌門之位,就由門中輩份最尊的人接掌。
武當門下輩份最尊的,就是木道人。
鐵肩長長嘆息,道:“想不到三十年后,他還是做了武當掌門。”
陸小鳳苦笑道:“這只怕早已在他意料之中。”
他們心里都明白,現在若沒有確切的證據,更不能動他了。
武當的掌門,是絕不容任何人輕犯的。
現在他們連一點證據都沒有,就算木道人真是老刀把子,他們也無能為力。
王十袋黯然道:“石雁自己雖然也知道死期不遠,卻還是想不到會如此突然。”
陸小鳳道:“他臨死時難道連一句話都沒有說?”
王十袋道:“只說了一句。”
陸小鳳道:“他說什么?”
王十袋道:“他要我告訴你,你猜得不錯。”
陸小鳳霍然站起,又慢慢的坐下,喃喃道:“沒有用了,就算我猜得不錯,也沒有用了。”
他問過石雁,木道人當年是不是因私情而被迫讓位的。石雁沒有說,等到說的時候已太遲。
劍柄中的秘密,現在無疑已落入木道人手里,他們已拿不出證據。
鐵肩道:“你猜得雖不錯,卻做錯了。”
陸小鳳道:“錯在哪里?”
鐵肩道:“你既然知道有人要奪劍,就不該讓石雁將那秘密留在劍柄里。”
陸小鳳道:“我們這樣做,只不過因為要誘他依約到滿翠樓去,我們才能當面揭穿他的真面目,劍柄中的秘密若不是原件,他一定看得出,一定會疑心。”他嘆息著,又道:“當時我們怎么想到消息會走漏,他竟忽然改變了主意!”
鐵肩嘆道:“無論他是誰,都實在是個了不起的人,他的計劃雖然一敗涂地,可是到了最后關頭他還是沒有敗。”
大家默默的坐著,心情都很沮喪。他們的計劃雖然周密巧妙,想不到最后還是功虧一簣。
巴山小顧道:“現在我們對他難道真的已完全無能為力?”
陸小鳳沉吟著,緩緩道:“也許我還能想出一兩個法子來。”
巴山小顧道:“什么法子?”
陸小鳳道:“你師叔是不是也在武當?”
巴山小顧道:“他不在。”
陸小鳳道:“你知道他在哪里?”
巴山小顧道:“我知道全福樓的主人是他昔年的舊屬,特地宰了條肥牛,請他去太快朵頤,這種事他是絕不會錯過的。”
陸小鳳眼睛里發出了光,道;“他喜歡吃肉?”
巴山小顧道:“簡直不可一日無肉。”
陸小鳳道:“他吃得多不多?”
巴山小顧道:“多得要命。”
四月十四,午后。
全福樓的門上貼著張紅紙:“家有貴客,歇業一日。”
雖然歇業,門板并沒有上起來,一走進門,就可以看見威武高大,氣吞斗牛的龍猛龍飛獅。
三張桌子并起來,擺著一大鍋肉。
他吃肉不喜歡精切細膾,花樣翻新,要吃肉,就得一大塊一大塊的吃。
偌大的廳堂里,只有一個堂倌遠遠的站著侍候,連主人都不在。
他吃肉的時候,不喜歡別人打擾,也不喜歡說話。可是他并沒有叫人攔阻陸小鳳。
陸小鳳就大步走過去,搬了張椅子,在他對面坐下,微笑道:“你好。”
龍猛道:“好。”
陸小鳳道:“我認得你。”
龍猛道:“我也認得你,你是陸小鳳。”
陸小鳳道:“但我卻不認得龍猛,我只認得你。”
龍猛大笑:“我難道不是龍猛?”
陸小鳳道:“你是飛獅土司,難道就不是吃肉的將軍?”
龍猛不笑了,一雙環目精光暴射,瞪著陸小鳳。
陸小鳳道:“將軍并沒有死,將軍還在吃肉。”
龍猛道:“肉好吃。”
陸小鳳道:“犬郎君既然能將你扮成將軍的樣子,當然也能將別人扮成那樣子,何況人死了之后,樣子本就差不多。”
龍猛道:“將軍為什么會死?”
陸小鳳道:“因為我去了。”
龍猛道:“你去了將軍就要死?”
陸小鳳道:“將軍的關系重大,除了老刀把子之外,絕不能讓任何人看出他的真正面目,早一點死,總比較安全些。”
龍猛道:“不錯,死人的確最安全,誰也不會注意死人。”
陸小鳳道:“只可惜最近死人常常會復活。”
龍猛舀起了一杓肉,忽然問:“你吃肉?”
陸小鳳道:“吃。”
龍猛道:“吃得多?”
陸小鳳道:“多。”
龍猛道:“好,你吃。”
他先將一杓肉倒入嘴里,就將木杓遞給了陸小鳳:“快吃,多吃,肉好吃。”
陸小鳳也舀起一杓肉:“肉的確好吃,好吃得要命,只可惜有時竟真會要人的命。”
龍猛道:“將軍吃肉,你也吃肉,大家都吃肉,吃肉的未必就是將軍。”
陸小鳳承認。
龍猛眼睛忽然露出種詭異的笑意,忽然壓低聲音,道:“所以你永遠也沒法子證明我就是將軍了。”他又大笑:“所以你只有吃肉。”
陸小鳳想笑,卻笑不出。
他只有吃肉。肉的確燉得很香,可是他剛吃了一口,臉色就變了。
龍猛笑道:“今天你好像吃得不快,也不多。”
陸小鳳道:“你吃了多少?”
龍猛道:“很多,多得要命。”
陸小鳳苦笑道:“這次只怕真的要命。”
龍猛道:“要誰的命?”
陸小鳳道:“你的。”
他的人在桌上輕輕一按,人已掠過桌面,閃電般去點龍猛心脈附近的穴道。
只可惜他忘了中間還有一鍋肉,一鍋要命的肉。
將軍的動作也極快,突然掀起這鍋肉,肉汁飛濺,還是滾燙的。
陸小鳳只有閃避,大聲道:“坐著,不要動!”
龍猛當然不會聽他的,身子已掠起,往外面竄了出去。
他不但動了,而且動得很快、很劇烈。所以久已潛伏在他腸胃里的毒,忽然就攻入了他的心。
他立刻倒了下去。
陸小鳳道:“肉里有毒,一動就……”他沒有說下去,因為他看得出龍猛已聽不見他的話了。
這鍋肉真的要了他的命。他倒下去時,臉已發黑,臉發黑時,已經變成了個死人。
死人既不是飛獅土司,也不是將軍。
死人就是死人。
這鍋肉是誰煮的?這里的主人呢?
遠遠站在一旁侍候的堂倌,早巳嚇呆了,陸小鳳一把揪住他:“帶我到廚房去。”
煮肉的人當然應該在廚房里。可是廚房里卻只有肉,沒有人。
爐子上還煮著一大鍋肉,好大的鍋,竟像是武當山上,香積廚里的煮飯鍋,里面滿滿的一鍋肉,還沒有完全煮熟。
陸小鳳臉色又變了,竟忍不住開始嘔吐。
他忽然發現了一樣可怕的事——難道肉在鍋里,人也在鍋里?
現在還能夠為陸小鳳作證的,很可能已只剩下一個人。
不管他是表哥也好,是古松也好,陸小鳳只希望他還是個活人。
現在這個人在哪里?幸好只有陸小鳳知道。
葉家凌風山莊的地窖,當然絕不是個安全的地方,他早已將這個人送到一個任何人都想不到的秘密所在——棋局已將終了,這已是他最后—著殺手,他當然要為自己留一點秘密。
暮春的下午,陽光還是很燦爛,他慢慢的走在長街上,好像一點目的都沒有。
街道兩旁有各式各樣的店鋪,店鋪中有各式各樣的人,他看得見他們,他們也看得見他,但他卻不知道那其中有多少人是在偷偷的監視著他。
長街盡頭,忽然有輛馬車急馳而來,幾乎將他撞倒仿佛有個人從車里伸出頭來看他一眼,仿佛有雙很明亮的眼睛。
如果他也能仔細看看,一定會認得這個人的,只可惜他要去看的時候,馬車已去遠。
可是直到他走出這條長街后,他心里仿佛還在想著那雙明亮的眼睛,甚至還因此覺得不安。
一個陌生人的匆匆一瞥,為什么就能讓他提心吊膽?難道這個人并不是個陌生人?
他盡量不再去想這件事,走過街角的水果攤時,他買了兩個梨,一個拋給攤旁發怔的孩子,一個拿在手里慢慢的啃。現在他一心只想抓住木道人致命的要害,現在木道人是不是也想殺了他?
剛才那鍋要命的肉,他雖然只咬了兩口就吐出來,此刻胃里還是覺得有點不舒服。
幸好肉里下的毒分量并不重,分量太重,就容易被覺察。
龍猛并不是反應遲鈍的人,只不過肉吃得太多了些,多得要命。
如果他剛才也多吃幾塊肉,木道人就真的完全用不著再擔心任何事,他自己也用不著擔心任何事了。
——剛才車窗里那個人好像是個女人,拉車的馬嘴角有很濃的白沫子,好像趕了很遠的路,而且趕得很急。
——她是誰?是從哪里來的?
陸小鳳雖然盡量不讓自己再去想這件事,卻偏偏還是忍不住要去想。
他心里竟似有種很奇怪的預感,覺得這個人對他很重要。
真正對他重要的人當然不是她,是古松。
那天燈滅了的時候,是他親自出手制住他的,海奇闊和高濤都被囚禁在后面的地窖里。
從幽靈山莊來的人,現在都已被囚禁在那地窖里,下山的那一天,陸小風就已將這些人的容貌圖形交給了那個“溜狗的堂倌”,鷹巢中的人立刻分別開始行動,將他們一網打盡,再由犬郎君、司空摘星和王十袋將自己人改扮成他們的樣子。
陸小鳳并不十分關心他們的死活,反正他們也絕不會知道“老刀把子”的真實身份,反正他們都是早已該死了的人。
“表哥呢?”
他將表哥送到哪里去了?是用什么法子送走的?他好像根本沒有機會帶走那么大的一個活人。
陸小鳳忍不住自己對自己笑了,穿過條斜巷,走回客棧——就是四月十一那天,他們剛到這里來的時候,投宿的那家客棧。
他們卸下了行李,安頓了車馬后,才去喝酒的,喝酒的時候才遇見他的外甥女,才到了滿翠園,車馬和行李都還留在客棧里,從路上雇來的車夫,還在等著他開發腳力錢。
他好像已經忘了這件事,好像直到現在才想起。
給了雙倍的賞錢,他好像又覺得有點冤枉了,所以又叫車夫套上馬:“今天的天氣不錯,我想到四處去逛逛,你再替我趕最后一次車,我請你喝酒。”
天氣真不錯,趕車的人和拉車的馬都已養足了精神,走在路上也特別有勁。
這里不但是到武當去的必經之路,也是距離武當山口最近的一個市鎮,走出鬧區后,滿眼青翠,天下聞名的武當山仿佛就在眼前。
他們在山麓旁的一個樹林邊停下來,陸小鳳才想起忘記帶酒。
“我答應過請你喝酒的。”他又給了車夫一錠銀子:“你去買,多買一點,剩下來的給你。”
這里離賣酒的地方當然不近,可是看在銀子份上,車夫還是興高采烈的走了。
現在正是黃昏,夕陽滿天,晚霞瑰麗,這道教的名山,武林的圣地,在夕陽下看來也就更瑰麗雄奇。
只不過這附近并沒有上山的路,距離山上的道觀和名勝又很遠。
所以無論往哪邊去看,都看不見一個人,陸小鳳忽然一頭鉆進了車底。
車底下更沒有東西可看了,他鉆進去干什么?難道想在下面睡一覺?
可是他并沒有閉上眼睛,反而好像在喃喃自語:“只不過餓了三天,無論什么人都不會餓死的,何況隱士們通常都吃得不太多的。”
他又好像并不是在喃喃自語,難道車底下還有別的人?
人在哪里?他敲了敲車底的木板,里面竟是空的,車底居然還有夾層。
京官們告老回鄉,帶的東西總不少,當然要雇輛特別大的車,乍底若有夾層,當然也不小,要將一個人藏在里面,并不是件困難的事。
那天在凌風山莊里,柳青青還沒有醒,別人正忙著易容改扮時,他已將“表哥”藏到這里面了。
將一個人點住穴道,關在這種地方,雖然是虐待,但是他認為這些人本就應該受點罪的。
“現在你雖然受罪,可是只要你肯幫我一點忙,我保證絕不再為難你的,你還可以去做你的隱士。”
他卸下了夾層的木板,就有一個人從里面掉了下來。
一個活人。你用不著檢查他的脈搏呼吸,就可以看得出他是個活人。
因為他掉下來的時候,全身都在動,動作的變化還很多。
這個人一掉下來,里面又有個人掉了下來,接著,又掉下了一個。
陸小鳳明明只藏了一個人在里面,怎么會忽然變成了三個?
三個人都是活的,三個人都在動,動作都很快,變化都很多。
車底下的地方不大,能活動的范圍更小,陸小鳳一個人在下面,已經覺得很壓迫,何況又多了三個人擠進來。
一下子他就已經連動都不能動了,因為這三個人已像三條八爪魚,壓在他身上,緊緊的纏住了他,五只手同時點在他穴道上。
三個人為什么只有五只手?是不是因為其中一個人只有一只手?
這個一只手的人難道是海奇闊?
陸小鳳甚至連他們的臉都沒有看見,就已被提了起來,重重的摔在車廂里,就像是一條死魚被摔入了油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