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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十九 回 油 鍋

更新時間:2010-01-01  作者:古龍
第十九回油鍋

健馬長嘶,向前急奔。

三個人都已坐下來,冷冷的看著陸小鳳,一個是高濤,一個是海奇闊。

第三個人卻不是表哥,是杜鐵心。

車底的夾層中本來明明只有表哥一個人的,現在反而偏偏少了他一個。他的人到哪里去了?

這三個人是怎么來的?在前面趕車的是誰?是不是那個本來應該在買酒的車夫?

陸小鳳忽然笑了笑,想說話,卻說不出。

他們點穴的手法很重,他臉上的肌肉都已僵硬麻木,非但說不出話,連笑都笑不出。

他們顯然并不想聽他說話,也不想看他笑,可是等到他們要他說話的時候,他想不說都不行。

杜鐵心的手張開,又握緊,指節發出一連串爆竹般的響聲。

高濤看著他的手,忽然問道:“你做刑堂的堂主,一共做了多少年?”

杜鐵心道:“十九年。”

高濤道:“在你這雙手下面,有沒有人敢不說實話的?”

杜鐵心道:“沒有。”

高濤道:“據說你本來有很多次機會,可以做總瓢把子的,你為什么不干?”

杜鐵心道:“因為刑堂有趣。”

高濤道:“因為你喜歡看別人受罪?”

杜鐵心道:“不錯。”

高濤笑了,海奇闊也笑了,兩個人的笑聲就像生了銹的鐵器在摩擦,令人聽得牙齦發軟。

海奇闊笑道:“我倒真想看看他當年的手段。”

高濤道:“你馬上就會看到的。”

海奇闊道:“刑堂已布置好了?”

高濤點點頭。

海奇闊道:“據說昔年三十六寨里的叛徒,寧可下油鍋,也不愿進他的刑堂。”

高濤道:“一點也不錯。”

海奇闊道:“他是不是有套很特別的法子對付叛徒?”

高濤陰惻惻的笑道:“不但特別,而且有趣。”

陸小鳳閉上眼睛,只恨不得將耳朵也塞住,這話聽來實在讓人很不愉快,卻又偏偏不是假話。

高濤忽又像唱歌一樣唱著道:“將入刑堂,傷心斷腸,入了刑堂,喊爹喊娘。”

海奇闊眨著眼,故意問道:“出了刑堂呢?”

高濤道:“出了刑堂,已見閻王。”

杜鐵心冷冷道:“入了刑堂,就已如見閻王了。”

高濤道:“刑堂里也有閻王?”

杜鐵心道:“我就是閻王。”

車窗外忽然變得一片漆黑,連星光月色都已看不見,車聲隆隆,響得震耳,馬車竟似已駛入了一個幽深的山洞,在洞中又走了段路才停下。

高濤長長吐出口氣,道:“到了。”

海奇闊道:“這里就是黑心老杜的刑堂?”

高濤吃吃的笑道:“這里也就是閻王老子的森羅殿。”

海奇闊將陸小鳳從車廂里拿了出來,就像是拿著口破麻袋一樣,既不小心,也不在乎,一下子撞上車門,一下子又撞上山壁,撞得陸小鳳腦袋發暈,連骨頭都快散了。

高濤故意嘆了口氣,道:“你手里鉤著的是個活人,不是破麻袋,你怎么不小心一點?”

海奇闊道:“我看不見。”

這倒也不是假話,山洞里實在太黑,簡直伸手不見五指。

他們又往前走了一段,越走路越窄,被撞的機會更多。

現在連陸小鳳自己都覺得自己變得像是口破麻袋了。

幸好就在這時,前面山壁上“格格”的在響,忽然有了一塊石壁翻了起來,露出個洞穴,里面居然有光。

不但有光,還有桌椅。

桌上擺著對死人靈堂里用的白蠟燭,已經被燃掉一大半。

燭火閃爍,風是從洞穴上一條裂隙中吹進來的,就好像特地為這里造出的通風口。

海奇闊隨隨便便的將陸小鳳往桌子前面一摔,嘆息著道:“這真是個好地方。”

高濤道:“就算有十萬個人在附近找上三年六個月,也一定找不到這里面來。”

海奇闊用鉤子敲了敲陸小鳳的頭,道:“若是找不到,誰來救他?”

高濤笑道:“他就算真的喊爹叫娘,也沒有人會救他的。”

海奇闊道:“那么他豈非已死定了?”

杜鐵心道:“他不會死得太快。”

海奇闊道:“為什么?”

杜鐵心冷冷道:“因為我一定會讓他慢慢的死,很慢、很慢!”

海奇闊道:“他想死快一點都不行?”

杜鐵心道:“不行。”

海奇闊笑了,發現高濤正低著頭,好像正在研究陸小鳳身體的構造,就問道:“若是由你動手,你準備從哪里開刀?”

高濤拍了拍陸小鳳的手,道:“當然是從這兩根寶貝手指頭。”

海奇闊道:“若是我,就先拔他的兩條眉毛。”

高濤道:“哪兩條?”

海奇闊道:“當然是長在嘴上的那兩條。”

兩個人越說越得意,就像是屠夫在談論著一條待宰的羔羊。

陸小鳳一向是很看得開的人,也很沉得住氣,可是現在心里的滋味,卻好像整個人都已在油鍋里。

看起來他的確已毫無希望,能夠快點死,已經是運氣。

誰知就在這時候,外面的黑暗中突然響起了一聲冷笑。

“是什么人?”

高濤、海奇闊、杜鐵心,三個人同時竄了出去。

三個人都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不但反應快,動作快,而且身經百戰,能擋得住他們聯手一擊的人,并沒有幾個。

外面來的仿佛只有一個人,這個人簡直就像是來送死的。

他們一竄出去,就采取了包抄之勢,無論來的這人是誰,他們都絕不會讓他再活著走出去。

海奇闊剽悍兇猛,手上的鐵鉤更是件極霸道的武器,以五丁開山之力,搶在最先。

杜鐵心單掌護胸,右掌開路,緊貼在他身后。

又是一聲冷笑,黑暗中突然有劍光一閃,就像是雷霆震怒,閃電生威,卻比閃電更快,更可怕。

只聽“叮”的一響,一柄鐵鉤打上石壁,火星四濺,鐵鉤上還帶著一條鐵臂。

杜鐵心已仰面而倒,一股鮮血,泉水般從咽喉間涌出。

兩個人連慘呼聲都沒有發出,就已氣絕。

好快的劍!

劍鋒還在黑暗中閃著光,閃動的劍光中,仿佛有條人影。

高濤看見了這個人,一步步向后退。

他的臉已完全扭曲,就好像忽然看見了厲鬼出現,退出幾步,一跤跌在地上,鼻涕、口水、大小便一起流了出來,整個人都跌成了一灘泥,竟活活的被嚇死。

誰能讓他怕得這么厲害?

誰能有這么快的劍?

西門吹雪?

一個人慢慢的從黑暗中走出來,穿著身灰布長袍,戴著頂簍子般的竹笠。

不是西門吹雪,是老刀把子。

陸小鳳的人剛從油鍋里撈出來,又掉進冰窖里,全身都已冰冷。

他一心想抓住這個人的致命要害,這個人當然也想要他的命。

就算他寧可進油鍋,也不愿入杜鐵心的刑堂,可是現在他寧可進刑堂,也不愿落入老刀把子的手里。

老刀把子的聲音卻很溫和,居然在問:“他們有沒有對你無禮?”

陸小鳳苦笑。

剛才被撞了那么多下,他血脈總算被撞得比較暢通了,已經能說得出話。

可是此時此刻,他還有什么好說的?

老刀把子道:“不管怎么樣,我都不能讓你受到他們的委屈,他們還不配。”

陸小鳳忍不住道:“我現在才知道,你早就準備在事成之后殺了他們的。”

老刀把子并不否認,道:“斬盡殺絕,連一個都不留!”

陸小鳳道:“也許滿翠樓那地窖,本來就是他們的葬身之地。”

老刀把子道:“凌風山莊的地窖也一樣。”

——潮濕陰暗的地窖、呼號著想逃命的人、血肉模糊的尸體。

陸小鳳忍不住想嘔吐,但他忍住了,道:“他們本就是要死的,雖然沒有殺死鐵肩那些人,你的計劃還是沒有失敗。”

老刀把子笑了笑,道:“我早就說過,我絕不會失敗。”

陸小鳳也只有承認,現在看起來,最后的勝利的確屬于他。

老刀把子道:“這就好像攻城一樣,就算你已攻破了九道城,外面雖然已血流成渠,我卻還是太太平平的高臥在城里。”

他微笑著道:“因為我的思慮比你更周密,你能攻破九道城,我早巳建立了第十道,到了這道城外,你已筋疲力竭,倒下去了。”

陸小鳳道:“你算準了我已沒法子揭穿你的真面目?”

老刀把子道:“現在世上已沒有一個人能為你作證,你說的話,還有誰相信?”

陸小鳳道:“還有一個人。”

老刀把子道:“誰?”

陸小鳳道:“你自己。”

老刀把子大笑。

陸小鳳道:“只有你自己知道我說得不錯,所以你一定要殺我滅口。”

老刀把子道:“你呢?你自己是不是完全絕對相信你自己的想法?”

陸小鳳道:“我……”

老刀把子道:“我知道你自己也不能絕對相信的,除非你能夠摘下我這頂竹笠來,親眼看見我的真面目。”

陸小鳳無法否認。

老刀把子道:“還有件事你也錯了。”

陸小鳳道:“什么事?”

老刀把子道:“我并不想殺你。”

陸小鳳道:“你不想?”

老刀把子又笑了笑,道:“我為什么要殺你?你現在跟死人有什么兩樣?”他微笑著轉身,施施然走了出去:“不值得我殺的人,我絕不會動手的。”

陸小鳳忍不住大聲道:“現在你能不能讓我看看你究竟是誰?”

老刀把子頭也不回,道:“不能。”

燭光閃動,已將熄滅。

老刀把子已走了,入口處那塊巨大的石壁,也已密密闔起。

就算陸小鳳能夠自由活動,也一定沒法子活著從這里走出去。

現在這地方就好像是個密封的罐子,連一只蒼繩都飛不出去。

——我為什么要殺你,現在你跟一個死人又有什么兩樣?

沒有兩樣,這密封的罐子,就是他的墳墓。

每個人遲早都要進墳墓的,只不過活生生的坐在墳墓里等死,還不如索性早點死了的好。

最悲哀的是,現在他連死都沒法子死。

燭淚已將流盡了,他的生命,豈非也正如這根殘燭?

直到現在他才發現,原來自己并不是無往不利,無所不能的超人。

他能從以前那些危機中脫身,也許只不過全憑一點運氣。

可是遇見老刀把子這種可怕的對手時,運氣就沒有用了。

——我知道你自己也不能絕對相信的,除非你能親眼看見我的真面目。

現在他已永遠看不到了,他已只有帶著這疑問下地獄去。

——為什么要下地獄?

——連自己都不能相信自己的人,不下地獄還能到哪里去?

燭光滅了,他卻還活著。

世上惟一比活生生坐在墳墓中等死更糟的事,就是活生生的坐在黑暗里等死。

他想起了很多事,也想起了很多人,甚至還想起了車窗中那雙發亮的眼睛。

此時此刻,他為什么還會想到她?

難道這個有一雙發亮眼睛的過路女人,和他也有某種奇異而神秘的關系?

密室中忽然變得很悶熱。

他已開始流汗,一粒粒汗珠,就像是螞蟻般在他臉上爬過。

他忽然發現自己的手已經能動了。

——你有只天下無雙的手,你這兩根手指,就是無價珍寶。

每個人都這么說,可是現在,他這兩根手指惟一能做的事,就是用力捏一捏他自己的腿,讓他清醒清醒,不要總以為自己了不起。

只不過清醒了反而更痛苦。

“如果能睡著多好。”

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已經在地獄里,豈非也痛快得很?

他睡不著。

隨著黑暗和悶熱而來的,是疲倦和饑渴,尤其是渴更難忍受。

這種罪要受到何時為止?

到死為止。

什么時候才能死?

他忽然大聲唱起歌來,唱的還是那首兒歌:

“妹妹背著泥娃娃,

要到花園去看花……”

黃金般的童年,甜蜜的往事,就連往日的痛苦,現在都已變得很甜蜜。

原來生命竟是如此可愛,人們為什么偏偏總是要等到垂死時才知珍惜?

忽然間,黑暗中發出“格”的一聲響,那塊巨大的山壁忽然翻起。

燈光照人,一大群人擁了進來,其中有鐵肩、有王十袋、有花滿樓,走在最前面的一個白發老道士,赫然竟是木道人。

在垂死時突然獲救,本是最值得歡喜的事,陸小鳳卻忽然覺得一陣怒氣上涌,竟氣得暈了過去。

四月十五,午后。

將近黃昏。

云房中清涼而安靜,外面竹聲如濤,正是武當掌門接待貴賓的聽竹小院。

這次來的貴賓就是陸小鳳。

他動也不動的躺在床上,看著屋頂,看來也跟一個死人沒什么分別。

“若不是木道人想起后山有那么樣一個洞窟,這次你就死定了。”

說話的是鐵肩:“那本是昔年武當弟子負罪去面壁思過的地方,現在他們的門規已不如昔日的嚴厲,那地方也已很久沒有人去過,這次你實在是運氣。”

——運氣?見鬼的運氣!

“但是你也不能完全感激運氣,帶我們到那里去找你的,就是木道人。”

這位少林高僧說得很含蓄,意思卻很明顯。

他顯然已不再懷疑木道人就是老刀把子:“否則他為什么要帶我們去救你?”

別人想法當然也一樣,這道理本就和“一加一等于二”同樣簡單。

所以木道人就變成了木真人。

但是陸小鳳心里卻很明白這是怎么回事。

木道人若殺了他滅口,大家就算找不出證據,心里也必定難免懷疑。

但是現在他救了陸小鳳。

那不但能證明他絕不會是老刀把子,而且還可以獲得大家對他的感激和尊敬。

陸小鳳只有承認,這的確是他平生所知道的最狡黠縝密的計劃,木道人的確是他平生所遇見過最可怕的對手。

這件事無疑也是他平生最大的挫折,現在他已只有認輸。

他心里雖然很明白這是怎么回事,卻不能說出來,因為他就算說出來,也沒有人會相信。

他只問過一句話:“你們怎么會知道我已遇險的?”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知道你絕不會無緣無故失蹤的,我們又在武當后山一個險坡下,找到了你那輛馬車,車上還留著你一件外衣,衣襟被撕破,上面還有在泥土上掙扎過的痕跡。”

這幾點已足夠證明他已有了危險,所以他連一句話都沒有再說。

暮色漸臨,外面忽然。向起了清悅的鐘聲。

“今天是木真人正式即位的大典,無論如何,你都應該去道賀的。”

看著一個本該受到懲罰的人,反而獲得了榮耀和權力,這種事當然不會讓人覺得很好受的。

但他卻還是不能不去。

他不愿逃避。

他要讓木道人知道,這次挫敗的經驗雖慘痛,卻并沒有將他擊倒。

就算他已非認輸不可,他也要面對面的站在那里認輸。

窗外風吹竹葉,夜色忽然間就已籠罩大地。

大殿里燈火輝煌。

戴著紫金冠,佩著七星劍的木真人,在燈光下看來,更顯得尊嚴高貴。

昔日那游戲風塵,落拓不羈的木道人根本已不存在了。

此刻站在這里的,是武當的第十四代掌門教主木真人,是絕不容任何人輕慢的。

陸小鳳在心里告訴自己,一定要記住這一點。

然后他就整肅衣冠,大步走上去,長揖到地:“恭喜道長榮登大位,陸小鳳特來賀喜。”

木真人微笑,扶住了他的臂,道:“陸大俠千萬不可多禮。”

陸小鳳也在微笑,道:“道長歷盡艱難,終于如愿已償,陸小鳳卻還是陸小鳳,不是陸大俠。”

他的態度雖恭謹客氣,言詞中卻帶著尖針般的譏誚之意。

尤其是“如愿已償”四個字。

他忍不住還是要讓木真人知道,他雖然敗了,卻不是呆子。

木真人微笑道:“既然陸小鳳還是陸小鳳,那么老道士也依舊還是老道士,所以我們還是朋友,是不是?”

他雖然在笑,目光中也露出了尖刀般的鋒芒。

陸小鳳忽然覺得有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從他手上傳了過來。

就在這一瞬間,尊貴榮華的武當掌門也不存在了,又已變成了陰鷙高傲,雄才大略的一代梟雄老刀把子。

他仿佛故意要告訴陸小鳳:“我就算讓你知道我是誰又何妨?你又能拿我怎么樣?”

他雙手扶在陸小鳳肘間,上托之勢忽然變成了下壓之力。

這一壓很可能造成兩種結果——雙臂的骨頭被壓斷,或者是被壓得跪下去。

陸小鳳寧可斷一百根骨頭,也不會在這個人面前下跪的。

幸好他的骨頭也沒有斷,他的兩臂上也早已貫注了真力。

以力抗力,力弱者敗,這其間已絕無取巧退讓的余地。

制敵取勝的武功也有很多種的,有的以“氣”勝,有的以“力”勝,有的以“勢”勝,有的以“巧”勝,陸小鳳的武功機變跳脫,不可捉摸,本來是屬于最后一種。

可是現在他的真力已發,就正如箭在弦上,人在虎背,再想撤回,已來不及了。

因為對方的力量實在太強,他的真力一撤,就難免要被壓得粉身碎骨。

“噗”的一響,他站著的石板已被壓碎,臉上也已沁出豆大的汗珠。

站在他們附近的人,臉色已變,卻只有眼睜睜的看著。

兩個人的力量已如針鋒相對,若是被第三者插入,力量只要有一點偏差,就可能害了他們其中一個人,也可能被他們反激的力量摧毀。

誰也不敢冒這種險。

其實陸小鳳也不必冒這種險的,在木真人力量將發未發的那一瞬間,他已感覺到,本來還有機會從容撤退。

可是他已退了一次,他不愿再退。

現在他只覺呼吸漸重,心跳加快,甚至連眼珠都似已漸漸凸出。

惟一讓他支持下去的力量是,他看得出木道人也很不好受。

這一戰無論是誰勝,都必須付出慘痛的代價,木道人本來也不必這么做的。

也許他想不到陸小鳳會有這種寧折不曲的勇氣,也許他現在已開始后悔。

就在這時,大殿外忽然有個年輕的道人匆匆奔人,神色顯得很焦急,若沒有極嚴重的事發生,他絕不敢這么樣闖入大殿。

木真人忽然笑了笑,滑出兩步,陸小鳳臂上的千斤重擔竟似忽然就變得無影無蹤,這使得他整個人都像是要飛了起來。

他實在想不到他的對手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從容撤回真力,看來這一戰他又敗了。

他還沒有完全喘過氣來,木真人已能開口說話,正在問那年輕的弟子:“什么事?”

“西門吹雪來了!”

“貴客光臨,為什么還不請上來?”

“他一定要帶劍上山。”年輕道人的手還在發抖:“弟子們無能要他解劍,留守在解劍巖的師兄們,已全都傷在他劍下。”

這的確是件很嚴重的事,數百年來,從來沒有人敢輕犯武當。

“他的人在哪里?”

“還在解劍池邊,八師叔正在想法子穩住他。”

木真人的手已握住劍柄。

他的手瘦削、干燥、穩定,手指長而有力。

——若是握住了一柄合手的劍,這只手是不是比西門吹雪更可怕?

他忽然大步走了出去。

看著他走出去,陸小鳳心里忽然有了種說不出的恐懼。

只有他看見過這個人的劍,如果世上還有一個能擊敗西門吹雪的人,無疑就是這個人。

解劍池中的水,立刻就要被鮮血染紅了。是誰的血?

陸小鳳沒有把握能確定,他絕不能再讓西門吹雪死在這個人手里。

他一定要想法子攔阻這一戰。

木道人已穿過廣闊的院子,走出了道觀的大門,陸小鳳立刻也趕出去。

道觀外佳木蔥蘢,春草已深,草木叢中,仿佛有雙發亮的眼睛。

陸小鳳的心一跳,一個穿著白麻孝服的人,忽然從草木叢中竄出來,手里提著出了鞘的劍,一劍向木真人心口刺了過去。

木真人的手握著劍柄,本來很容易就可以拔劍擊敗這刺客,很容易就可以要她死在劍下。

但是也不知為什么,他的劍竟沒有拔出來。

看見這穿著白麻孝服的女人,他竟似忽然被驚震。

就在這一剎那間,這白衣女子的劍,已毒蛇般刺入他的心。

他還沒有倒下,還在吃驚的看著她,好像還不相信這是真的。

他臉上的表情不僅是驚訝,還帶著種無法形容的悲哀和痛苦。

“你……你殺了我?”

“你殺了我父親,我當然要殺你!”

“你父親?”

“我父親就是死在你劍下的老刀把子。”

木真人的臉突然扭曲,這句話就像是一根釘,又刺在他心上,甚至比那致命的一劍還鋒利。

他臉上忽然露出種無法形容的恐懼。那絕不是死的恐懼。

他恐懼,只因為天地間所有不可思議、不可解釋的事,在這一瞬間忽然全都有了答案,所有他本來絕不相信的事,在這一瞬間,都已令他不能不信。

他忽然嘆了口氣,喃喃道:“很好,很好……”

這就是他最后說出的四個字。

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陸小鳳看著那柄劍刺入他心臟,也看著他倒下去,只覺得全身冰冷,臉上也露出種無法形容的恐懼。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冥冥中竟仿佛真的有種神秘的力量,在主宰著人類的命運,絕沒有任何一個應該受懲罰的人,能逃過“它”的制裁。

這種力量雖然是看不見、摸不到的,但是每個人都隨時感覺到“它”的存在。

木道人的恐懼,就因為已經感覺到“它”的存在。

現在陸小鳳也已感覺到,只覺得滿心敬畏,幾乎忍不住要跪下去,跪在這黑暗的穹蒼下。

別的人也都被驚震,過了很久之后,才有武當子弟沖過去圍住那白衣刺客。

她立刻大喝:“你們退下去,我自己做的事,我自己會解決。”

她蒼白的臉在夜色中看來顯得無比美麗莊嚴,就像是復仇的女神:“我叫葉雪,我就是老刀把子的女兒,若有人認為我不該替父親報仇的,盡管過來殺了我!”

她忽然撕開衣襟,露出晶瑩潔白的胸膛。

可是沒有人過去動手。每個人都似已被她那種神圣莊嚴的美麗所震懾,尤其是陸小鳳。

只有他才知道她真正的父親是誰,因為——

“木道人才是老刀把子。”

他不能說,不忍說,也不愿說——何況,他說出來也沒有人相信。

這結果本是木道人自己造成的,現在他已自食惡果,他的計劃雖周密,卻想不到還有張更密的天網在等著他。

“我本來已該死在沼澤里,可是我沒有死。”

她是個獵豹的女人,她遠比任何人都能忍耐痛苦和危難,她早已學會等待,所以才能等到最好的機會出手。

“我沒有死,只因為老天要留著我來復仇。”她的聲音冷靜而鎮定:“現在我心愿已了,我不會等你們來動手的,因為……”

直到現在,她才去看陸小鳳,眼睛里帶著種誰都無法解釋的表情,既不是悲傷,也沒有痛苦,可是無論誰看見她這種表情,心都會碎的。

陸小鳳的心已碎了。

她卻昂起頭,能再看他一眼,仿佛就已是她最后的心愿。

現在她心愿已了,她絕不會等別人動手。

“因為我這一生中,只有一個男人,除了他之外,誰也不能碰我!”

應該流的血都已流盡,解劍巖下的池水依舊清澈,武當山也依舊屹立,依舊是人人仰慕的道教名山,武林圣地。

改變的只有人,由生而死,由新而老,這其間轉變的過程,有時竟來得如此突然。

所有的情愛和仇恨,所有的恩怨和秘密,現在都已隨著突來的轉變而永遠埋葬,埋葬在陸小鳳心底。

現在他只想找個沒有人的地方,靜靜的過一段日子,讓那些已經埋葬了的,埋得更深。

他乘著長夜未盡時下山,卻不知山下還有個人在等著他。

一個人獨立在解劍巖下,白衣如雪。

陸小鳳慢慢的走過去:“現在已到了曲終人散的時候,你為什么還不走?”

西門吹雪道:“人雖已散,曲猶未終。”

陸小鳳道:“你還準備吹一曲什么?”

西門吹雪道:“我追蹤八千里,只為了殺一個人,現在這個人還沒有死,我還準備吹一曲為他送喪的死調,用我的劍吹。”

陸小鳳道:“你說的這個人就是我?”

西門吹雪道:“是你!”

陸小鳳道:“你難道忘了你并不是真的要殺我?”

西門吹雪冷冷道:“我只知道江湖中人一向不分真假,你若活著,就是我的恥辱。”

陸小鳳看著他,忽然笑了:“你是不是想逼我出手,試試我究竟能不能破得了你那天下無雙的出手一劍?”

西門吹雪并不否認。

陸小鳳笑道:“我知道你很想知道這問題的答案,我也知道這是你的好機會,只可惜你還是試不出的。”

西門吹雪忍不住問:“為什么?”

陸小鳳的笑容疲倦而憔悴,淡淡道:“只要你的劍出鞘,你就知道為什么了,現在又何必問?”

難道他已不準備抵抗閃避?難道他真的已將生死榮辱看得比解劍池中的一泓清水還淡?

西門吹雪盯著他看了很久,池邊已有霧升起,他忽然轉身,走入霧里。

陸小鳳大聲道:“你為什么不出手?”

西門吹雪頭也不回,冷冷道:“因為你的心已經死了,你已經是個死人!”

“我的心是不是真的已死?”陸小鳳在問自己:“我是不是真的已像死人般毫無作為?”

這問題也只有他自己知道答案。

晨霧凄迷,東方卻已有了光明,他忽然挺起胸膛,大步走向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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