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問誰為鎮國之神,護衛萬民,千年不改其志,天下雖大,唯少林是。
渡己渡人,造化萬物,少林僧學武不只為了強身,更不只為了忠君報國,他們學了一身本領,只為履行心中的慈悲之念,以一己肉身對抗世間強權,這是何等的大功德?
自梁朝達摩祖師開派至今,少林立寺已達千年,除達摩留下的基本功外,寺僧溫故知新,另辟蹊徑,創出一套又一套的絕學,這些武術博大精深,一言以敝之,便是名聞遐邇的七十二絕技。除此之外,尚有無數奇功密法流傳于世,其中最為著名的,便是少林五大禁傳絕學,如今在天絕的啟發下,終于一一現世。
少林怒蒼,俱為當世梟雄,如今終于要正面對撞,天下武林人物雖不曾盡來,此刻卻用盡法子,只想早點得知誰勝誰負,看來今日大戰結果分曉,必將轟傳天下。
卻說怒蒼群豪跟在靈音身后,一路緩緩上山,方才行入山腳,便見眼前好一條階梯綿延上山,一路通天,直似無止無盡。那日光輝映山道,更輝映得巍峨壯闊。眾人才入少林,便得見如此奇觀,無不嘖嘖稱奇。
秦仲海是第一回來到嵩山,見得這山道的氣勢,頷首便道:“常聽楊郎中自夸他少林如何神氣,今日一見,倒也讓人驚嘆。想來少林僧眾非但武功了得,連挖路都挺厲害。”
青衣秀士微微一笑,道:“秦將軍誤解了。這山道不是少林僧所為,而是唐太宗李世民替他們建的,至今已有五百余年歷史。”眾人紛紛驚呼,忙朝腳下階梯看去,只見石階青苔密布,大有古意,看來真達數百年之久。
青衣秀士又道:“當年李世民逐鹿中原,少林便遣一十三名高手下山相助,號稱十三棍僧。后來李世民登基為帝,便曾臨幸嵩山禮佛,以表對少林的敬意。這山道如此宏偉,正是為封禪而建。從此千年以降,少林與朝廷的淵源日深,每逢皇帝封禪嵩山,總不忘對少林封誥贈賞,少林的廟宇建筑自也日漸宏偉。難讓其它佛寺望其項背了。”
眾人聽了紛紛點頭,也難怪每回天下一亂,天絕僧便要出手干預,原來這幫和尚與朝廷的關系淵遠流長,還可上溯到數百年前,此處倒真讓人意想不到了。
眾人走著走,解滔忽地想起一事,問道:“當年玄武門政變,李世民下手殺害親兄弟,這十三棍僧也曾一同出手么?”少林僧本聽青衣秀士講說十三棍僧的往事,心下都覺與有榮焉,哪知聽著聽,解滔卻忽爾提起這樁失德舊聞,諸僧聽在耳里,心中都甚不悅。
常雪恨讀書不多,忍不住驚道:“李世民不是好皇帝么??他為何要殺死親兄弟?”
陸孤瞻道:“當年諸子相爭皇位,東宮太子李建成便與齊王李元吉聯手,合力挾制李世民,李世民深怕他們先發制人,便在玄武門政變,一舉將兩位兄弟殺死,隨后兵臨皇城,逼迫老父下達“諸軍并聽秦王處分”之令,這才得以順利登基。”常雪恨搖頭道:“他媽的!連親兄弟也殺,干這皇帝也沒啥滋味了。我還當這姓李的是好人呢,他奶奶的狗屁不如!﹂
忽聽秦仲海淡淡地:“常兄弟錯了,正是為了當皇帝,這才要殺人。為保自己的權位,有時連兄弟的性命也不能顧了。”常雪恨聽他口氣平淡,好似此事理所當然,忍不住驚道:“老大,你……你不會想干皇帝吧?”此言一出,滿場眾人都是為之悚然,非只少林和尚面色驚恐,紛紛偷眼向后,便連青衣秀士、石剛、陸孤瞻、韓毅、李鐵衫等老將都留上了神。
常雪恨問得太冒失,但也不失為一針見血。此番起兵造反,只要能順利擊潰朝廷軍馬,說來與稱帝也不過一步之隔。眾人屏氣凝神,都要聽秦仲海怎么說。
眾人屏氣凝神,不敢多言,一片寂靜中,秦仲海抬頭遙望山頂殿宇,臉上神情極為沉重。諸人看在言里,心中自感擔憂,一時無人作聲。
言二娘見秦仲海面色抑郁,始終一言不發,好似心事極為沉重,她心念一動,便想過去安慰。只是腳步一動,立時醒起丈夫便在身旁,便硬生生忍住了。陶清見了大姊的模樣,忍不住咳了一聲,他怕小呂布察覺異狀,當下隔在兩人中間,以免生出什么尷尬。
眾人各懷心事,不知高低,又過半晌,聽得秦仲海笑了笑,道:“皇帝,皇帝,頭頂珠簾,手掌天地,家住瓊樓玉宇。天下男人由你割,有鳥變沒鳥,千萬美女一句話,個個上床吻……嘿嘿,這種人…這種人…”常雪恨忙道:“這種人怎么了?”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這種人連狗雜碎也不如!便江充都沒那么壞!卻要老子怎么干得?”霎時咳出一口濃痰,便往山道噴去,眼中滿是兇殺之氣。
什么清君側、什么滅群小,那都是騙人的幌子而已。保皇反帝?去死吧!管你替天行道,管你殺人放火,全給我滾!
今日戰場上揮別的弟兄,昔日生死相知的愛戀,只要能共聚一堂,那便是快活人生。
少林僧眾聽了回答,都是松了口氣,怒蒼眾將卻各有所思,解滔見氣氛凝重異常,趕忙咳了一聲,問道:“陸爺,咱們現下要見的這位潛龍軍師,究竟是何來歷,屬下在江湖行走,怎地從未聽過這人的傳說?”解滔掉轉話頭,自在移轉眾人的注意,果然眾人大感興趣,常雪恨第一個豎起耳朵,笑道:“是啊,到底這老小子是胖是瘦,是男是女,大伙兒都沒提過。陸爺您可說說吧。”
陸孤瞻向青衣秀士望了一眼,道:“唐兄與朱軍師并稱龍鳳,還是您說。”青衣秀士面無喜怒,淡淡地道:“石將軍跟隨霸先公多年,最是清楚朱軍師的身分事跡,還是他說吧。”
眾人一個推一個,輪到了石剛說話,他卻沉默不語,好似有什么為難,這下不只解滔、常雪恨心中奇怪,便連秦仲海也有些納悶,他凝視著石剛,低聲道:“石將軍可有難言之隱?”
石剛笑了笑,道:“都是自己兄弟,哪有難言之隱。潛龍軍師有個自封的爵號,叫做“靖江王陽”。這便是他的身世由來。”常雪恨奇道:“靖江王陽?這是什么鬼東西?他不是姓朱么?怎么又改姓王了?”
石剛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傻小子,咱們朱軍師之所以上山造反,便是為了這個自封的爵號,少林寺這些年來只敢關他,分毫不敢動他,也正是因為這個“靖江王陽”。”眾人聞言,盡皆不解,紛紛要問,青衣秀士咳了一聲,向前頭少林僧眾看了一眼,低聲便道:“此處并非說話之地。等咱們把人帶出來,慢慢再說不遲。”
常雪恨本待追問,此刻興頭被人打斷,不由得心下不悅,霎時跑到少林僧背后,提聲暴吼:“前頭他媽的賊禿!爺爺們說話說得高興,你們偷聽什么?出家人專長兔耳朵,成何體統?”眾僧聽他出言無禮,一個個回頭怒目而視,常雪恨獰笑兩聲,勾了勾小指頭,道:“你們瞪什么?嫌我說得不對么?快快過來殺上一場啊!”
他滿口挑釁言語,都在激少林僧眾動手,群僧發作不是,不發作也不是,只有掩耳疾走,以免活生生地氣死。
常雪恨在山道間蹦跳吵鬧,拿著石子四下亂扔亂砸,有如瘋狗發威。忽聽一人道:“阿彌陀佛,施主有緣前來少林,不知禮佛敬拜,卻存狂妄之意,罪甚,罪甚。”
只見道上一座涼亭,數十名僧人列隊亭前,狀似看守山門。右首一僧面目陰沉,隱隱帶著青氣,年莫四十來歲,看來適才說話的便是他了。靈音駐足停步,伸手擺向山門旁的兩名僧人,引薦道:“這兩位是本寺十八羅漢,老衲右手這位是靈難師弟,左手這位是靈空師弟,他二位山門知客,已達數十年之久。”
少林寺除四大金剛外,武功精強的靈字輩高僧尚有數十人,這靈難、靈空便是其中之一,眾人見靈難太陽穴高高突起,有如藏了兩顆核桃,都知此人外門功夫甚為深厚,實非常比。再看那靈空面白若紙,彷佛便是地獄圖里的白無常,形貌更見詭異。只是怒蒼諸人無一不是當代豪杰,這兩人形相縱然特異,卻也嚇不倒他們,眾人便從涼亭前走過,不加理會。靈難、靈空向群豪一一合十,卻又雙目如炬地盯住各人,似在察看什么。
行到言二娘時,忽見靈難跳了出來,跟著伸手攔住。
言二娘吃了一驚,喝道:“你做什么?”靈難上下打量她幾眼,沉聲道:“施主可是女子?”言二娘頗感納悶,不知這和尚想作些什么,常雪恨已然轉了回來,戟指暴喝道:“混帳東西,你是瞎子么?人家身上擦得那么香,還會是他媽的男人嗎?”
言二娘雖有些年紀,但她姿容貌美,仍是個如花美人,除非是瞎子,否則誰人不識她的身分?看這和尚的模樣,純是要找她麻煩。言二娘沉下氣來,合十道:“大師有何指教?”
靈難斜睨著一雙冷眼,傲然道:“女施主聽了,女子不得入少林,須在此處涼亭等候。”
言二娘咦了一聲,道:“女子不是人么?為何不能入寺?”靈空走了過來,尖聲道:“女子生來體污,恐玷辱佛寺清靜,少林千年遺規,從不接待女客,請女施主見諒。”
言二娘聽他二人出言侮弄,一時氣往上沖,怒道:“什么女子體污?你不是女人生的么?怎么不污了?”靈難冷冷地道:“女施主不必多做辯解,我寺規矩向來如此,還請遵守。”
眼看言二娘又驚又怒,怒蒼群雄心中多有不悅,常雪恨第一個發難,他隨手從路邊摘了只野花,便往頭上一插,怒喝道:“操你媽的老賊禿!老子現下是他媽的女人,你要不要查上一查!”說著躍上涼亭石桌,作勢解開褲帶,便往靈難面前靠去。
靈音吃了一驚,連忙將常雪恨扶了下來,替他將褲帶綁起,圓話道:“幾位施主別動氣。一萬個對不住,自達摩老祖以來,我寺遺規不能接待女客,還乞諸位施主稍加遵守。”說著連連彎腰,目光望向言二娘,只在乞求她下山。
靈音不惜首座之尊,卑顏屈膝,只在出言求懇,青衣秀士不愿招惹事端,走到秦仲海身邊,低聲道:“看來少林寺門規如此,確實更改不得。咱們來山是客,讓主人一步。”說著往韓毅看了一眼。韓毅見眾人望向自己,點了點頭,便往言二娘走去,低聲道:“二娘,山下人手不足,只有項堂主、止觀大師看管軍馬,可否勞駕你下山幫忙?”言二娘低下頭去,低聲道:“連你也要我下去?”韓毅見她面色苦悶,忙探手出來,將她抱入懷里,安慰道:“你只管放心下山吧,咱們此行旗開得勝,一會兒便也下山來了。”
言二娘倚在他懷里,不置可否,目光回斜,便往秦仲海望去,只見他背對自己,只在眺望遠方,對自己和小呂布的親熱之態視而不見。言二娘心中一酸,知道秦仲海和自己生份了,她內心難過,淚水幾要垂下。小呂布見她眩然欲泣,不由一驚,忙取帕出來,替她擦拭,口中只在低聲安慰。
言二娘受了丈夫一頓溫柔對待,內心反而更難受,她輕輕推開丈夫,自行跳入場中,叉上了腰,大聲喝道:“你們全給我聽了!老娘我不下去!”眼看嬌妻忽然撒潑,韓毅自是一臉錯愕,不知該當如何,正想再勸,卻聽靈空冷冷地道:“可嘆啊,都說怒蒼英雄見多識廣,本以為是講理的人,誰知卻是如此無禮狂徒。汝等若不想解救潛龍,那便早些下山吧,莫在這里磨耗時光。”言二娘有意大鬧一場,當下從懷中取出飛鏢,冷笑道:“姑娘明白說吧,咱們又要救人,又要上山,你想怎么樣?”
靈空取出月牙鏟,森然道:“女施主想上少林鬧事,恐怕還差了一點。”
李鐵衫是個大馬金刀的性子,一聽靈空說話無禮,便已暴起動手,轟地一聲,九尺長的大鐵劍橫斬而過,直向靈空砍去。靈空首當其沖,料知抵擋不住,急忙閃向一旁。鐵劍夾著轟然巨響,便朝背后群僧掃落,看涼亭旁只留了幾名低輩弟子下來,李鐵衫這劍勢道快絕,必要砍死一兩人方能收場。
正危急間,只聽當地一聲,一人雙手高舉降魔杵,擋下了李鐵衫的鐵劍。此人神情悲憫,正是誡律院首座,人稱“慈悲金剛”的靈音。靈音降魔杵一挺,將李鐵衫的鐵劍蕩開,搖頭道:“李莊主,你我曾經同甘共苦,共抗強敵,難道今日非要兵戎相見么?”
當年卓凌昭魔爪伸出,靈音與李鐵衫互相扶持,二人同在昆侖地牢囚禁半年,誰也不肯獨自逃生,此時兩人四目相投,心中都是不忍。李鐵衫輕嘆一聲,徑自將鐵劍放下,往后退開了一步。
場面僵持,言二娘叉腰傲視,硬是不肯離開,忽見秦仲海緩緩走來,與言二娘對面站立。言二娘心下一喜,只凝目望著秦仲海,一時眼眶竟是紅了。二人自小呂布歸來之后,這還是第一回面對面說話。言二娘心中激動之下,不知有多少話想同他說。
秦仲海睜著一雙虎眼,也在凝視佳人,他看了幾眼,忽地轉過身去,沉聲道:“陶兄弟,你陪二娘下山。”陶清聞言,立時答應了。言二娘見秦仲海背對著自己,口中卻下了這等號令,她尖叫一聲,大聲道:“秦仲海!”
秦仲海聽了呼喚,只是不應不答。言二娘淚水奪眶而出,哽咽道:“要我來便來,要我走便走,我便算是一匹馬,也有些情感,你們這些好漢……”霎時手上鋼鏢射出,當地一聲清響,正正射在涼亭頂上,尖叫道:“全都不是人!”跟著掩面哭泣,頭也不回地走了。
青衣秀士咳了一聲,道:“陶清,還不跟上?”陶清自知又有苦差,當下慌忙追出,大叫道:“大姊!你等等我啊!”
靈空見涼亭上多了枚飛鏢,立時怒道:“好一群大膽狂徒!居然敢毀損本寺物事……”他還待嘮嘮叨叨再說,秦仲海已是一腳踹來,當場將石桌踢得翻倒,跟著斜目睨了靈空一眼。
靈空見他挑釁,自是大怒欲狂,靈音卻知其中另有隱情,連忙拉住了師弟,示意他別再多言,免得惹禍上身。
眼看秦仲海大踏步離去,眾人揭過事情,便隨著靈音上山。常雪恨追到秦仲海身邊,偷眼去看他的神情,只見他眼中滿布血絲,神態甚是可怖,登讓常雪恨心中一驚。
那靈音率隊離去,韓毅卻不邁步,只駐足原地,看他眉心深鎖,眼望嬌妻下山的身影,似在沉思什么。李鐵衫慌忙走來,道:“韓兄弟,秦將軍與你家娘子有……有仇,兩人言語不和,以前打過幾場架,你別放在心上。”
韓毅聽了這話,反手拍了拍李鐵衫的肩膀,自行邁步離開。
此后一路行去,再不見機關阻擋,也無人過來生事,兩方人馬自也不再沖突。眾僧自管低頭疾走,對怒蒼眾人不再聞問;那廂群豪也一路無話,只管跟隨在后。
眾人又走數里,黃頂佛寺已在不遠,眼前也只余下一條長長的階梯,看來行過此處,便要抵達嵩山本院。怒蒼諸人自知大敵在前,紛紛凝神守志,提轉真力。
秦仲海把手一揮,沉聲道:“舉旗!”解滔趕忙答應了,從行囊中取出布旗,懸在鳳嘴長刀上,常雪恨長刀高舉,大旗迎風招展,正是個血紅“怒”字。
靈音守候一旁,見眾人高舉軍旗,卻也沒阻攔,合十只道:“路上招待簡慢,諸位貴賓原侑。敝寺只在不遠,還請入殿飲茶,方丈已在等候。”
李鐵衫自知強敵已在眼前,當下提了口真氣,低聲問向青衣秀士:“唐軍師,你前些日子差人過去蘭州,可曾找到劍王了?”青衣秀士搖頭道:“方先生行蹤飄渺,一時半刻找不到人。我也不知他會不會過來助陣。”
眼看李鐵衫心下煩惱,陸孤瞻登時走了過來,微笑道:“李兄別愁了。劍王與秦將軍師徒情深,他這般高明的見識,怎會坐視徒兒不管呢?”李鐵衫低聲道:“都到了這當口,還沒見到人影,我可難免擔心。”陸孤瞻哈哈大笑,回首望著一片幽幽森林,笑道:“神龍見首不見尾,我看時候到了,他老兄自會冒將出來。”
李鐵衫恍然大悟,看這個模樣,也許方子敬早已抵達此間,那也未可知。
眾人不再多言,便各自隨靈音入寺。
不旋踵,怒蒼群豪以秦仲海為首,青衣秀士居次,依序行入殿前廣場。眾人轉看四周,赫然便是一驚,只見廣場上密密麻麻地滿是僧人,不知有多少和尚在此。青衣秀士微微一笑,道:“少林兩千三百名和尚,看來都在此處了。”
群雄打量周遭,只見大雄寶殿旁搭著涼棚,遠處宋公邁、高天威、左從義、伍定遠、盧云、安道京等人早已坐定,想來等候已久。
常雪恨手扛大旗,四下瞄了幾眼,冷笑便道:“他媽的,老子長這么大,還沒見過這許多和尚尼姑,這下真是夠本了。”
“阿彌陀佛!”
忽聽一聲佛號響起,直是震耳欲聾,正是千余名僧侶同聲宣佛。少林僧侶內力深厚,數千人同時運氣發聲,如同雷鳴,比之戰場上數萬人的嘶嚎還要懾人。群雄飽經歷練,但聽得這等驚心動魄的佛號,還是為之一震。常雪恨更是魂飛魄散,張口便罵:“操你祖宗!哪來這么大聲的阿彌陀佛,不怕把佛祖叫得聾了么?”
佛號過后,寺鐘悠揚飄送,眾僧緩緩散開,一群僧人向前行來,為首一名老僧神色凜然,正是少林四大金剛,位居羅漢堂首座的圣僧靈定。看他左右兩旁各隨九名僧人,卻是少林十八羅漢到來。這些人都是羅漢堂護法,向來歸由靈定管轄,便行到首座身后,各依班輩站定。
十八羅漢行過,又是三名僧人緩步行出。只見塔林守護靈真侍奉在左,誡律院首座靈音伴隨在右,正中一名和尚法相莊嚴,神態慈和,正是當今武林第一大門派的領袖,少林方丈靈智大師。
方今武林之中,華山寧不凡雖稱天下第一,但以勢力而論,正教各派仍以少林寺最為雄強。江湖俗諺有云:“達摩院中三寶圣,羅漢堂前四金剛”,這五名僧人各有各的絕活硬底,以武功較量,尋常門派的掌門幫主都要瞠乎其后。除此之外,寺中靈字輩高僧尚有數十人,也都是成名江湖之輩。便以當年“昆侖十三劍”的陣式上少室山挑戰,雙方差距仍極懸殊。天下間除怒蒼群豪之外,別無單一門派足與抗手。看來今番一場龍爭虎斗,定然精彩紛呈。
靈智不動聲色,只微微一笑,向群豪恭敬合十,說道:“諸君不辭遠道勞苦,前來嵩山隨喜,少林合寺深感盛情。”說著伸手肅客,道:“諸位難得入寺,這便請來大雄寶殿拈香。”
艷陽高照,熱氣逼人,大殿佛像隱隱生輝,望之金碧輝煌。眾僧兩邊分開,躬身道:“燃起佛前燈,滅去心頭火,阿彌陀佛,諸位施主請進。”眾僧合十宣佛,只等怒蒼英雄入殿。
群豪心下忖測,這禮佛本為廟中禮數,自來客隨主便,眾人自當入寺拈香隨喜,便奉百兩香火錢也算應該。只是此時兵兇戰危,防人之心不可無,群豪距大殿約莫百尺,若要穿越人群,對方忽起殺手,實乃兇險無比,一時無人移步。
靈智眉頭一皺,正要說話,怒蒼這方已然走出一人,朗聲道:“大師且留玉趾,在下一事相詢。”這人身形高大,容貌俊雅,說話間威儀自然而生,儼然便是個儒將。正是“江東帆影”陸孤瞻來了。
少林僧眾見了這人的體面形貌,無不生出贊嘆。武林高人或莊或諧,形貌迥異,不盡而同。有卑猥似寧不凡者,有邋遢似方子敬者,再看天絕枯瘦,靈智文弱,武林高手能長成陸孤瞻這般威武端正,直可說是百中無一。群僧看了敵方大將的模樣,心中暗暗稱羨:“都說怒蒼山這幫反賊如何了得,看這人儀表出眾,威風凜凜,土匪窩里果然也有些人才。”
靈智見了陸孤瞻,面上閃過一陣陰影,當下合十見禮,道:“陸施主有話要說,何不先上香禮佛,再說不遲?”陸孤瞻搖頭道:“禮佛時時可為,警語卻非日日得聽。靈智大師,在下明白說吧,怒蒼少林昔年多有爭執,然君子和而不同,彼此雖有殺傷,卻不失為正大光明的君子之爭,然見諸天絕大師今日所為,以世外高人之尊,秉箕山之志,卻行假道滅虢之舉,如此用心,豈不招惹世人非議?陸某心中疑惑,尚請方丈指正。”
陸孤瞻文能寫、武能斗,正是文武雙全的大英雄,昔年秦霸先在世,多由他來打理山寨的一應外交,以此人文學之高,辭令之雅,這時當眾點破天絕僧居心叵測,一番言語說來真如唇槍舌劍,讓人招架不住。
靈智咳了一聲,道:“陸先生言重了。我師叔不忍天下蒼生墜于苦海之中,這才起意相邀,欲以慈悲佛法化解眾位英雄的戾氣,此誠菩提佛心,何罪之有?”
陸孤瞻冷笑道:“方丈啊方丈,您幾位高僧是菩提心腸,難道我山弟兄便都是狼心狗肺?今番我怒蒼英雄倒持泰阿,授人以柄,處處容讓,并非是怕了少林寺。我等不辭勞苦,來此龍潭虎穴,所求不過義氣團圓、兄弟聚首而已!”他拱手向天,朗聲道:“我佛在上,如來見證。古人不以義害人,不以利陷罪,天絕大師卻以友朋義氣制肘本山,這等的佛法無邊,不如回頭是岸來得好。”
靈智聽了這話,饒他修養甚佳,臉色也是微微一變。那廂青衣秀士、韓毅等人卻是暗暗叫好,大呼痛快。
耳聽陸孤瞻與靈智你來我往,說話文白相雜,雖不至詰屈聱牙,文意卻也頗見艱澀。場中大半人出身武夫,平日只知打熬氣力,哪能聽得懂半句?秦仲海、常雪恨幾個文盲見他們吵得十分厲害,自己卻連半句也聽不懂,二人只好裝得十分專注,拼命頷首說是,心中卻是一片茫然。
伍定遠也是似懂非懂,忙問盧云道:“他們到底在說些什么,盧兄弟可否解釋一番?”
盧云飽學之士,自知二人說話典故,便道:“陸爺方才說話意思,只在指責天絕大師的不是。他以為天絕大師居心叵測,以兄弟義氣引誘群雄上山,之后再鳴鼓而攻,如此倒行逆施,不免有失出家人的慈悲心腸。”伍定遠啊了一聲,頷首道:“原來如此,我可明白了。”
二人說話間,卻見安道京探頭探腦地過來,冷笑便道:“伍定遠啊伍定遠,虧你做得朝廷命官,居然如此無知?”說著嘆了一聲,神態憐憫,搖頭道:“唉……無知之徒,縱然不恥下問,卻還是脫不了愚昧可恥的身分啊!”
高天威最愛與安道京斗口,耳聽安道京得意洋洋,伍定遠面紅耳赤,便來如法炮制一番,只聽他贊嘆道:“安大人學問淵博,讓人佩服得緊啊!敢問什么叫做“倒持泰阿”,您可否解釋一番?”
安道京臉上一紅,道:“泰阿就是泰阿。“倒持泰阿”就是把泰阿倒持,這你都不懂么?”
高天威茫然道:“不懂。”他問向趙任勇,道:“趙爵爺聽懂了么?”
趙任勇搖頭道:“恕在下愚魯,還請安大人多加解說。”
此刻眾人目不轉睛,只在望著自己,便連左從義、石憑等人也轉過頭來。安道京臉皮燒燙,好似中了朱砂掌,紅得快滴下血來了。盧云見他嚅嚅嚙嚙地說不出話來,登時咳了一聲,解圍道:“泰阿是柄寶劍,漢書梅福傳有云:“倒持泰阿,授楚其柄”,所謂“倒持泰阿”,是說一個人把有利的情勢讓給對方,自己反被制肘了。”安道京松了口氣,口中卻呸了一聲,冷笑道:“姓盧的,我還沒開口,你怎地把我的話給搶了!真是個無禮的小子!”
高天威哈哈一笑,道:“安大人不必著急,方才那姓陸的還說了句成語,叫什么“假道滅虢”,這四個字簡直莫名其妙,卻又是什么意思啊?”
眼看又要丟人現眼,安道京心生一計,慌忙間把身上錢囊解下,跟著暗使內勁,自扔涼棚后頭去了。他兩手往身上一摸,故做驚詫狀,口中大聲道:“糟了,錢包不見了,你們等會兒,我去去就來。”正要起身去找,忽在此時,人群中伸了一只手出來,手上還拿著安道京的錢囊,聽得宋公邁問道:“這是誰的錢囊,怎么隨手往后扔來了?”
陸孤瞻口舌便給,直似舌燦蓮花,打得靈智難以招架,他思索良久,正要回話,忽聽賓客席傳來一聲慘呼,宋公邁等人紛紛驚叫:“安大人可是中暑了?怎么口吐白沫啦?”
靈智聽他們叫得慘,自也不知發生了何事,他咳了一聲,不做理會,自行道:“陸施主言重了。我師叔聞得貴山再起大業,英雄沓至紛來,便以一紙相邀,紙短情長處,只恐眾英雄不愿紆尊降貴,何來脅迫之有?”他自知對方口才厲害,當下不多做口舌之爭,伸手肅客,道:“幾位施主,入寺不禮佛,如入寶山空手回,還請幾位施主入殿上香,一來沾染慈悲之氣,二為天下蒼生祈福,三求消弭少林怒蒼過往恩怨,不知心意如何?”
說話間背后又涌出十名僧人,看這十人列隊相迎,各捧玉盤,上敬香燭等禮佛之物。十座香臺各自鑲刻群豪姓名,依序看去,見是“火貪一刀”秦仲海、“青衣秀士”唐士謙、“氣沖塞北”石剛等人,各按班輩排序,分毫不亂。只是誠意用心有了,卻又不免讓人心存疑竇,不知佛殿里是否別有布置。陸孤瞻與青衣秀士對望一眼,兩人微微一笑,料來又有話要說。
陸孤瞻口若懸河,咄咄逼人,一旦開口,少林僧侶無人能夠招架,恐怕會給他一路牽著走。靈定知道方丈說不過他,此時便由他出面下場,道:“幾位朋友,少林是主,貴方是客,自來客隨主便,各位既然上山,便須照本寺規矩禮佛,萬萬推辭不得。”
這禮佛與否,尚在其次,便算佛殿里有些機關,怒蒼群豪也未必束手無策,說來無須為此大動干戈。只是雙方于此較勁,用意自在壓住對方的氣焰,要一舉占得上風,往后較量的規矩也好辦了。耳聽靈定說話強硬,陸孤瞻不愿孤斷獨決,轉頭便朝群豪看去,待見秦仲海伸手橫比,陸孤瞻登時哈哈一笑,他回過身來,微笑道:“靈定大師,對不住了。咱們本想入寺禮佛,哪知聽了你的一番話,沖著這“規矩”兩字,我們又不想進去了。”
靈定雙目圓睜,臉色沉了下來,冷冷地道:“我寺方丈始終以禮相待,諸位豈能不入境隨俗?”陸孤瞻自知此刻萬萬不能退讓,否則以后一路給人牽著走,必會退無可退,他含笑搖頭,譏諷道:“出家人不動嗔念,未聞有寺僧強押香客拜佛之事,大師可是要首開先例?”
靈定森然道:“你們到底拜不拜?”陸孤瞻笑道:“那要看大師的誠心了。”
兩邊說得僵了,靈定是個硬頸的,一聽陸孤瞻語帶調戲,登時怒火沖心,他轉頭一名僧人,冷冷地道:“靈玄,動手。”那人走將出來,雙手輕揚,猛地無數佛珠飛射而出,直往常雪恨飛去。
怒蒼眾人大吃一驚,正要拉開常雪恨,韓毅站得近,把暗器來路看得明白,當即喝道:“別動!”話聲甫畢,果然佛珠狂射而來,只從常雪恨身邊擦過,絲毫沒傷到皮肉。
常雪恨驚得魂飛魄散,口中兀自不軟,罵道:“操你奶奶的,偷襲你老子!”
靈真冷笑道:“有空說嘴,不如抬頭看個仔細吧!”眾人吃了一驚,急急抬頭看去,只見常雪恨扛著的那面軍旗上現出一字,眾人看得明白,那旗面赫然鉗著一個大大的“天”字!
場內外高手無數,眾人見多識廣,個個都是識貨的,這“天”字由二十顆佛珠所成,密密麻麻地鉗在布上,說來這暗器手法并不稀奇,難得的是佛珠所醞力道非小,卻能遇布不破,恰恰鉗在布上,這份柔力當真了得,足與太極心法相提并論。
眾人急看那出手之人,見他不過四十歲年紀,聽方才靈定稱呼,好似叫做靈玄,誰知此人名不見經傳,武功卻能剛柔并濟,看來少林正宗之名當之無愧。
靈定合十道:“二十年前,我寺天絕大師總帥三山五岳之正教英雄,與貴寨山主秦霸先決一死戰,當時勝負如何,諸位定當知曉。今日各位一昧霸道,難道不怕舊事重演么?”
怒蒼群雄聞言大怒,若要提起當年招安之事,諸人皆有滿腔怨恨,那小呂布、李鐵衫等人氣憤至極,眼中如同噴火一般。猛聽一聲狂吼,怒蒼陣營飛出一柄長槍,直朝靈玄射去,那長槍附滿真氣,破空之聲極是尖銳,靈玄吃了一驚,正要舉手去擋,靈音眼明手快,急忙將他撲倒,口中喝道:“別硬接!”
嗖地一聲大響,那長槍夾帶風雷之勢,直從眾僧頭上刮過,猛聽如雷暴響,眾僧回頭看去,那鐵槍飛上佛殿,定在大雄寶殿的匾額之上,看鐵槍沒匾,幾達其半,著實讓人駭然。
眾人正自駭異,忽聽一人冷冷地道:“叫天絕滾出來。什么禮佛不禮佛,咱們沒功夫閑耗。”說話間天空飛下一只雄鷹,停在那人手臂上,眾人疾視其人,正是“氣沖塞北”石剛。
靈定又驚又怒,指著滿山和尚,怒道:“這里幾千名學佛之人,你膽敢如此無禮?”
石剛手撫雄鷹雙翅,淡淡地道:“管你幾萬個和尚,我傳個訊息下去,三萬兵馬殺上山來,你少林轉眼便成瓦礫。”石剛自入寺以來,始終一言不發,此刻大敵當前,他卻第一個發難,看他神態倨傲,目光掃蕩間,極盡剽悍之能事,眾僧心存懼意,不由向后退開一步。
以智折人,國士之風,這煞金行事如此強硬,登讓靈智嘆了口氣。他自知道行不足,無法點化頑石,合十便道:“阿彌陀佛,既然諸位不愿禮佛,我等也不強人所難。各位要見潛龍軍師,這便隨我來吧。”說著伸手一揮,千名僧人便自讓開,靈智口宣佛號,率先從人群中離開。靈定神態肅殺,靈真滿心怒火,定音真三僧便緊隨方丈之后,相繼離場。
此時楊肅觀、天絕這對師徒尚未現身,場面便已十分緊張,不知一會兒會生出什么事來,盧云、伍定遠等人心下擔憂,便也起身出棚,隨行離開。
想起要與天絕交手,怒蒼眾人醒起少林禁傳神功的大威力,心下無不忌憚。只是既來之,則安之,驚惶恐懼也是無用,諸人對望一眼,當下便由秦仲海領軍,一路跟隨過去。
群豪各懷心事,便隨靈智向后山行去,本以為達摩院肅殺兇險,哪知一路走去,卻甚寧靜祥和。只見后山云深霧蒙,遠處傳來誦佛之聲,四下嵐氣飄渺,伴隨陣陣山茶花香,有如世外桃源。眾人殺氣大減,慢慢生出喜樂心,各自眺望山景。
陸孤瞻頗感心曠神怡,點頭道:“此地山清水秀,地靈人杰。在此修道,想不成正果也難。”靈智走在前頭,聽得陸孤瞻此言,微笑便道:“陸先生若是喜愛后山,不妨在此長居求道,少林僧眾竭力招待。”陸孤瞻哈哈笑道:“方丈這話就不是了。“不成赤松子,安得歸山林”?陸某俗事未了,豈能貿然歸隱?”
赤松子是張良出家之后的道號,陸孤瞻以此自況,用意再明白不過,他若不能打下江山,成功立業,絕無可能退隱罷手。
靈智聞得此言,只得輕輕一嘆,不再多說什么。
眾人再往山腰走去,只見樹林間現出了一座房舍,望之古舊腐朽,遠不比嵩山本院的富麗堂皇。想來這精舍便該是名聞遐邇的達摩院了。
自景泰十四年以來,天絕僧將自身囚于寺中,從此不離少林一步,至今已近二十年。江湖為此生出許多傳說,或說天絕僧自覺殺戮太重,不愿再造殺業,只在面壁思過。或說天絕自知功夫不及寧不凡,便躲在達摩院中創制武學,只等成就之日到來,便要下山爭奪天下第一的名號。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待到祝家莊之役,江湖群豪經靈智轉述,方知這位神僧蟄伏不出,只在看守怒蒼第二把交椅“潛龍”,這才解開了眾人心中的疑團。眼前這一戰,便是天絕僧二十年來頭一次出手。
眾人行到近處,常雪恨忽地叫了起來:“他媽的!門上有字哪!”眾人急忙去看,果見達摩院門上寫著四行謁語,上書:
潛龍不稱龍,反匪非逆忤,正邪本相生,蒼天無盡處。
眾人見了謁語,無論是朝廷人馬,抑或是怒蒼匪逆,無不各自低誦。陸孤瞻念道:“潛龍不稱龍……反匪非逆忤……”心中模模糊糊,好似有個念頭,卻又抓之不定,他走到青衣秀士身邊,低聲問道:“這幾句話有些怪,軍師可有主意?”青衣秀士深深吸了口氣,口中并未回話,目光卻朝秦仲海望去,似乎大有深意。
眾人看了謁語,實有不知高低之感,猛聽鏗地一聲大響,一柄刀索橫入場中,人未到,刀先至,來人正是最為傲性的“氣沖塞北”。只聽他冷冷地道:“天絕神僧不必裝神弄鬼,我山兄弟已如閣下吩咐到來。你要單打也好,群毆也罷,快快吩咐一聲,我等奉陪到底。”
石剛這番話說出,門后卻無聲響,更無一人說話響應,他按耐不住,霎時氣沈丹田,仰天狂吼,音波發動,登以石剛為圓心,直向四面八方震去,吼聲到處,門板竟被震得喀喀作響,足見威力何等驚人。
此際石剛以嘯聲向天絕挑戰,威力竟不在先前伍秦二人之下,只聽嘯聲震耳欲聾,靈智、宋公邁、高天威等人各自運氣護身,并無勉強之處。靈音知道左從義、石憑等將領并無內功根柢,深怕他們抵受不過,便伸手握住他倆的手掌,以內力護住心脈,免遭巨響震傷。
嘯聲甫歇,石剛揚聲大吼:“天絕僧!出來接招吧!”刀索斬出,急向門板而去,霎時刀破木門,木屑紛飛爆開,石剛知道天絕僧隨時都會出手反制,當下將刀索急急抽回,當地一聲大響,機關鎖緊,組為一柄十二尺長的大馬刀,橫刀當胸,只等著開殺。
石剛出手破門,舉止大大無禮,天絕僧神功蓋世,隨時會以絕世內力反攻回來,哪知過了半晌,門內非但不見人影,更無分毫聲響,石剛嘿了一聲,正要說話,忽聽場內響起一片驚叫,眾人眼里看得明白,只見門內立著一堵照壁,那壁上清清楚楚地繪了幅圖畫,圖若正圓,正中一只人首蛇身的怪物,徽旁另有血字圍繞,見是:
戊辰歲終
龍皇動世
天機猶真
神鬼自在
血字入眼,石剛、陸孤瞻、青衣秀士等人同聲驚呼,全數向后退開,宋公邁、高天威等人暗自起疑,柳門中人交頭接耳,場中群雄不分來歷,都在猜測天絕僧的用意。
此刻雖在午后,場中氣氛卻甚詭譎,四下風過林稍,彷佛飄起鬼魅低笑。場中眾人看著達摩院的大門,真如地獄之門打開一般,心中更感戒慎。
盧云也曾見過這四句謁語,當時還是他揭破謎底,讓眾人得知“吾皇猶在神機洞中”這八字真諦,他正要說話,忽聽背后傳來一個聲音,顫聲道:“伍……伍定遠……他媽的那個圖徽……好象是神……神機洞的東西……”盧云聽這口音似是是安道京所發,急忙回頭去看,果見這名監軍躲在“宋神刀”背后,說話間面肉顫抖,好似恐懼驚駭,無以復加。
安道京來頭不小,乃是江充跟前的佞寵,誰知此刻魂飛魄散,彷佛達摩院里隱伏著什么怪物。盧云心頭疑惑,他見安道京呆呆的望著伍定遠,當下便也轉頭去看,哪知一望之下,連他自己也嚇了一跳。
只見伍定遠臉上滿布紫氣,模樣激動,好似見到了鬼一般。
“戊辰歲終,龍皇動世”,這四句話牽動天下,先以羊皮帶出了天山的絕世武功,后又令劉敬中計慘死,昆侖滿門自滅,說來大大的不詳。眾人沒料到會在此處見到故老相傳的謁語,一時莫不驚疑交迸,以高天威、宋公邁這等武林耆宿的見識,此刻也感納悶不解。
萬籟俱寂中,靈音、靈定低頭誦經,只在超渡亡魂,更顯得場內一片陰沉。在這詭異難測的一刻,猛聽場中響起一個笑聲,一條大漢跨步行出,笑道:“天絕大師要咱們猜謎么?咱們忙得緊,沒工夫磨耗,這潛龍軍師到底在哪兒?還請早些說吧。”這人神態豪放,言語帶著幾分說笑,正是秦仲海來了。
靈智行入場中,合十答道:“秦將軍,潛龍便在達摩院中,隨時等著見你。”
秦仲海聽他說得大方,忍不住笑道:“方丈啊,您別故作玄虛了,咱們都是識相的,您吩咐吧,我們要見左軍師,到底得打多少場啊?”
靈智聽他說話譏諷,卻是面無喜怒,他凝目望著照壁,幽幽地道:“秦將軍別急著動手,先回答我一件事好么?”秦仲海笑道:“但教與軍情無關,與生死無涉,方丈但問無妨。”
靈智低下頭去,深深吸了口氣,一字一頓,道:“你可知道,是誰害死你娘親哥哥?”
怒蒼眾人聽靈智忽爾提起往事,心下一凜,各自留上了神。秦仲海也是驚疑不定,他雙眉挺起,森然道:“大師,人死不能復生,我這幾個親人死得好冤,請別隨意提他們的名字。”靈智卻不理會,只淡淡地道:“秦將軍,請你回答我,是誰害死你的娘親哥哥?”
秦仲海聽他一再相詢,霎時咬住銀牙,厲聲道:“奸臣江充!我至死不饒他!”說話間怒目往朝廷眾人看去,安道京見了他的兇狠眼色,自感害怕,忙縮到伍定遠背后去了。
場中眾人聽了秦仲海的怒吼,都是暗自駭異,靈智卻不害怕,只聽他輕輕地道:“錯了,錯了,秦將軍,害死你娘親哥哥的,不是江充。”
秦仲海森然道:“那照大師說,卻是誰下的手?”
靈智輕聲道:“是你爹爹。”
此言一出,滿場眾人盡皆驚呼,秦仲海怒目圓睜,咬牙道:“方丈大師,飯可以隨便吃,不過有些話……”他抽出鋼刀,奮力斬出,怒吼道:“說不得!”
轟然巨響中,刀風直撲而出,便向靈智而去,靈智袍袖輕拂,將來勢化解了。他嘆息良久,合十道:“秦將軍,我無意損及令尊威名。但我今日想要勸你一句,若非你爹爹執迷不悟,始終從官場中解脫不了,那個忠字哪里會害死他?又哪里會波及他一家老小?你娘親溫柔秀美,你哥哥稚若孩童,可你爹爹眼中只有國事,終于棄他們于不顧……”
秦仲海滿心不忿,哪有余暇深思說話,厲聲便道:“靈智老賊禿!你再損我父親一句,休怪我把少林踏為平地!”
靈智聽得秦仲海的怒吼,反而向前走上一步,他面色慈和,低頭垂目,道:“秦將軍,王圖霸業,轉眼成空。你父子本是正道中人,何必越陷越深呢?苦海無涯,請你放下屠刀吧?”
秦仲海出身朝廷,追隨柳昂天直達十年,秦霸先貴為征西大都督,更是國家倚重的大將。父子兩代如初一徹,皆為朝廷忠臣出身,最后卻都上山造反,惑亂天下,看來靈智選在動手前最后一刻問話,用意自在點化這名朝廷命官。
盧云、伍定遠等人聽了這話,心下都是一動,一時紛紛轉頭,凝視著秦仲海。怒蒼群豪聽靈智當眾勸說,眾人關心秦仲海造反誠意,自也沉默無聲,要聽他怎么回話。
秦仲海自造反以來,今日是首次與柳門中人碰面,他看了看好友,又看了看山寨弟兄,兩邊人馬將他夾在中間,他臉色卻不見為難,霎時之間,微微一笑,伸手出去,握住了靈智的手。靈智見他開悟了,忍不住心下大喜,他緊緊反握,道:“秦將軍,你若愿意放下屠刀,便請入達摩院來。我師叔有話與你說。”
盧云等人聽了這話,都是喜形于色,只要秦仲海開口答允,一切自都好辦了。
秦仲海笑了笑,忽道:“大師,你可知我為何造反?”靈智面上閃過陰影,將手緩緩松開,低聲道:“將軍為父報仇,天下誰人不知?”秦仲海聽了這話,卻是微微搖頭,黯然道:“老實說吧,我沒有見過我爹爹,我是劍王撫養長大的。”
靈智愣住了,茫然道:“將軍若不拘泥家仇,莫非……莫非……”他往秦仲海的鐵腳看了一眼,嘆道:“是為報逐出朝廷之恨?”
秦仲海搖頭微笑,道:“方丈啊,您想開導我,卻連秦某想些什么也不知曉,你要如何作得說客?”眼看靈智滿面茫然,秦仲海自管踏步行入場中,朗聲道:“諸位,我這里問你們一句,秦某好好一個朝廷命官,有福不去享,卻為何要吃盡苦頭,來造這個反?你們看看我的腳,看看我的臉,我這是何苦啊!”盧云滿面淚水,喃喃點頭道:“是啊,仲海……你……你這又是何苦……”伍定遠見他難受,登時伸手出去,握住了盧云的手掌,以作安慰。
秦仲海自顧自地笑道:“諸位,我坦白說吧!不管姓秦的吃了多少苦頭,可只要我夜里想到一事,我還是會偷偷地笑,哪怕再斷一條腿,再刺十個字,我還是覺得值得!”他見眾人目瞪口呆,霎時雙手撐開,一字一頓,喝道:“那便是,秦仲海此生不必跪人!”
眾人聽得此言,心下都是一驚,只見秦仲海站立場中,續道:“好好想吧!你們這幫人書讀得再多、武功練得再高,這輩子還是得跪人!不過求一口飯吃,頭便要按得那么低,你們甘心么?大家一樣是人,那幫賊只不過投胎投得好了,便能高高在上,頤指氣使,你滿腹經綸,一身武功,卻要日也怕、夜也怕,忍氣吞聲,這種人生便如在豬堆里打滾,縱使富貴滿門,卻又有何滋味!來!學我吧,志氣點,將那一把怒火燒起來,打打殺殺一樣可以度日,誰能奈何你呢?”說著說,竟是哈哈大笑起來,怒蒼群雄更是高聲叫好。
靈智搖頭道:“將軍此言大謬。“寧為太平狗,勿為亂世人”,將軍為了一己喜樂,卻誤開了鬼門關,那一把戰火燒將起來,天下多少百姓要死于非命,你于心何忍呢?”
秦仲海怒道:“錯了!全錯了!什么太平狗強過亂世人,照老子看,戰死的一條狗也比茍延殘喘來得強!“寧為戰國魂,莫為太平奴”。世上會有這許多奸人,便是你們這幫鄉愿寵出來的!卑顏屈膝,茍且偷生,嘴里拼命罵著權貴,心里巴望著好處,生女為富人妾,生子做貴人奴,狗爪鷹爪,幫辦為惡,這般下流墮落,不如死在戰火里來得干凈!”
靈智嘆道:“將軍一意孤行,恐怕親痛仇快,到時就后悔莫及了。”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造反便是造反,哪有什么親不親、仇不仇的?大師說得“親痛仇快”四個字,只有兩個字是我要的。”說著豎起中食兩指,厲聲道:“痛快!”
滿場眾人靜默無聲,怒蒼群雄則是大為振奮,靈智長嘆一聲,自知無力勸說,當下道:“將軍執意開啟戰火,小僧言盡于此。你要帶潛龍離山,當以武力論斷。”秦仲海哈哈大笑,道:“成!等你這句話好久了,你劃下道來,咱們兄弟隨時奉陪。”
靈智頷首道:“將軍既然爽快,小僧也不客氣了。”他伸手往達摩院指去,道:“貴我兩家相爭,我的注碼便是潛龍。倘若閣下勝出,潛龍自任你帶走,闔寺僧侶絕無一句怨言。”秦仲海頷首笑道:“方丈倒也爽快得緊。”
靈智微微一笑,反問道:“秦將軍,我以潛龍為注,卻不知你的注碼是什么?”
青衣秀士聽得這話,忍不住咦了一聲,正要開口阻止,卻是晚了一步,果聽秦仲海大笑道:“方丈啊方丈,你也不必激我!姓秦的既然造反,便沒拿性命當一回事!這場大戰是我爹爹起得頭,你們若是贏了,秦仲海任你們處置便是!”
雙方約定一出口,滿場眾人登時嘩然,青衣秀士自知晚了一步,登時扼腕長嘆。靈智則是大喜過望,萬沒料到秦仲海如此爽氣,頷首便道:“將軍如此義氣,小僧佩服萬分。”
青衣秀士上前一步,擋到秦仲海身前,森然道:“靈智大師不必佩服誰,倒是您這個智字厲害了得,說來才該讓大家佩服再三。”靈智聽出他的譏諷,登時微笑頷首,回敬道:“唐先生怎么這般說話?秦將軍義氣為先,那是了不起的,軍師難道不佩服么?”
兩人相互譏嘲,眾人聽入耳里,方才恍然大悟,怒蒼眾人更是面無人色。看秦仲海非但是怒蒼頭領,尚且是秦家唯一骨血,此戰若要失手,非只首腦被擒,恐怕山寨也要被毀,萬事俱亡矣。想來秦仲海答應為質,已然掉入靈智的算計之中。
其實秦仲海也不是看不透靈智的用心,以地位論,潛龍是怒蒼山第二把交椅,雙方若要對賭,除非秦仲海以命為注,也找不出別的法子折服少林僧眾,便算以右鳳代左龍,人家也不見得領情,也是這樣,才讓靈智一舉得手了。
情勢既然如此,狡賴也是無用,石剛、陸孤瞻兩名老將對望一眼,二人暗下決心,此戰便算失了性命,也絕不能任憑秦仲海被俘,否則不僅無顏面對秦霸先于地下,從此山寨少了領袖,更要一敗涂地。青衣秀士心下暗暗愧疚,他急于扳回劣勢,拱手便道:“方丈大師,事已至此,那也不必多說了。現下咱們要怎么玩,還請吩咐吧。”
靈智微微一笑,轉頭便向靈定望去。靈定踏步而出,朗聲道:“唐軍師莫要著急!少林弟子與人較量,從不以多勝少!”他兜指為數,道:“六人對六人,我山六人下場,貴山六人御敵,不知此議如何?”
青衣秀士心中微微打量,怒蒼群雄此行上山,好手盡出,其中武功最強者,當是自己、秦仲海、煞金石剛、陸孤瞻四人,若再湊上李鐵衫與郝震湘,合為六人之數,未必便輸,正要答應,忽見靈智與靈定眉來眼望,兩人口唇低動,似在以傳音入密之法交談,青衣秀士心下一凜,料知少林定有什么厲害招數,當下轉過話頭,搖手道:“以六對六,何其煩瑣?六場較量,徒然打成三勝三負,勞心費力,卻又難分勝負。此舉萬萬不可。”
靈智合十道:“唐先生所言差矣,即便六人出手,亦可一場決勝,絕無平局之理。”
青衣秀士微微一奇,留上了神,道:“大師這話怪了。既要一場決勝,不拘人數,何不派三人、五人,卻獨獨是六人?”靈定把話接了過去,冷冷地道:“老實說吧。貴山幾人出場都是無妨,咱們還是六人應付。”
聽靈定這么一說,青衣秀士已然看破用心,料知少林定有一套六人陣法,只等怒蒼群雄往火坑里跳。冷笑便道:“聽大師說得這么狂,干脆大家群毆好了,又何必假惺惺地分什么人數場次?咱們殺上一場,怒蒼山九個人在這兒等著,你少林寺幾千人馬過來,大家胡打一氣,圖個生死痛快,寺中尸橫遍野,豈不是美?”石剛哈哈大笑,喝道:“軍師何必跟他們客氣?他們六個人要挑倒咱們弟兄,我這里傳令下去,三萬軍馬放手大殺,他們還是六人應付著,那才叫好看哪!”
耳聽雙方唇槍舌劍,你來我往,各在人數場次上打轉。靈智聽了石剛的喊話,登時嘆了一聲,道:“也罷,既然我寺六人之議,軍師深覺不妥,我們也不強人所難。卻不知閣下有何妙方?能讓我兩家心服口服?”
青衣秀士心中微微打量,若以一戰分勝負,對方定會遣出天絕神僧,己方以方子敬武功最高,至今卻不見人影,若要六人決戰,對方又有厲害陣法,他思來想去,心中登生一計,微笑便道:“少林之戰,人多不妥,人少不當,貴我雙方何不三仗兩勝,以定輸贏?”
靈智聽得此言,正中下懷,慨然承諾道:“成!依閣下所言,便是三戰兩勝!”
青衣秀士微笑道:“貴山是主人,可能事先言明出場人選?”
靈智何等聰明,如何聽不出敵方套話,只是本山高手何其了得,出場皆是當世菁英,倒也不怕對方上駟下駟的計謀,頷首便道:“少林弟子光明磊落,事無不可對人言。此番較量,我方先由羅漢堂首座靈定出陣。老衲忝為少林方丈,第二仗自該由我獻丑了。至于最后一仗……”他伸手朝達摩院擺去,道:“天絕師叔為達摩院主人,又邀約貴山到寺,我輩弟子豈敢爭先?這第三場自該由他出馬了。”說著合十道:“靈定、靈智、天絕,謹奉指教。”
靈定、靈智、天絕,這三人乃是當今少林寺中最強的三大硬手。年前華山玉清觀一場激戰,靈定曾與“劍神”卓凌昭放對,此僧武功之強之勇,武林間有目共睹。至于靈智方丈,此人既居四大金剛之首,武藝更只在羅漢堂首座之上,若再加上個天絕老僧,少林以此陣容行走天下,幾可說是萬無一失。怒蒼群豪便算打贏第一場,怕也過不了靈智這一關,更別說是向天絕僧挑戰了,看來怒蒼好手再多,輸面也是多于贏面。
青衣秀士自也無懼,頷首便道:“好,靈定、靈智、天絕,這便是貴山三場的人選。”說著自行走回陣中。李鐵衫心下憂慮,忙來相詢:“怎么樣,咱們贏得了么?”
青衣秀士低聲道:“方老師還未到來,咱們前兩戰全力求勝,避開天絕老僧。”
眾人聽了這話,方才明了青衣秀士的用心,看他要靈智坦承出戰人選,便是要他敲磚定腳。以天絕的輩分而言,三戰中絕無可能擔任先鋒,靈智亦無可能自居大將,說來說去,天絕定會給排到最后一場。只要怒蒼高手能避開這名神僧,此戰說來尚有勝機。
雙方議定場次,只等著第一場先鋒戰開打。此時非只怒蒼英雄摩拳擦掌,便連少林僧眾也是神態雀躍,再看四大家族坐觀虎斗,人人都是全神貫注,卻只有盧云與伍定遠愁眉苦臉,兩人對望一眼,各自嘆了口氣。
盧伍二人與雙方皆有交情。處境自是尷尬無比。看同儕楊肅觀出身少林,靈定、靈音又為舊識,二人自不樂見少林門人死傷。但那廂怒蒼豪杰交情又何嘗少了?伍定遠身受李鐵衫救命恩情,盧云獲陸孤瞻傳授武藝,皆是永志難忘的深恩,要他們如何忍得怒蒼英豪大敗虧輸?眼睜睜看著秦仲海給人抓入牢中?
情勢如此為難,盧伍二人各自低頭無語,只盼這場打斗能以平和收場,縱有勝負分出,也不要見了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