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通明!”狂風呼嘯,掀得車篷幾欲碎裂,雪塊不絕飛入車里,祝康攀到前座,頂著狂風破口大罵,“趕著去投胎么?”
深夜刮起暴風雪,路況險惡,馬車一路顛撥,地下早已結冰,宋通明坐在前座駕車,卻對惡劣天候視若無睹,兀自沖鋒陷陣也似,祝康氣急敗壞,卻聽這怪物口中不住哈哈大笑,當真瘋癲也似。祝康勸說無用,掉頭去找傅元影,卻見車中火光陣陣,看肥秤怪舉劍削柴,算盤怪照料炭盆,車蓬內升起了熊熊大火,隨時會把車子燒為灰燼。
祝康怒道:“不許玩火!”算盤怪嘻嘻一笑,道:“糙泥豬炕耐耐隆替通,渾屁!”
祝康怒道:“說官話!”官話即“公話”,是為天下最多百姓之口語。那算盤怪操起鄉音,說話有若前朝古人,卻不知是哪兒的方言,聽他笑道:“泥年不過死尸,當前年頃,兇啥!”說話間車子顛波,火盆里紅星飛竄,隨時起火,祝康大聲叫苦,慌道:“傅師范,我要去坐另一輛車,我不要和他們同車。”宋通明怒道:“混蛋東西!又想去和姑娘勾搭對不對?老子殺了你!”說話間加提韁繩,馬車更是橫沖直撞,顛得眾人彈了起來。
傅元影苦笑不休,卻是搖了搖頭。
那夜蘇穎超使動“仁劍”不成,終于吐血倒地,卻把瓊芳逼了出來。為了卸下情郎心上的重擔,便執意找出寧不凡。好容易得知行蹤,便邀了娟兒同往貴州。瓊家知道這位姑爺要緊,自也不敢阻攔,只遣出貼身隨從“三棍杰”陪同南下。這三人乃是崆峒掌門邢玄寶的師侄,年少時便追隨瓊家,辦事一向俐落,有他們過來護衛閣主,自能安心許多。
有了瓊芳領軍,事情自然好辦,傅元影除了找來雙怪援手,尚請紫云軒眾老臣出面,邀請漠北第一高手哲爾丹同行。這位硬手給黑衣人打了個出其不意,一聽瓊芳屬意對付此人,立時慨然允諾。之后消息傳出,祝康聽娟兒要去貴州,便也自告奮勇而來,宋通明深怕情敵捷足先登,便與乃父大打出手,一路闖了出來。也是高手云集,車中滿聚冤家,這才惹得爭吵連連。
黑壓壓地烏云蓋頂,道上雪花飛飄,蒙不見路,宋通明這輛車忽快忽慢,左沖右突,乘客無不叫苦連天,只是丈許外另一輛車則是平穩安寧,大見穩重之態,乘客一個個都睡得香甜。傅元影掀開車簾去看,駕車人雙目炯炯,暴雪之中有如兩盞明燈,卻是哲爾丹本人。若非他親自駕車,這馬車自也不能如此穩劍傅元影微微一笑,向他揮手招呼,哲爾丹則微微頷首,視作會意。
此行南下共計一十二人,武功最強的是哲爾丹,閱歷最豐的則是傅元影。這兩人各率一車,哲爾丹師徒、瓊芳、娟兒、三棍杰同坐一車。傅元影、雙怪、祝康、宋通明、當地向導另坐一車。眾人兼程南下,沿運河啟程,過通、滄、臨清、濟寧等州郡,之后轉赴長江,快船快馬,路不喘歇,來到貴陽,已在二十一深夜,預定明日一早便能抵達白水大瀑。各人都是武林好手,自也熬得住辛苦,只是沒料到南方地方居然大雪,天候異常,彷佛老天不愿他們找回寧不凡,這才刻意刁難。
傅元影眼望陰冷天際,心道:“這幾年天象詭異,連皇歷都不準了。今冬大雪冰寒,明春雨水越稀,我瞧又要干旱了。”喚來向導,取出地圖去看,看明日一早爭取時光,先沿白水河主瀑尋訪,依著寧不凡留下的字條觀之,那白水河大主瀑必有干系,上游沒有,便查下游,左岸不見,便看右岸,若還不見人,第二、第三日則分頭行事,各去陡坡塘、螺絲灘、滴水潭、吊水瀑、星峽瀑等地。縱使不能親睹寧不凡,至不濟也要找出他曾經落腳的地方,日后也好追蹤下去。
又過一個時辰,風雪已停,輪到傅元影駕車了。夜色中似乎不見什么住家,商號酒鋪更是付之闕如,景象有些荒涼。余人疲累一夜,各自呼呼大睡。看祝康與宋通明相互擱腳上身,夢中不時踢踹,當是心中有恨。那向導夾在臟臭難言的華山雙怪之中,兀自呼呼大睡,想來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
傅元影不只武功精湛,辦事也甚俐落,路上大小庶務全是由他出面打理。行前更以國丈之名行文各地文武官員,路上無往不利,乃是瓊芳最能倚仗的重臣。他含笑望著眾人,轉念想起了蘇穎超,忍不住嘆了口氣。
哲爾丹敗了、宋通明敗了、赤川子敗了,這些人或折腕、或淤傷,所受傷勢遠較蘇穎超為重。
但如今這些人早已回轉過來,一個個生龍活虎,好似沒事人一般。只有華山少掌門,只有他垮了下去,至今不能恢復生氣。
若非自己點破,也許瓊芳一輩子都不會知曉,她那自信滿滿、凡事渾不在乎的情郎,其實內心如此悲郁。那天下第一的威名、三達劍的傳說,再再仰賴他的守護,如今隨著太醫院這一戰,雙肩扛起的萬斤重擔終于坍塌,壓得他兵敗如山倒,再也爬不起來。
傅元影默默祝禱:“寧師兄,回來吧!這是你自己的徒弟啊!”
天光大亮之時,已聽得震耳欲聾的瀑布水聲,傅元影喚醒向導,那人打著哈欠,不住捶背揉腰,想來睡歪了筋骨。傅元影問道:“這就快到了么?”那人察看地形,道:“咱們現下走得是白水河上游,一會兒便到瀑布頂端。”傅元影問道:“這附近可有什么市集?”那向導頷首道:“下游犀牛潭有個小鎮,想來有些漁家酒鋪。”傅元影心下一喜,料知寧不凡多半住在鎮上,不覺加快了車馬,自想早些趕抵。
兩人說話間,祝康已然醒轉,一見宋通明的臭腳擱在自己身上,立時尖叫起來。宋通明斜目微睜,喝道:“兔兒爺!沒聞過臭腳么?”兩人相互推擠,搶奪毛毯,口中卻又吵了起來。傅元影微微苦笑,心道:“這兩個活寶也跟著來了,寧師兄要見了他倆,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又行半里,山道更加艱險,雪地初化,地下更顯濕滑,傅元影便停下車來,讓眾人步行過去。
兩輛大車停在山邊,祝康向來愛潔,一下車便取回泉水,洗臉漱口,宋通明則是無禮之徒,大剌剌地對著榕樹解褲施肥,再看華山雙怪兩個歪嘴斜眼地滾下車,料來十之睡扭了頸子。
瓊芳與娟兒兩名姑娘倒是天生麗質,雖然一夜不得好睡,依舊十分艷麗容顏,傅元影見她倆挽著手下車,上前含笑問早:“睡得安穩么?”他把話問了兩遍,忽見娟兒苦著俏臉,取下耳中的絲巾,朝哲爾丹的徒弟指了指。傅元影哈哈一笑,哲爾丹此行輕車簡從,只帶了個徒弟隨行通譯,沒想此人漢語能說,呼也能打,卻不知夢話說得是哪國語言了。
山泉淙淙,娟兒手拿絲娟,與瓊芳并肩梳洗。瓊芳臉上潑了冷水,精神為之一振。她遠眺山巒,只見四下山峰筆直向天,裹于云霧之中,極見孤高之感。頷首便道:“不來貴州,當真不知天下之怪,倒真開了眼界。”
那肥秤怪、算盤怪、宋通明三人輪著施肥撒尿,一個個濕著雙手回來,肥秤怪打了個通天哈欠,訕訕地道:“咱那小狽子師侄最是古怪,什么地方不好鉆,偏偏要來窮鄉僻壤,害得我們這幾個老的長途跋涉,當真莫名其妙。”算盤怪也不擦手,濕淋淋地拿著饅頭啃食,他聽水聲如雷,茫然便道:“雨楓啊,這嘩啦啦的水聲,便是白水大瀑布么?”
傅元影也是第一次過來,如何能答,那向導咳了一聲,解釋道:“白水河一帶地形陡峭,傳為巖熔所成,土人稱為‘無山不洞、無洞不奇,有水皆成瀑’,或險妙如螺絲灘、或寬大如陡坡塘、或湍急如星峽瀑等,各位當是久聞其名了。”眾人無精打采,都只悶哼了幾聲,隨口敷衍道:“如雷貫耳,水聲果然響得很。”
眾人閑聊梳洗己畢,便朝主瀑而去,走不數里,瀑布之旁風大水急,天上便飄起無數水花。那向導早已有備,命取出了蓑衣,一人發上一件。雖說有了雨具,越往前走,雨珠越大,待到后來,烏云漫天,竟是落起冰雹寒雨來了。肥枰怪罵道:“昨日下雪,今日落雨,明日是不是大干旱?老子操你祖宗。”
眾人各有內力護身,倒也不把區區雨水看入眼里,又走不到半個時辰,水聲巨響之中,便已來到了白水河旁。
瀑布分為頂、底兩處,時在上午,天光明亮,眾人佇立瀑頂左岸,從懸崖下眺,但見白水河連綿而下,水勢極為湍急,那河水來到懸崖盡頭,登時瀉往無底深淵,好似老天爺開了一張嘴,將那無盡流水吞入地獄。
急流湍湍,雄闊高絕,絕在一個“險”字,妙在一個“難”字,娟兒腳下有些發軟,忙問道:“這河水好怕人,冬日會結冰么?”雖是貴客問話,那向導仍不免莞爾一笑,道:“姑娘異想天開了。西南不常落雪,若要水瀑結冰,恐怕難上加難。”
瓊芳帶著西洋遠筒,朝著水面去看,霧氣彌漫中,河上怒濤洶涌,一不見行船漁夫,二不見游人住家。她反覆看了一陣,將遠筒遞給了傅元影,搖頭道:“除了滔天大水,什么都沒有。”傅元影伸手接過了,舉筒遠望,眼前滾滾怒濤,難以垂釣捕魚,自無百姓居住,入眼全是一片荒涼。
肥秤怪突發異想,拿起了大石頭,奮力往瀑布下一扔,撲通一聲巨響,那石頭給急流一激,登時朝瀑布下滾落,霎時無影無蹤。算盤怪看入眼里,心下稱羨,笑道:“妙啊!師兄這手可真帥,且待我來試上一試。”說著又扛起另一塊巨石,便要依樣畫葫蘆。
那向導慌忙攔上,勸阻道:“老丈,此舉萬萬不可。”算盤怪轟地一聲,將那巨石放落,險些砸到那向導腳背上,聽他訕訕地道:“他可以,我便不可以?你欺侮我瘦么?看我臉長么……”
當下取起了大石,狠命砸了下去,果然聲勢驚人,二怪為老不尊,輪番舉石要砸,猛聽背后一人道:“大膽!圣地在前,快快給我住手!別再扔了!”
眾人聽這嗓音稚嫩,語氣卻甚嚴厲,諸人心下甚奇,回頭去望,只見一名孩子體型瘦弱,右手提拿拐杖,左手搭在兒童的肩上,正自一拐一拐地向前行來。看他年莫十四五歲,雙眼黯淡無光,卻是個小瞎子。算盤怪笑道:“什么圣地?瞎眼說瞎話,小小孩子不學好……”
他滿口胡言亂語,那少年卻不理他,幾名孩童從竹籃里取出雞鴨魚肉,又拿出線香紙錢,逕自跪倒在地、朝那大水祭拜起來。
算盤怪滿心詫異,不由笑道:“你在干啥?拜你娘的祖宗么?”一旁孩童怒道:“死老頭!嘴里放干凈點!我們在拜水神師父!”眾人異口同聲,奇道:“水神?”那瞎眼少年低嘆一聲,淚水滾滾而下。其余孩童面向大水,齊聲唱道:
“拜水神、求恩德,水神發怒天大旱,家家戶戶吃卯糧。”
“祭水神,贖罪孽,水神流淚天大雨,淹入缺德百姓家。”
眾人聽那童歌純真,辭義卻極為怪誕迷信,忍不住都皺起了眉頭。
這幾年來天候偏冷,夏日干燥、冬極酷寒,每每全國飄雪,南地如廣越一帶亦然。四季失調,收成大壞,便有不少百姓興建龍王祠,祭拜水神,類似歌謠也曾在京城流傳,禁不勝禁,朝廷中人多曾耳聞。
那向導見眾人面露不解,便解釋道:“諸位有所不知,咱們貴州地方向來祭拜龍王,相傳那水神龍王爺就坐鎮瀑布之中,千萬不能戲侮。是以來到河岸,切莫輕蔑游戲。”
算盤怪呵呵大笑,道:“游你媽的大頭,老子不砸石頭,撒尿總可以吧,混帳東西……”也是此人天生頑劣,眾孩童越是數說,他越是發威,當即解下褲帶,便在河岸旁撤起尿來,眾人見他如此鄙俗,無不大搖其頭,一旁瓊芳、娟兒面紅耳赤,兩人走了開來,自去賞玩風景。
算盤怪下車時才撒過尿,此刻自是有意氣人,聽他哈哈大笑,喊道:“龍王爺在哪兒?顯露給老子瞧啊!你爺爺來給你送茶水啦!”正自舒爽通暢,忽然一個黑影竄向前來,砰地一聲,算盤怪下巴劇痛,身子向后翻仰,錯不及防間,竟然中了一拳。
眾人趕忙回頭去看,卻是那小瞎子下人。區區一個目盲少年,居然能聽風辨位,認聲出拳?眾人大為詫異,心下均是一凜:“這孩子有功夫。”仔細去看那少年的形貌,只見他一雙眼睛黯淡無光,但動手時眼皮兀自十分緊瞇,料來這雙眼不曾全盲,還能勉強辨認些模糊景物。
那小瞎眼偷襲得手,算盤怪身為華山耆宿,自是驚怒交迸,他大喊大叫,出手去抓,己然揪住那小瞎子,眾人怕他打死人了,慌忙勸道:“輕手些!”算盤怪罵道:“老子要向他收帳!他打我一拳,我折他一條手臂,讓他學個……”乖字未出,小瞎子順勢跌入算盤怪懷中,只見他身形旋轉,腰力、腿力、臂力連動,喀地脆響,算盤怪大聲慘嚎,當場右肩脫臼,已然痛得蹲下身去。
那小瞎子微微一笑,淡淡地道:“馬臉老頭,還想收帳么?”算盤怪大意輕敵,竟爾落得折臂下場,自是大怒欲狂,左手抄出金算盤,喝道:“操你奶奶!偷襲暗算……”那小瞎子聽他罵不絕口,聽聲辨位,飛腳直踢而來,宋通明怕他吃虧,趕忙入場還招,將那小瞎子逼開一步,一旁肥秤怪趕來,自將算盤怪的臂膀接上了。
小瞎子微笑道:“人挺多的,下個換誰上?”宋通明哈哈大笑,正要踏步下場,祝康卻己搶先一步、聽他淡淡地道:“不勞通明兄出手,這場讓給我吧。”不待宋通明答允,便已行向小瞎子,微笑道:“小朋友,年紀輕輕,卻在路上做惡霸,不怕官府抓你么?”
小瞎子聽得“官府”兩字,嘴角斜起,倒轉拇指,朝地下比了比,自啐了口唾沫出來。祝康驚道:“這算是什么?”小瞎子笑道:“不算什么。你若是怕了我,盡管過去報官。”祝康嘿了一聲,心道:“目無王法,不教訓一下,日后怎么得了?”他行走天下,還沒聽過這等狂言,二話不說,左拳使個虛招,右掌直進,便向那瞎眼少年門面招呼。娟兒慌忙叫道:“明眼人不打瞎子,別傷他了!”傅元影料知那孩子身份有異,當下攔住了娟兒,低聲道:“別慌,先讓我看看這孩子的武功家數。”
那瞎眼少年瞇起半盲瞎眼,雙足跨步不動,側耳傾聽敵聲,待到掌風逼近,猛地斷喝一聲,震腳踏出,正拳直向祝康的右掌擊去。眼看那少年拳力不俗,祝康心下暗自一凜,手掌成抓,便朝他拳頭兜攏,要藉著抖槍的“圈兒勁”控住對手。
手指才一觸碰對方的拳頭,那瞎眼少年含笑道:“你暴露位置了。”候忽之間,黑影飛天而起,左足頓地,右腿旋風,砰地大響,祝康竟被狠狠踢中一腳,看這瞎子變招之快,堂堂河北祝鐵槍居然一招不到,身上便被踢中。祝康受了一腳,連忙退開三步,跟著吐出胸口濁氣,免得受了內傷。
先前那瞎眼少年打了算盤怪一拳,眾人還只是驚奇這少年身手奇快,待得他踏出震腳,祭出旋風腿,滿場高手都是識貨的,無不議論紛紛。宋通明低聲來問:“這瞎孩子好生邪門,卻是哪家的弟子?傅元影細細思量,這小瞎子的身法看似險急難測,其實并無邪氣,尤其方才讓祝康觸碰拳頭,再后發奇招制人,用得當是一套上乘的拳腳招式。沉吟便道:“他用得是內家拳法,只是招式新穎,我過去從所未聞。”那哲爾丹江湖資歷過人,自也與弟子交頭貼耳,臆測那少年的師承。
祝康驚怒交加,他今年二十七八歲年紀,乃是世家弟子,豈料竟在西南鄉野給一個無名瞎子打退?他丟不起這個臉,當下從懷里取出一根尺許鐵棍,刷地一聲,拉開了棍身,瞬間便成長達丈許的鐵棍。他吐氣揚聲,棍頭颼颼數聲顫動,已然亮出了家傳本領,凜然道:“河北祝鐵槍,謹接兄臺高招。”
莫說對手是個瞎子,以祝康的江湖地位而論,此戰萬萬不該出到器械。瓊芳暗暗搖頭,正要相勸,那瞎眼少年忽地微微一笑,轉問身旁兒童,道:“圣地在哪兒?”
說話間,一名孩子伸手出來,帶著那瞎子轉身,眾人順著方位瞧去,那少年面向東北方,河心處卻是一座荒石。看大石二十尺見方,不住承受湍流浪花沖打。眾人慌忙去看,只見白水河從一處小瀑墜落,再朝主瀑沖來,傾斜之大、水崩之勇,石頭一會兒給驚濤覆滅,一會兒顯露出來,如何夠站人?放眼望去,自是一片光禿,空無一物,卻不知何以被他稱作圣地?
正納悶間,那瞎眼少年己然拜倒在地,恭恭敬敬地叩首合十,說道:“水神師父在上,只因宵小欺壓,徒兒不得不抵抗,一會兒若有殺死殺傷,還請見諒。”眾人見他一本正經地叩頭說話,無不看傻了眼,不知他在弄什么玄虛。祝康咳了一聲,道:“小兄弟,你若是怕了,只管說一聲……”
話聲未畢,那瞎眼少年自行起身,將拐杖拿了起來,他低聲問向身邊少年,道:“他用得是什么兵刃?”眾少年異口同聲來答:“長長的熟鐵棍!”
瞎眼少年含胸拔背,面向祝康,道:“閣下久等了。來,我倆對個幾招。”言語沉穩,大見老氣,祝康颼颼轉動棍身,招數頗見精妙,聽他喝道:“我現下先攻你下盤,再打你左右兩側,你可聽明白了?”那少年聽出祝康的維護之意,忍不住笑道:“多謝你的好意,不過閣下還是替自個兒擔憂吧。”說話間兩指捏出劍訣,拐杖引繞圓圈,大開大闔,旋轉不休,再看杖頭微微顫動,竟是一套高明劍法的起手式。
這少年的手法大為奇妙,他拐杖不住旋繞,好似不管祝康如何出槍,隨時都會碰上他的兵器,傅元影暗暗忖道:“先發布網,隨即后發制人。這套心訣是……”不待雙方開殺,趕忙躍入場中,他把祝康隔開,面向那少年,高聲誦道:““華山劍道天機藏”,半念半唱,上句是“華山劍道天機藏”,下句則是“前三后五轉兩旁”,卻是華山入門的劍法心訣。華山雙怪心下一凜,均知傅元影對這孩子的師承起了疑心。
眾人屏氣凝神來聽,卻聽那少年冷冷一笑,道:“藏什么藏?要打便打,不打便退開吧!”
說著右杖輕揮,低聲呼嘯,手腕加力,瞬間上旋下繞,顫震不休,目眩神馳之中,那拐杖竟爾變了十七八個方位,極見奇幻之能事。眾人見了這等架式,無不大為震動,宋通明驚道:“這是什么武功?”娟兒喃喃地道:“這……這像是劍法……”
傅元影見了這手法,卻也不禁愕然,那瞎眼少年見他站立不動,登時繞開了,看他腳步輕縱,身子卻是朝地下滾去,竟要以下盤功夫抄到敵人身邊。傅元影心下駭然,先前那少年布網守招,后發制人,此刻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搶攻,所練武術全都彌補了視力的不足。他有意把少年的武功看得明白,便也不喝止,只靜靜旁觀,隨時下場救人。
祝康此時已收了小覷之心,鐵棍向下蕩落,擋住對方進擊,那少年聽得明白,旋即身子驢滾,雙腳翻爬,壓上了鐵棍,跟著整個身子坐倒,以全身力道來卸祝康的兵器,跟著嘿地一聲叫,拐杖運出七記飛影,直朝祝康而去。
眾人大驚失色,都沒料到勝負來得如此之快。祝康給對方奇招搶攻得手,正要飛身避開,忽在此時,一個身影飛下場中,大手抓出,己然揪住那少年的背心衣衫,一個用力,單手便將他提了起來。眾人急看面目,來人面貌威武,身形高大,正是“漠北第一高人”下場出手!
那瞎眼少年給他抓在手上,也是驚駭無比,聽他慌聲道:“你是誰?我為何沒聽出你的腳步聲?”哲爾丹冷冷一笑,掌中發力,內勁透入那少年的經脈,逼得他不能動彈,聽他問了兩個字出來:
“捆……論?”
那小瞎子兩腳離地,給哲爾丹抓在手里,兀自罵不絕口,聽他怒道:“放開我!放開我!”
哲爾丹微微一笑,倒也不欺侮他,只穩穩將他放落地下。那瞎子蹲地喘歇,忽然一個彈跳,直直向后滾出,口中高喝道:“扯風啦!大家快走!”幾名孩子高聲叫喊,霎時逃得一個不剩,滿地香燭魚肉不及收拾,兀自散置地下。
哲爾丹說話不清不楚,旁人都是不得其解,可此人穩重果決,言必有中,這兩字定有深意。宋通明問向那弟子:“你師父在說些什么?他想捆啥?”那弟子也是一臉茫然,只搖了搖頭,料來蒙古話里也沒這兩個字。
傅元影早在打量那少年的武功,當下走向哲爾丹,二人交頭接耳,低聲議論。傅元影雖不曾正式習說蒙語,但蒙古統治中國長達九十余載,當時仕紳仍有不少精通之人。傅元影年歲稍長,自也耳濡目染,日常會話也能應對幾句。
過得半晌,傅元影與哲爾丹談說已畢,眾人迎上細問,都想探知那孩子的來歷,祝康驚魂甫定,問向傅元影:“剛才那是什么招式,可與你們華山有關?”
肥秤怪搶答了,說道:“不是、決計不是,這劍純以手腕使力,與我們華山武功大不相同。”
當年雙怪悟心太差,練劍不成,本門師父便為他們打造一對奇門兵刃,盼能以器械之利,補其靈動不足,盡管如此,仍要他們練心不練力,方才那少年純以手腕使動銳利劍招,確非華山本門心法。
娟兒想起那“捆論”,忙問道:“那剛才哲爾丹先生喊得又是什么意思?傅師傅問出來了么?”
傅元影頷首道:“他說得是昆侖。”
眾人大驚失色,無不議論紛紛。“昆侖劍出血汪洋,千里直驅黃河黃”,這套前朝第一狠辣的劍法早已失傳,昆侖全派更已煙消云散,豈知竟在這少年手下重現江湖?祝康驚道:“你說他是昆侖山的人?”
傅元影道:“劍神門徒中宮直進,劍是恨之劍,道是怒之道,單練絕招,不練虛招,與我們華山劍法恰恰相反。那孩子的劍招行走偏鋒,倒與昆侖門人有幾分相似。”
肥秤怪喃喃地道:“可卓凌昭老早便死了,那孩子不過十來歲少年,怎可能是昆侖門人?”
傅元影如何知道,自是聳肩搖頭,余人滿心疑竇,聽那算盤怪大喊大嚷,喝道:“什么劍神屁神,反正都是咱們寧師侄的手下敗將,不管他了!咱們先辦自個兒的事!下回遇到那小鬼,老子決計打攔他的門牙!”
此行本就是為寧不凡而來,眾人不再多想,當下各自探看地形,瀑布頂端杳無人煙,一望即知,瓊芳拿起遠筒,拼命去看兩岸,寒風冷水,那向導早己縮內,眾人立于水瀑之旁已達一個時辰,雖說多練內功,少有風寒,但寒氣陣陣侵襲,自是有害無益。眼見此地確實無人,當下便鳴金收兵,要待明日再去下游尋找。
這一打道回府,卻再也沒有分毫訊息,眾人兵分多路,可上游不見蹤跡,下游也不見影蹤。訪問土人,多聽了好些鄉野奇譚,連何處鬧惡鬼、何處有兇宅都聽說了,偏偏親眼看了,卻是風馬牛不相及。“天下第一”緲如黃鶴,傅元影想起那日見到的瞎眼孩子,料知其中必有古怪,這幾日便四下尋訪,要把話問個明白。
只是人生地不熟,連著幾日下來,非但找不到寧不凡,連那瞎眼少年也無消息。這日到了正午,傅元影百般無奈,料知師兄不在貴陽,便率著官差收拾行李,預定轉到遵義探訪。
找不到寧不凡,索性便來苦中作樂。各人難得有了一日空間,各自抓緊時光,入城游覽。瓊芳感激漠北宗師南下隨扈,更打算午時宴請哲爾丹師徒,聊表謝意。
少閣主出門,“崆峒三棍杰”忠職守衛,自然如影相隨,娟兒不想獨坐空房,便也相伴相陪。九華女掌門前腳一出,撫遠兩少主后腳便到。華山雙怪見這三個青年男女出門,必有樂子可尋,登也聞風而至,一時之間,哲爾丹師徒在前走著,背后男女老幼整整列了一大隊,足達十一人之多。
大隊人馬浩浩蕩蕩,一路游街。漠北宗師篤信佛學,逢寺必拜,華山雙怪不學無術,見廟則撇。這個逢僧行禮,那個見人就吵,有樣學樣,如影隨形,終于逼得漠北宗師運起了輕功,率著弟子掩耳狂走。前頭腳步一動,余人急忙追出,霎時十一人在大街上追逐吵嚷,引得百姓側目嘻笑。
好容易有了樂子,華山雙怪自是拼命叫嚷,急起直追,眾人一個轉一個,全數朝街角奔去,雙怪玩樂不落人后,轉過了彎,算盤怪一個不慎,撞上了一人,只聽嘩啦聲響,地下翻倒了一只簍子,赫見鮮魚滿地蹦跳,模樣活煞狼狽。
那魚販是個孩童,不過十三四歲年紀,拼命在地下撿著魚只。算盤怪問向師兄,道:“撞到了人,該說什么?”那少年拾起頭來,喝道:“對不起!”算盤怪哈哈一笑,揮手道:“行了,就等你這句話,原諒你了。”
眼看華山雙怪便要離開,那少年滿面怒氣,大聲喝道:“站住!你們撞了人,就這樣一走了之,天下焉有是理?”肥秤怪見他喊得兇狠,只哦了一聲,道:“小兄弟脾氣不小啊,那你要如何呢?劃下道來吧!”
那少年怒道:“我這魚見不得光,給你們一撞,全都賣不到價錢了!你們全得買回去!”
肥枰怪笑道:“見不得光?天下有這等怪魚么?我瞧是你的生意見不得光吧?”算盤怪打了個哈欠,道:“師兄,肚子餓得緊了,咱們快去追人吧,別和他羅唆了。”二老懶得理會,逕自邁步離開,那少年情急之下,急忙沖向前去,揪住了肥秤怪的衣衫,喊道:“不許走!除非你們買下這些魚!”
前幾日算盤怪給少年孩子打了,老臉無光,肥枰怪早有意橫掃西南,一給他拉住了,登時嘆了口氣,道:“小弟弟,什么不好惹,偏來惹我?”雙怪年歲雖老,其實功夫底子甚是厚實,尤其內力經年累月的苦練,更見江湖一流的根柢,肥秤怪搖了搖頭,左手揮出,右腳輕勾,已將那販魚少年摔倒在地。
那少年跌得哼哼唧唧,卻不服輸,霎時簇唇做哨,街邊腳步聲雜沓,竟然奔出了十來名兒童。
肥秤怪笑道:“好呀,怎么還有徒子徒孫?”眼看幾名兒童探頭探腦,不敢過來,那少年大聲道:“這兩個老頭不是好人,快去稟報長老,請他老人家過來教訓這兩個混蛋!”
兒童聞訊,旋即快步逃走,對方既然做了約會,華山雙怪自也不便走人,一時哈哈大笑,道:“快快把人帶來!爺爺教訓你們。”當下大剌剌地原地等候,管什么幫主長老,區區西南名不見經傳的窮門弱派,至多不過三江幫、水沙塢一流,便來個十幾二十人也不在眼下。
正打著哈欠,那祝康已然轉了回來,他見地下滾著名孩童,想來為雙怪所毆,當下皺眉說道:“前輩千不該、萬不該,就是不該下手毆打百姓。華山門規向來嚴禁私斗,兩位如此作為,有違練武人的本分。”他嘮嘮叨叨地說了一大段,蹲地攙扶那少年,要瞧他的傷勢如何。
正看間,忍不防眼前一黑,拳頭狠狠砸向前來,一來靠得太近,二來萬萬料不到會有狗咬呂洞賓之事,倏忽之間,拳頭已到面前一寸,祝康慌忙間急使鐵板橋,終于勉強閃躲開來,他保住眼眶不黑。心頭卻是大怒,眼見那少年兀自破口大罵、一幅張牙舞爪的兇狠模樣,忍不住賞下一腳,怒道:“小子失心瘋了么?祝鐵槍你也敢打?看少爺活活打死你!”
正怒叱喝打間,背后傳來一聲喊叫:“大人打小孩!要臉不要?放了我弟兄!”眾人回頭望去,赫見一名壯大少年奔了過來,看他年莫十二三,滿面稚氣,想來便是什么“長老”了。華山雙怪聽先前那販魚少年喊得殷切,這長老總該是個孔武有力的大人,哪知也還是個孩童,忍不住有些詫異。
祝康不及說話辯解,那“長老”已飛腳踢來,喝道:“我打你這無恥東西!”這腳踢向下陰,手段甚是狠辣,祝康乃是世家弟子,對這些下三流伎倆甚是厭惡,當下兩手成圓,將那少年的飛足轉了一圈,摔得他直落下地。
那“長老”動彈不得,這一摔畢竟沉重,等閑經受不起。祝康正要說話,猛見那少年長老倒在地下,右腿回旋,向祝康直掃而來。祝康心下一凜:“鄉野少年,變招恁也快了。”他有內力護身,這腳卻也傷他不到,索性沉力在膝,反把少年給震了回去。
那少年滿面驚詫,似沒料到世間竟有這等武術。他身子倒滾回去,可剎那之間,右腳點出,一個借力,身子彈跳起來,肩膀更朝祝康胸口撞上。悶響傳過,那少年雖然撞著了祝康,但撫遠四家的上乘內力護身反震,卻把他倒彈回去。
連著兩次吃虧,那少年已無力站起,他倒在地下,氣喘不休,怒道:“來人!去請幫主過來!把他揍上一頓。”孩子們大喊大叫,瞬間跑得一個不剩。
此時大街已有無數人圍觀,娟兒、瓊芳、哲爾丹等人都已趕了回來。娟兒與瓊芳見祝康當街打人,便來問起緣故,肥枰怪落井下石,數說道:“祝康啊,你好歹也是名門弟子,這般辱打一個漁家少年,成何體統?你家祝老奶奶聽到,八成又要傷心欲絕了。”祝康大怒:“若非你們兩個老的惹是生非,我會出這個頭么?居然還賴在我身上!”算盤怪嘆道:“粗暴無禮,打小孩必然打老婆,打老婆必然打娘親,你祝家老小不長命了。”說著向娟兒連連眨眼,示意她絕不要嫁給此人。
祝康氣得跳腳,正要轉向打人,忽聽背后敲鑼打鼓,十來名孩童歡唱道:“拜水神、求恩德,水神發怒天不雨,家家戶戶吃卯糧。祭水神,贖罪孽,水神流淚天大雨,淹入缺德百姓家。”歌聲歇止,兒童蹦蹦跳跳地朝街道分開,聽得腳步聲沉緩,間雜著拐杖聲響,一人幽幽問道:“誰打我兄弟的?”那聲音低沉,乍然聽來好似有些悲涼。眾人轉頭看去,只見眼前這人也是個少年,看他雙眼黯淡無光,卻是那日在瀑布旁見到的小瞎子!
瓊芳忙拉住了娟兒,低聲道:“快取請傅師傅過來,就說找到了人。”
娟兒輕功高絕,前腳才走,祝康便己出頭,他與這瞎子舊怨未解,新仇又增,登時冷笑道:“好小子,咱倆可真有緣,今日殺個痛快。”那小瞎子認出祝康的聲音,想起哲爾丹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登時冷冷一笑,道:“你們是要單打獨斗,還是要一涌而上,先給說個明白。”
祝康怒極反笑,左腳斜踢,從街邊挑起一根曬衣竹竿,雙手抓住,朗聲道:“放馬過來,今日我要有人幫手,河北祝鐵槍跪著向你叩頭。”小瞎子微微一笑,道:“有種,我喜歡你。”從同伴手中接過了拐杖,左手比出二指,猛地右腳在地下一踢,激起了大批泥沙,直朝祝康射去。祝康視線給遮住了,一時連連急退,怒道:“好小子,使這等卑鄙招式……”
那小瞎子笑道:“明眼人打瞎子,偏又人多勢眾,卻是誰卑鄙了?”說話間欺了上來,左手更從懷中取出石灰包,狠命朝祝康扔去,祝康急急閃躲,口中慌聲連連,拼死閃躲。
瓊芳知道此人劍法頗有造詣,深怕祝康失手,忙向崆峒三棍杰使個眼色,三人呼嘯一聲,聯手搶上,棍桿使開,上下連動呼應,竟是一套厲害陣法。那瞎眼小幫主聽不出長短方寸,腳下險些給砸中了,那少年長老喊道:“幫主小心些!這些人都是使棍子的!”那小瞎子不住倒退,口中大聲問話:“棍子多長?”幾名孩童年歲幼小,抓不準方寸,一時答不出,忽聽一人道:“這些桿棍無刀無刃,前頭成尖,七尺長短,約莫比你高一些。”
眾人轉頭去看,卻見巷內緩緩行出一名男子,此人含笑拊須,樣貌清雋,正是傅元影。
那小瞎子不愿領受恩情,登時喝道:“住口!我自己不會聽么?誰要你討好了!”他怒喝一聲,身子有若挺尸,連人帶杖向后倒下,一時直直躺于地下,眾人都是驚疑不定,不知有何玄虛。
祝康喊道:“這孩子武功硬得緊,你們可別讓他騙了!”
三棍杰互望一眼,手中桿棒向下點出,不過輕輕掃過,那三只木棒便如靈蛇般蜿蜓潛行,宛如活了一般。看那崆峒號稱四雄四強之一,果然有些人材,絕非浪得虛名。眾人看在眼里,各自暗贊在心。
八棍分從三個方位而來,轉眼便會將少年絞住,他卻不動聲色,反而閉起了雙眼。眾人都知這孩童眼睛不行,雖非全盲,卻也不甚管用,不知他此時閉眼,卻是有啥意圖。
擯身將及,那孩童身子旋動,陡地向旁睡臥,身子居然壓在棍棒之上,正是當日對付祝康的手法,三棍杰心下一凜,沒料到他會拿“驢兒滾”的招式出來抵擋。三杰赫地變招,一人半空提起棍棒,重重向地下抽打,便在此時,那瞎眼少年睜開雙眼,喝道:“中!”
只見他跳將起來,手中拐杖卻是朝敵人雙目刺去,這下變招后發先至,又快又急,居然算準了敵人的破綻。傅元影微微頷首,心道:“好厲害的心眼。”他一旁觀看戰況,早在推算那少年的步數,見他沖了過來,當即進步向前,湊手輕揮,屈舉中指關節,輕輕一響傳過,那少年胸腹穴道受制,內力到處,便給牢牢抱住了。
這下手法顯露,深得“心靜明算”的華山妙訣,彷佛是那少年自己舉著身子,朝傅元影的手指撞落。旁觀大為佩服,若非他的對手是個少年,定要大聲贊好。
那瞎眼少年手足無力,口中卻還能呼喊,聽他放聲尖叫:“無賴騙徙,說好以一對一,又來以多打少!不是好漢!放開我!放開我!”看那少年撒起潑來,便又回復成無賴神色,直如殺豬也似。眾人雖感好笑,但想到他的拳腳功夫,心下復又暗起敬意,料知這少年的師父定然大有來歷,若不是“天下第一”,便該是“昆侖劍神”。
傅元影自也猜測不休,聽他問道:“好孩子,咱倆又見面了。你可否告訴叔叔,你師父是誰?”那孩子不住掙扎,喘息道:“先放開我,我便同你說。”傅元影武功根柢深厚,自也不怕那孩子走脫,當下將手松開,那孩子喘道:“好……我便告訴你,咱師父便是……”陡聽他大喊一聲:“你祖宗!”雙手旋動,向下一轉一翻,當場扣住了傅元影的脈門,竟是十分高明的擒拿手。
眾人大吃一驚,適才傅元影以真氣灌入那孩童的經脈,照理他定要全身酸軟,良久不能動彈,萬沒料到須臾之間,這孩子便已突破玄關,再次出手發招。傅元影任憑對方發力,細細體受,只覺這股力道不同于華山之精,亦不似昆侖之悍,更不同于少林的正大路數,各門各派的“純”、“霸”、“正”與之相比,不盡而同。
傅元影心下暗暗納悶,尋思起念,心想:“這孩子的內力溫而不弱,內斂中藏,無怪能瞬間回力。可這套心法不曾現世,莫非寧師兄又創制了新武學么?”
小瞎子控住了傅元影的手腕,隨時能將腕骨折斷,卻見這位“雨楓先生”閉目思索,好似渾不在意,那瞎眼少年大喊一聲,便要動手,傅元影臨危不亂,雙膝向下一沉,右手低垂,卸下了少年的猛勁兒,須臾間左手搭出,反而按上那孩子的肩頭,將他的身子重重向下一壓,再次制住了他。
那少年滿面詫異,已知對方武功高強,絕非自己所能對抗,忍不住干笑道:“很厲害嘛。”
他嘆了口氣,道:“好了、好了,我告訴你師父是誰,快快放開我,我輸你了……”傅元影頷首微笑,略略放松,陡然那孩子小腿后踢,卻是朝傅元影下陰而去。傅元影早已有備,左足封住了他的腳尖,向下借力倒踢回去,那孩子重心不穩,登時摔了個狗吃屎。
打到這個地步,那瞎眼少年已是滿心駭然,自知萬萬不是這人的對手,他咬住了下唇,霎時放聲大哭,幾十名孩童個個垂頭喪氣,也都嗚嗚咽咽地墜下淚來。眾人見這少年先前威風八面,此刻卻如小童一般哭哭啼啼,忍不住都感好笑。
傅元影蹲下身來,含笑道:“孩子,你哭什么?”那少年哽咽道:“既然輸給你了,我也不想活了。你動手殺我吧。”傅元影笑了笑,道:“小弟弟,打輸便得死,在場的全是死人了。”這話雖然難聽,卻是實情無疑,武林間一山還比一山高,誰不是多遇強敵?此間第一強手乃是哲爾丹,連他也曾兩度挫敗,更何況其他?
那孩子啜泣道:“我和你們這些庸才不同,我是水神弟子,決計不能輸。”
這段話與蘇穎超的心事如出一轍,瓊芳忍不住啊了一聲,傅元影自也看到了要緊處,他扶起那孩子,道:“孩子,我是你師父的朋友,有事找他,請你說說他在什么地方,好么?”
眾人睜大了眼,都在等那孩子說話,那少年卻一股腦兒搖頭,哭道:“你騙人,我師父說他沒有朋友!”傅元影皺眉搖頭,正要再問,娟兒見那孩子一臉悲憤,趕忙推開傅元影,低聲道:“讓我來問吧。”傅元影也沒理會處,只得囑咐道:“留神些,這野孩子時時能傷人。”
娟兒微微頷首,示意理會,這女郎善與兒童傻瓜相處,當即扶起那少年,后背拍了拍,柔聲道:“小朋友別難過了,打輸便打輸,來聽姊姊唱曲兒。”
那少年聽娟兒嗓音柔媚,含笑便道:“姑娘,你的嗓子很好聽。”娟兒聽他口氣轉為溫和,微笑便道:“謝謝你了。”那孩子好似悠然神往,忽然伸手出來,朝娟兒粉頰摸了一把。
娟兒還未生氣,宋通明已然恨入骨里,不由大怒欲狂,吼道:“油嘴滑舌的小妖!”祝康也氣憤不已,喝道:“哪里來的登徒小鬼,當真該打屁股!”兩名少主奔了過來,提腳來踹,那少年慌忙欲逃,卻又給三棍杰按住了,一時滾做一堆。
打鬧吵嚷間,當地捕快已然聞訊趕來,眾小童怕了,全都躲到巷子里。那捕快指著瞎眼少年,怒喝道:“又是你們這幫小鬼,早要你們別鬧!把我的話兒當耳邊風么?”
傅元影迎上前去,表明了身份,問道:“這些孩童到底是打哪兒來的?他們的父母呢?”那捕快見是北京的大人物過來,自然不敢失禮,忙道:“有父母還能這般胡鬧?他們全是孤兒。大多是打西北來的。”
眾人啊了一聲,道:“西北?”那捕快頷首道:“這些年西北打得厲害,不少百姓流離失所,便朝貴州逃來。他們養不起孩子,只能把兒女送去大戶人家做仆傭。也是人數太多,大戶家里管不住,這些孩子又熬不住辛苦,終于一個個逃將出來,成了咱們城里的小混混。”
肥秤怪罵道:“你這捕快恁也無用了,擺明無賴作祟,怎不去抓人?”那捕快面上一紅,道:“這些兒童很有本領,咱們縣太爺吩咐打不得。”
肥枰怪悻悻然道:“打不‘得’還是打不‘過’,說清楚點。”
那捕快聽他著意諷刺,臉色自是由紅轉紫,忙道:“官人見笑了。這小瞎子雖是難纏,但真要布下天羅地網,諒他也跑不了。實在話一句,縣太爺舍不得抓他們,卻是為了這些孩童的抓魚本領。”算盤怪色瞇瞇地笑了起來,道:“可是抓龍宮的水娘娘么?”
那捕快咳道:“官人想遠了。這盲孩子能深入地下河道,抓些前所未見的洞底魚出來,這些魚不見天日,見光便死,長年住在瀑布下的深水洞里,滋味鮮美,品種希罕,每條都值得數十兩銀子,乃是地方珍饈。尋常人想捕,卻都尋無覓處。”說著又指向那瞎眼少年,道:“深水漆黑,水流地底,若非這孩子弱視半盲,聽力過人,尋常人根本不敢進去。”
眾人心下了然,想來這野孩子捕魚功夫精湛,仗著魚肉鮮美,縣老爺貪吃,這才從衙門里換來一身平安。也難怪平日聚眾滋事、有恃無恐了。
傅元影毫不氣餒,當即蹲了下來,又問道:“小兄弟,你是打西北來的么?”那少年冷冷地道:“西你個大頭。去喝西北風吧。”娟兒怕傅元影發怒,趕忙唱了段小曲兒,拿著少年的兩只手拍了拍,膩聲道:“大人問話,小朋友要答喔。”那瞎子原本模樣威風,給她抱入懷里,碰到她軟膩的身子,一時渾身酥麻,笑道:“答便答。不過姑娘要香一個。”話聲末畢,風聲腳聲颼颶而來,宋通明、祝康兩只大腳一同來踹,眼看又要打做一團,瓊芳攔住了眾人,示意娟兒放開孩童,含笑道:“讓我來試試。”
眾人都知她手段厲害,便各自讓開幾步。瓊芳大眼兒轉了轉,忽地欠身拱手,說道:“這位少俠,在下河北瓊芳,這里向你問好。”那少年聽風辨位,確知面前這女子向自己欠身,來者溫文有禮,還以少俠稱呼自己,如何能以無賴嘴臉應付?當下起身肅衣,恢復成幫主氣度,拱手便道:“您好,我是貴州小白龍。”
三言兩語之間,瓊芳便已套問出對方的來歷,登讓眾人大為驚嘆。瓊芳向娟兒、傅元影微微一笑,低聲道:“少年漢子最講自尊,罵他、打他、寵他,全都無用,不如以禮相待,更容易成事。”她收拾了笑容,抱拳道:“原來是白龍少俠,在下如雷貫耳,當真久仰。”
小白龍咳了一聲,拱手又道:“女俠何事吩咐?”他聽對方聲音頗似女郎,便以女俠相稱。
瓊芳一本正經,說道:“實在話,在下行走江湖幾十年,從沒見過少俠這般身手,心里著實艷羨,不知少俠師承來歷如何?可否提點一二?”
那少年臉上泛起了微笑,他舉起手來,忽地喊道:“兄弟們,咱的師父是誰?”不過略略舉手,便聽“長老”敲鑼打鼓,那販魚少年跳了出來,指揮大批兒童同聲高唱:“浪里一條真好漢,水神弟子稱英雄,白水河里是老家,大家喚我小白龍!”瓊芳與娟兒噗嗤一笑,二妹對望一眼,同聲道:“場面浩大啊,真難為你了。”
小白龍背負雙手,微微一笑,臉上頗有得意。瓊芳含笑又問:“原來您是水神弟子,無怪武功這般厲害。”小白龍淡淡地道:“好說、好說。”瓊芳手指傅元影,道:“這位大叔是天下第一高手的師弟,你能在他手底下闖過數招,已經是轟動中原的大事了。你師父要是見了,心里一定開心。”
那少年聽得此言,面色一陣黯淡,低下頭去,含淚道:“可惜……可惜他已經看不到了。”
眾人聽得此言,均感詫異,肥秤怪茫然道:“看不到了?你師父也是個瞎子么?”
那少年聽出肥秤怪的取笑,登時眼眶一紅,大怒道:“沒人生來就瞎眼的。我到石頭上的時候,眼兒還勉強能看!”瓊芳聽得“石頭”二字,想起那塊被稱為圣地的大石島,忍不住心下一凜,忙道:“石頭?什么石頭?”
那少年瞎白的眼珠泛著紅,聽他忍淚道:“我打小眼睛便不好,瞧什么都模模糊糊,年紀越大,越是瞧不清東西,慢慢朦朧朧地看不到了,整日里只能傻坐著……爹媽說養不起我,就說要把我送給水神龍王爺。”眾人驚道:“送給龍王爺?”那瞎眼少年道:“就是裝到木桶,讓水神龍王爺接我走。”街邊十來名孩童們聽了這話,一個個擦著眼睛,全都哭了起來,娟兒想起自己的孤兒身世,忍不住也掉了眼淚。
那小瞎子低聲又道:“媽媽蓋起木桶時,一直掉眼淚,我心里也難過,就問媽媽,以后還能不能見到她。她說不能了,因為算命師幫我瞧過,說我福氣大,一定會給龍王爺撿走。我不相信,只是一直哭、一直嚷,她也跟著哭了,她用力把木桶關上,說我如果好運,一定會有好人家撈我去養……之后我就被扔下水……”
那少年睜著半盲瞎眼,怔怔嘆道:“下水以后,我就飄啊飄、飄啊飄……我的運氣不怎么好,大概有錢人都死光了,飄了好幾天,都沒人把我撈起來,龍王爺也不見蹤影。我把媽媽給我的飯團吃完了,想要逃出去,木桶卻封得好緊,后來水流急了,我心里也急了,想咱媽媽八成騙我,結果礙…呵呵……媽媽果然疼我,一點都沒說謊。我真的給人撈起來了。”他轉頭望向潭里,喊道:“兄弟們!誰撈你老大起來的啊!”眾小童歡呼道:“水神龍王爺!”
那小瞎子哈哈大笑,道:“師父真是水神,只有水神才會住在那種地方。那是塊大石頭。呵呵,到處都是水,全是水,轟隆隆轟隆隆,望來望去都是水氣,那時我年紀小,只有五六歲,眼前白花花的,像是給紗遮了,耳里又轟隆隆,聽不見說話,每日里就是哭,師父擔心我哭壞了,就拼命抓魚給我吃……師父待我真好……師父……師父……”說著放聲哭了起來。瓊芳貼到傅元影耳邊,低聲道:“看來是那處瀑布石島。”
眾人聽得瀑布里面住得有人,都感不可思議。娟兒撫著那孩子的背,柔聲安慰:“再來呢?你怎么離開師父的?”
那少年擦去淚水,低聲道:“我跟著師父住在石頭上,沒天沒地的,師父就教我練功夫,說這樣可以打發日子。我就練啊練啊的,過了幾個月,天氣慢慢熱了起來,每天中午都下雨,一天打了雷,下了好大好大的雨,那水轟隆隆隆隆轟,沖得很厲害,怕死人了……”那孩子說得神態激動,把手比得半天高,慌聲又道:“那水一直漲、一直漲、漲得通天高,石頭上都待不住了,師父讓我坐在他的肩膀上,說我一定會淹死,他要賭一賭……”眾人大驚道:“賭?怎么賭?”小瞎子流淚道:“他……他把我裝回了木桶,就這樣直直地朝岸上走去……”眾人相顧駭然,那大瀑布湍急洶涌,雖在冬日之際,水勢兀自懾人,此乃親眼所見,若說夏日大雨之中還能行走,直是匪夷所思。如此功夫,也無怪那孩子會稱師父為水神了。
那小瞎子忍悲道:“他頂著我走,一路走了幾百尺,后來……后來他好像快沒氣了,就使勁把我扔了出去……”眾人聽到此處,都是啊了一聲,想來那師父氣力不濟,水勢又如此湍急,必給水流沖走了。
那孩子垂淚道:“我給扔了出去,在水上沖了幾沖,桶子就停下來了,我爬出桶子,摸到了地,心想大概上了岸,一直叫師父,卻也沒人應,我哭啊哭地,爬啊爬地,不知爬了多遠,聞到有人在吃東西,怪香的,我肚子餓,就用師父教我的武功揍人,啪啪劈劈,拼命搶東西吃,誰都抓不到我……后來弟兄們看我武功高強,全都來投靠我,我就成了大英雄了……”
瓊芳頗起憐憫,她摸著那孩子的臉,問道:“后來呢?你又回去找師父了?”
那孩子黯然道:“我活下來之后,立時帶著幾個孩子,回到瀑布邊找人,可大家都告訴我,說那石頭上沒人……我心里發急,拼命喊著師父,可是沒人回我應我……”他流下了眼淚,低聲道:“日子久了,眼看實在找不到他人,只有死了這條心,逢年過節便來祭他……師父教我一身武功口訣,要小白龍奮發向上,拼命活下去。這份恩情,我一輩子不忘。”瓊芳慢慢深入那少年的內心,已能感同深受,她低聲問向那少年,道:“這是多久以前的事兒?”
一旁孩童替老大回答,高喊道:“八年了!”
瓊芳呆了半晌,喃喃又道:“八年了……你師父叫什么名字?他有告訴你么?”那少年搖頭道:“沒有,師父除了傳我武功,平日很少說話,半夜里我倒常聽他偷偷地哭。”瓊芳驚道:“哭?”小白龍墜下淚來,哭道:“師父說他沒有朋友了,天下人也都不要他了,只剩一個妻子等他回家,要是連她也嫁人了,那他是死是活……也不打緊了。”
此言之酸苦,直直逼入瓊芳心頭,她莫名間熱淚盈眶,凄然道:“孩子,我想找你師父,你可以引路么?”那少年拭淚道:“沒用的,沒用的,他已經回到水里,成了真正的水神龍王爺……你們就讓他安息吧……”他揮了揮手,弟兄們將他攙扶起來,傅元影等人也不攔阻,只是目送一行孩童離開。
眾人怔怔不語,此行南下,正是為“天下第一高手”而來,原本見那少年身手高超,料來有些淵源,可現下不管那人是不是寧不凡,萬斤水力壓下,恐伯是兇多吉少了。眾人木然呆立,想到日后那黑衣人再要肆虐,江湖無人可擋,心中都感無奈。過得半晌,祝康低聲問向捕快,道:“大哥久在貴陽,可曾聽過有人從瀑布墜落下水,還能保住性命的?”
那捕快搖頭道:“瀑布落水,一半機會是摔死,一半機會是給萬斤水流壓入水底。傳說過去有一男一女在這兒殉情自殺,怎么也撈不到尸首。”他雙手一攤,又道:“結果一年天旱無雨,瀑布水流大緩,才給人發覺尸體壓在瀑布水底,早已爛為白骨了……”
眾人啞然無語,算盤怪問道:“現下該怎么辦,要過去犀牛潭撈人么?”傅元影與肥秤怪面面相望,二人都是垂頭喪氣,怕就怕那人真是寧不凡,那可嗚呼哀哉了。宋通明見士氣低迷,忽地大喊一聲:“吵什么?生要見人,死要見尸,至多是尋不著尸首,又少不了一塊肉,這便過去大水瀑,弄個明白再說!”
眾人聞言,無不頷首,反正便多耽擱幾日,也礙不到什么事,當下更不拖延,便請那捕快雇車帶路,宋通明更去采買大批繩索,萬一要入潭撈人,自能派上用常
眾人溯河而上,二次造訪白水大瀑,上回眾人是由瀑布頂端觀看,結果一無所獲,這回便改由瀑布下方探查,也許從水潭由下向上仰望,可以看出什么端倪。
這白水河號稱天下第一奇水,只因當地土壤奇異,萬年來受河水侵蝕,以致一路翻上竄下,又有地底河之稱。那官差一路解釋,行出數十里,先抵冒水潭,續朝上游而去,傍晚時分,終于見到了一處潭水,形如馬蹄,不必解說,也知此處必是那大名鼎鼎的馬蹄潭了。
眾人毫不停留,一路穿過三險攤,不到半里,耳中再次聽到隆隆水聲,這回由瀑布下方過來水瀑,聲響更加驚人,聽來有如千人擊鼓,又似萬馬奔騰,漸漸說話已要用上氣力,否則聽而不聞。
臘月二十四深夜,眾人穿過了一大片樹林,月光照耀,映得山谷滿是光輝,一片贊嘆中,各人眼中現出了天地奇景。
云霧漫山,月兒高掛瀑布天頂,玉輝銀帶,彷佛天神降下了銀水大橋,前來接引眾人前往極樂世界。此處正是白水大瀑,也是方今世上第一大水。大水澎湃洶涌,浪濤之急,水花之大,著實都是天下第一,弦月皎潔,星光燦爛,眾人衷心贊嘆:“難怪寧大俠要選這個地方退隱,果然是神仙住的地方。”
肥秤怪皺眉道:“大家先別忙著瞧景,現下要怎么找人?得想個法子出來。”宋通明指著祝康,道:“把這小子帶到瀑布頂端,咚地一聲扔到犀牛潭里,看他飄到哪兒,沒準就找到人了。”
那捕快忙道:“官人別開玩笑了,這瀑布好生險峻,倘要墜落,十之要給摔死,便不摔死,也會給瀑布大水壓入水底,一萬年都透不出氣來,那可糟糕透頂了。”
肥枰怪面色鐵青,手指深黑潭水,問向那捕快:“那這犀牛潭呢?總可以下去游水吧?”那捕快呵呵兩聲,勸阻道:“想死,沒比這個更快的。老先生以為這潭水碧悠悠地,挺平靜是吧?等您把身子往水里一跳,幾十個暗流漩渦卷來,那可哭笑不得了。到時水龍宮里又多了個駙馬爺,您可神氣了。”
看那犀牛潭里暗藏無數湍流,眾人心下駭然,各自往旁退開幾步。那捕快望向傅元影,道:“我瞧諸位官人也別勉強,便從小徑蜿蜓上山,瀑布底、瀑布頂各瞧一遍,死者見了你們的誠心,那也心滿意足啦。”
這話雖然不中聽,卻也是實情無疑。眾人唉聲嘆氣,只得沿瀑向上攀行,路窄濕滑,水流急切,一旁水花不住飛濺而來,雖然穿上了蓑衣,兀自滿身濕透。瓊芳、娟兒、傅元影等人細細留心經過之處,雖說那神秘人物恐怕早己死去,但他們一個心念,仍想找出一些蛛絲馬跡,便算是一個刻字,一個記號,也萬萬不能錯過。
眾人身懷輕功,黎明天光方才照下,便已攀上山頂,回到了當日觀看水瀑的所在。瀑布震天隆隆,水花飛濺之下,眾人早已滿身濕透。只是一路攀爬勞苦,除了一身淋濕,有如落湯之雞,其余別無所獲。祝康幽幽嘆道:“看來又白來一趟了。”
迢迢遠征,兩度探訪此地,卻又落得無功而返的下場,瓊芳想起蘇穎超兀自躺在病榻,忍不住煩惱起來,她坐在河岸旁,隨手拿起石子,不住往瀑布急流扔去,娟兒走了過來,勸道:“大家都要下崖了,咱們也走吧。”瓊芳連日趕路,此刻也難掩疲憊之色,心力憔悴之余,抓住了娟兒的手,便要緩緩起身。
正在此時,手上濕滑,竟沒抓穩娟兒的手腕,身子向下一滑,左腿竟然泡入了白水河。娟兒目光憐憫,低嘆道:“快上來吧,你累了。”
瓊芳嘆了口氣,正要提起腳來,忽然一個濕滑,身子向下摔跌,已被水浪沖倒,看這大河疾行東流,水浪力道雄強無匹,瓊芳半身才入水中,立時便給浪花卷入河中,娟兒心下大駭,趕忙伸手去拉,卻差了數寸之遠,她嘿地一聲,便要撲下水中去救,祝康撇見了,慌忙搶上,驚道:“莫要妄動!白饒一條命!”
眾人本待下崖,驚見浪濤滾滾的白水河中,赫然多出了一名女子,看她拼命掙扎,身子卻朝瀑布邊緣沖去,隨時都會慘死。宋通明大驚,登時拋出繩索,喊道:“拉住了!”他運起內功,“神刀勁”發動,那索頭連飛十丈,霎時便落到了瓊芳身邊。情勢危急,瓊芳雖然抓住了繩索,但她不善水性,浪花翻滾,暗潮拉扯,卻又讓她沉入了水中。
宋通明拼死去拉,想將瓊芳拖將起來,奈何水力太大,宋通明縱然神勇,腳下卻朝水里滑去,三棍杰一齊撲上繩索,死命來壓,這才勉強撐住了。
傅元影驚惶不已,小姐要是有了萬一,卻要他如何向國丈交代?他不顧一切,便要往河水跳下,便在此時,一人搶先飛身入水,正是哲爾丹。
哲爾丹水中翻滾,沿著繩索去游,幾個振臂劃出,用上了“大黑天拳”的神力,順水加力,那瓊芳離岸邊約莫十余丈,轉眼便追上了。他大吼一聲,將瓊芳扛上肩頭,令她破水探頭,透氣呼吸。跟著將繩索繞上了她的纖腰,來回纏了幾纏。
哲爾丹左臂緊夾瓊芳,右臂拉住繩索,盼能逆水而上。岸上眾人拼死拉繩,也在加力拉扯,只是順水行舟容易,逆水欲行寸尺,縱是漠北宗師,卻也難動分毫。須臾間水勢沖來,哲爾丹連番使動“大黑天拳”的無形氣勁,但老天爺降下的神奇,豈是凡人之力所能相抗?幾番以拳勁逆勢劃水,都只能勉強撐住身子不動,想要往前一寸,卻是萬萬不能。
不到一盞茶時光,哲爾丹氣力用盡,再也發不出力,水花翻滾,洪流沖激,轉眼便把兩人沖下水瀑,一旁祝康、娟兒、傅元影同聲驚叫,六只手臂一齊加力,連同先前的宋通明、三棍杰,眾人齊心協力拉住繩索,這才制住了下墜之勢。
二人時時都有性命之危,傅元影慌忙喊道:“大家聽我號令,一同使勁兒拉!”他口中計數,應聲至三,霎時眾人同聲出力,“神刀勁”加上傅元影數十載內力,連同崆峒三棍杰、祝康、哲爾丹弟子、華山雙怪等人,氣力足抵萬斤之雄,大水雖是洶涌,水里的兩人仍能寸尺緩移,傅元影心下大喜,一聲令下,眾人奮力再拉,猛聽嘎地一聲響,繩索居然滯住了。
傅元影心下大驚,慌忙探頭去看,赫見繩索剛巧不巧,居然纏入了亂石之中,若要貿然去拉,恐怕繩索吃力太過,便要當場撕裂。宋通明慌忙制住眾人,又從車上取來一條繩索,天幸有先見之明,這回預備的繩索足有十捆之多,合計數百尺之長,他急忙將繩索打結,喊道:“哲爾丹!我這就下來援手,你務必撐住!”
祝康見他又要下水,趕忙攔住了,驚道:“下去一個少一個,可別再冒險了!”
大水不住沖來,繩索逐步撕裂,麻纖瞬間分為十來束,已是將斷未斷。眾人不敢再拉,眼睜睜看著繩索散裂,宋通明取起繩索,急忙再拋,此時哲爾丹已離岸邊三十余丈,水湍風勁,兩邊距離又遠,幾次拋出繩索,卻都毫無準頭。眾人心下明白,繩索一斷,哲爾丹內力便再深厚十倍,也要墜下水瀑,河里的兩人都是個死字。
傅元影心下沉吟,自知水里無法救人,當今之計,唯有半空飛蕩過去,或能由瀑布上空拉人。
他喚來那蒙古弟子,低聲囑咐了,又將繩索綁在樹上,那弟子以蒙語喊道:“師父!繩索要斷了,一會兒你順勢向瀑布外跳出,傅先生要從半空接應你。”
哲爾丹聽得半空秋千接人,著實太過驚險,只要自己手短個半寸,抑或傅元影撐不住自己的份量,那是必死無疑。但此際生死交關,也只能聽天由命了。當下大喊道:“灑銀!灑銀!”
瓊芳此時也是性命危急,雖給哲爾丹抱在手里,仍是喝了一肚子水,早已半昏半醒。她聽哲爾丹破口喊叫,便也清醒過來,低頭探下,腳邊是萬丈巨瀑,抬頭上看,水聲隆隆之中,無數白煙水氣籠罩了視線,真如地獄景象。
瓊芳命在旦夕,內心慌了起來,霎時間想到了爺爺。自己若要死了,爺爺便要替她送終,可憐他老人家早年喪子,晚年又要孤苦,卻如何禁得住打擊?瓊芳想到害怕處,只是牢牢抓著哲爾丹。
她淚如雨下,櫻口一張,立被水花淹沒,五官全被泡入水里,瓊芳心中哭喊:“穎超、穎超,我今日為你而死,你以后會記得我么?”想到蘇穎超年少英俊,日后在門人請托之下,多半要另結新歡,更是拼命掙扎,大聲喊道:“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忽聽耳邊傳來低聲說話,好似在安慰自己莫怕,瓊芳呆呆抬頭去望,看這位漠北宗師雖在激烈掙扎,臉上神情卻不見一絲恐懼。瓊芳大聲哭喊:“救我!你們一定要救我!”正想間,岸上傳來大聲驚呼,瓊芳轉頭去看,那傅元影抓著繩索,已要冒險蕩來,倘若一個閃失,他也要為自己送命。
“少閣主!”大聲哭叫中,忽見半空蕩來一名男子,卻是傅元影。聽他喊道:“你們跳過來!抓住我的手!”哲爾丹臨危不亂,他左手抱住瓊芳,右手拖拉繩索,一個使勁,身子破水而出,高過瀑布三尺,只是手下一空,卻沒抓到傅元影,霎時兩腳懸吊在瀑布之外,大水淹沒頭臉,兩人凌空承受萬斤水力,痛苦萬分,全靠繩索懸吊。那傅元影給瀑布一沖,也險些也給卷了進去,性命大見危急。
傅元影是有老婆孩子的人,此刻慘死了,家里便成孤兒寡婦。哲爾丹更是死得莫名其妙,只是他雖然性命垂危,卻始終不放開自己,瓊芳喃喃發呆,心道:“他們心里也有記掛,卻一個個冒險賭命,他們為何不怕死……為什么?是因為爺爺的權勢嗎?”她望向這些忠勇的面孔,心下忽地醒覺:“他們不伯死,是因為知道自己為何而活。所以他……他們只要死得其所,便沒有分毫懼它……”
生死只在一瞬間,乃是生平前所未見的情勢,瓊芳卻是悚然一驚,她喃喃自語:“大家都不怕死,大家都知道為何而活……我呢?我又是為什么而活?是為了爺爺、為了穎超么……我活在這世上,全是為了你們么?”
來到了鬼門關之前,才赫然驚醒自己是個空殼,每個人都知為何而活,為何而死,卻只有自己不知道。
活了二十四年,全在為別人活,為紫云軒活,如今更要為情郎而死,這樣的一生就是她要的么?她望著滔天大浪:心里浮起一個可怕的念頭:“如果有一天爺爺病死了,情郎病死了,你以后要怎么辦?和他們一起死么?”
不知道……這輩子做的每件事都是為了別人,沒了他們,自己便成了空殼子。
練武、讀書,這輩子全都是為了別人,連性子的豪邁任性,也都是做給別人看的。她拼命掙扎,抵死去想一件自己真心事,與別人無關,與紫云軒無關,只是自己真心想做的……偏生腦中一片空白,卻是什么也想不起來。
練武是為了爺爺、讀書是為了紫云軒,和穎超相識、愛戀結合,也都是早就安排好的事兒,難怪……難怪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原來這輩子所有的路,都早被安排好了……
“快!快伸手過來!”傅元影蕩回了懸崖,再次狠命撲出,嘩啦一聲滔天大響,水花潑上了臉面,瓊芳也醒了過來,眼前一名急切的男子半空飛來,正是傅師傅。看他好生行險,身子離瀑布太近,水勢已然沖上身子。哲爾丹右手拋開繩索,冒死飛渡瀑布。傅元影急忙去抓,瓊芳身子搖晃,隨著哲爾丹奮力縱出,滿臉水花之間,也隨著飛了出去。
三人半空相遇,在萬丈高空之中連吵粱線,說來已然脫險。岸上眾人大喜欲狂,全數高聲歡呼。瓊芳微微一笑,正要抱緊傅元影,忽然腰中一痛,一股大力扯來,竟將她拖拉回去。哲爾丹大驚道:“繩!”傅元影直到此時,方才醒覺瓊芳腰里還系著繩索,另一端卻在岸上,眼看瓊芳蕩回水瀑,他急忙喊道:“宋通明!拉住繩索!”眾人急急去扯,卻反而雪上加霜,那繩索本已欲裂,大水沖刷,岸上拉扯,兩端力量相持,嘶地一聲裂響,繩索己然斷裂。
大瀑之前,瓊芳毫無反抗余地,瞬間便給水浪沖下地獄。
完了,最不能死、最不該死的尊貴姑娘居然死了……傅元影心跳停頓,想到了“自殺謝罪”四個字,便在此時,哲爾丹冒險賭命,他放脫了傅元影,半空旋翻,身子向下墜落,直朝瓊芳腳下抓去。眼看哲爾丹頭下腳上,傅元影一手拉繩,一手死抓著哲爾丹的腳踝,盼能生出奇跡。
兩大高手齊心協力,漠北宗師右手暴長,全力去抓小泵娘的腳踝。
嘿!抓到了!手里抓到了皮靴,卻也扯住了瓊芳。
永遠都穿男人皮靴的美貌姑娘,鞋子的尺寸永遠寬松,水遠都大一寸。
要命的一寸。皮靴滑脫,鞋子的主人失去了憑藉,已然墜下水瀑。
懸崖上眾人一個個坐倒在地,同聲慘叫:“少閣主啊!”
被瀑布大水撞上,那是什么感覺呢?
瓊芳向來聰穎過人,但天地巨變之下,此刻卻如螻蟻般卑微,她悶哼一聲,背后先被重重砸了幾十拳,接著萬斤重擔壓上雙肩,悶得連話也說不出來。男兒漢的皮靴己被扯脫,大水沖到,儒生網巾也已松落,猛烈的冰水灌入眼耳鼻,讓她全然不能動彈,連呼救也不成,她就這樣緊閉雙眼,直直墜入地獄般的水瀑深處。
腦中不再想到爺爺,也不再去想情郎,心中最后一個念頭,只剩下自己。
馬上要死了……有沒有遺憾……有沒有想做卻還沒做過的事兒?
有了……長大以后,還沒穿過女裝……連自己都沒見過自己有多么漂亮……
“不要死啊!”狂濤大水壓得她氣悶欲死,瓊芳卻也開始拼命掙扎,她兩手亂揮,口中灌滿了冰水,將死之際,陡然間,手上一緊,好似給什么東西拉住了,竟被一股氣力卷入了水瀑之中。
瓊芳滿心驚駭,偏又無法張眼,暴水激刷,身子半空旋轉,便這樣摔入了水簾之中。
身子摔上了濕淄溜的地面,一路飛滑出去,驀地后背劇痛,撞著了石壁,終于停了下來。
瓊芳慌張睜眼,四下一片黑沉,什么也瞧不見,四下轟隆隆地,巨響震耳欲聾,面前仍是那片大水簾,將她與塵世隔得開了。
她身在詭異險地,自是驚懼無比,趕忙從懷中取出火石,接連去打,奈何身子浸濕,全無火花。她把火石扔開,藉著洞中微光,勉強去看所處之地。
那是處狹長洞穴,約莫幾十尺長,寬卻僅五六尺,陰森潮濕,洞里還有著魚腥惡臭。
便在此時,火石被人撿了起來,答、答、答,火石不住碰撞。
瀑布里有神?真是水神?怪異聲響發出,彷佛好奇的水妖欲待玩火。瓊芳登時牙關顫抖,她喃喃地道:“寧師父?是……是你么?”
沒有人回答,只有隱隱約約的腳步聲,瀑布水聲雖大,卻掩不住那一沉一沉的踏地聲,每一記都踩痛了瓊芳的恐懼。
瓊芳兩手抓著鐵扇,想要使出武功御敵,偏生想不起一招半式。她心中害怕,喃喃地道:“誰……到底是誰在里面?”
“窩……窩……鍋……火……”
瓊芳面色驚白,啞聲道:“什么是窩窩鍋火?誰?你是誰?”那怪聲喘息道:“窩……窩……”水瀑魔洞里傳來讓人害伯的悲音,好像妖魔口吃,用那不成人聲的腔調前來招魂。腳步越來越近,瓊芳勉力壓下尖叫,她明白自己一旦大叫出聲,在那長聲銳響之后,便要放聲大哭。
被異象震住的瓊芳,成了一個無助的小女孩兒。她口中喃喃呼喚,這感覺像是小時候睡在黑房里,心里只是怕鬼,想哭卻哭不出聲,想逃,卻又無路可去……
黑影出現在面前,籠罩了視線,她不住掙扎,終于放聲大哭起來:“爹爹!救我!”
尖叫以后,一定會哭的,果然再也制不住淚水。瓊芳坐倒在地,在水簾洞里放聲大哭:“爹爹!救救芳兒!你來保護芳兒礙”
悲哀襲上心頭,淚珠不住灑落。十歲以前,她也曾經穿著女裝,依偎在爹爹的懷里,做個撒嬌的乖女孩兒。可如今她早已不知什么叫做依靠……爹爹已經死掉了礙
肩膀上放落了一只手,這是令人恐懼的一刻,照理她該要昏厥,可心中彌漫哀慟,居然連恐懼也不知道了。瓊芳恨恨一咬牙,猛然回過頭去,她要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不管是給妖怪咬死,還是給一刀砍死,她都要看清楚敵人的臉面。
她微啟櫻唇,呆呆凝視面前的景象。在這一刻,她居然沒有尖叫。
面前是一對鳳眼,眼瞳很漂亮、很有神,溫潤如玉,就這樣和自己對望著。
眼眸很溫和,不太像是野獸,不太像會咬人。在這黑暗無助的時刻,眼瞳眨了眨,好似要她別害怕,跟著一雙溫暖的大手摸上了臉頰,安慰著自己。
那感受好溫柔……就像小時候看過的爹爹……
莫名間,瓊芳居然撲了上去,她想把臉埋在眼瞳主人的懷里,那定是個寬廣溫暖的胸膛。她滿面嬌羞,拾眼去看,眼簾里看得明白……
全是毛……那人臉上全是毛……
“轟隆顱轟隆顱”
耳邊傳來了陣陣巨響,也把瓊芳拉回了塵世,洞外是大水瀑,洞內必定是大水妖。
“救命啊!”瓊芳尖聲大叫,須臾之間,她先發出了尖叫,跟著狠命推開怪物,手中折扇虛點,運出了“戳”字訣,腳下運起了九華身法,急速退開。她拼出了所有知道的武功招式,終于逃到洞穴一角,她縮著身子,手腳發抖,忍不住又哭了起來,喊道:“救命啊!妖怪啊!妖怪那怪物不太敢靠近,想來也給瓊芳嚇壞了,它嚅嚅嘖嘖,發出怪音,說道:“窩……窩果……絲……師師……”窩果絲師師?瓊芳一直哭,這個怪東西舌頭麻痹,不解言辭,咬字之模糊,比哲爾丹還要不如,若非是那水中妖魔,還能是什么東西?她大聲尖叫,不顧一切向前飛撲,忽然腳下一空,跌了出去,大水簾沖刷下來,正正澆在臉上,慌張之間,竟爾忘了自己身在險地,居然又墜入了瀑布。
堪堪要死之際,一只手摟住了腰間,將她輕輕緩緩地抱了回來。瓊芳撇眼地下,驚見地下有著死魚骨頭,看這水妖把自己拖回來,定是要吃掉自己。她嚇得魂膽俱裂,大哭道:“別過來…別吃我…我沒幾斤肉的……很難吃……千萬別吃……”
那怪物聽她發出尖銳呼喊,好似有些著慌了,它喉頭發出了異響,牢牢抓住了瓊芳。紫云軒少閣主又叫又跳,拼死掙扎,那怪物終于抓她不住,一把放開了她。嘶啞地道:“憋…癟…別……”
瓊芳哪管它哼什么妖怪話,連滾帶爬,奮力尖叫,以來宣泄心中的恐懼,過得半晌,終于發不出慘叫,喘息之中,只聽那怪物道:“憋、憋……啪…怕…別…別怕……”
瓊芳咦了一聲,心道:“這好像是人話!”她驚覺對方似在言語,便制住了尖叫。過得半晌,瓊芳抹去了冷汗,顫抖著牙關,結結巴巴地道:“你……你……要我別……別怕……是……是不是?”
兩人一個驚、一個啞,相互感染之下,均成語焉不詳之輩,那怪人聽她辛苦熬完這段話,登時噓了口長氣,點了點頭,好似如釋重負。又聽它道:“別怕、別怕、別怕。”
連著三個別怕,果然別怕了,她稍感安心,尋思道:“這玩意兒會說別伯,應該不是妖怪。”
她凝目打量眼前怪人,只見它的眼神極為溫和,尋思又想:“這怪物的眼睛像是兔子馬兒,應該吃素。”她拍了拍心口,正要說話,那怪人卻搶先開口,喘道:“伊、泥……你,威尾…為,喝可…”
那怪物步步靠近,伸手揮動,看它口吃難言,簡簡單單一句話,卻說得詰屈聱牙,之間還夾雜無數喘息,好似欲待吃人。瓊芳又怕了起來,猛地醒起懷中還有火槍,急急去掏,天幸這槍沒給沖走,大喜之下,當場亮了出來,喝道:“往后退!退遠點!不然我打死你!”那怪物居然知道槍子兒厲害,往后略退幾步。瓊芳喝道:“不夠遠!再退!退!”怕眼看那怪物離自己足有數丈,瓊芳稍覺平安,她喘息半晌:心道:“這下可是我占上風了。”
當下定了定神,恢復少閣主的氣魄,厲聲便喝:“說!你是寧不凡嗎?”
“窩……窩果撲……撲絲……師……”那怪物喉頭發出異響,雙手搖晃不休,卻不知要干些什么。一聽“窩果撲絲師”,瓊芳氣往上沖,厲聲道:“不準說怪物話,說人話!”怕那怪人呀呀嘎嗚,好似想說什么,偏又說不明白,山洞里怪聲怪調,伴隨轟隆水聲,登讓瓊芳煩躁無比,她掩耳尖叫道:“住口!不許發出聲音!”那怪人給她一喊,登又垂首望地,靜默下來。兩人面面相覷,瓊芳怕得想哭,偏生情勢惡劣無比,委實不能放松心力,她咬牙切齒,道:“你……你不準說話,現下我來問話,你只管點頭搖頭。”
那怪人連連頷首,道:“凹毫……毫……好……好、好、好……行!”怕瓊芳正要喝止,哪知此人嗓子里又冒出個“行”字,咬字居然頗為清楚。此人之怪,委實諱莫如深,己非語無倫次、牙牙學語等情可描。她用力清了清嗓子,大聲道:“安靜!”那怪人急忙點頭,不敢再做一聲。
瓊芳怕給他感染口吃,當下特意卷舌,脆聲道:“我來此地,專為一人而來。此人姓寧名不凡,你認得他么?”那怪人拼命領首,道:“窩……果…我,扔…人忍、額得塔他……”舉凡言語無味之人,面目必然可憎,聽那怪音從喉頭冒出,瓊芳心中發毛,全身發癢,尖叫道:“不許說話,只準點頭搖頭!”少閣主發威,那怪人急忙點頭,示意明了。瓊芳再次問道:“你是不是寧大俠?”
那怪人聽得此言,卻是緩緩地搖了搖頭。瓊芳看在眼里,苦在心底,暗暗忖道:“倒楣了,九死一生,卻還白跑一趟。”她心下叫苦連天,口中又道:“那你又是誰?可以說說么?”
那怪人好似得了皇恩大赦,它神色焦急,雙手揮舞,口中嘎嘎嗚嗚,似想長篇大論,但一急之下,嘴里更是含渾不清,一時嗚嗚呱呱,雞鳴狗叫,瓊芳大為后悔,不知這些怪話要伊于胡底,瓊芳大怒之間,用力揮手:“不許說話了!”手指用力,居然不慎扣動扳機,喀地一響,槍口沒有火光。慘了,火藥浸水,槍子兒射不出來。瓊芳心下大叫凄慘,深怕那怪物發覺,趕忙胡亂喝話:“滾開!你往后滾開!滾!滾!不然姑娘打死你!”
那怪物給她連番逼喝,只得一路退到了洞壁,已是退無可退。瓊芳也往洞穴另一端行去,她又累又苦,登時頹然坐倒。
此刻耳中沒有蘇穎超的溫柔腔調,也沒有爺爺的耐心叮囑,更沒有傅元影等人的諄諄勸諫,此刻只有水瀑的一片轟隆巨響。眼前是黑暗無光的洞穴,沒有了寧不凡,卻有一只口發異聲的水妖,想起自己處境之慘;心下一酸,瓊芳珠淚潸潸,終于低聲啜泣起來。
“堆腿對……撲不豬。”怪物再次發聲吵嚷,瓊芳擦抹了淚水,怒道:“不許說話!”“
窩果柯可……”那怪物還在吵鬧不休,登時激怒了瓊芳,她霍地起身,喊道:“閉嘴!”
“對……”怪物吞咽口沫,喃喃又道:“不……篆…”這不是妖怪話,瓊芳啊了一聲,又聽對面那人道:“蝦……嚇……”他深深吸了口氣,終于一字一緩,吐出清清楚楚的三個字兒:“嚇了你……”
很低很緩的幾個字兒,這嗓音非但清楚,尚且十分溫和,瀑布大水之中,聽來居然有些悅耳。
瓊芳大為訝異,她張大了眼,慌聲道:“你……你會說話了?”那怪人咳了咳,嗓子輕潤許多,聽他放緩了腔調,道:“我許揪……久沒說話。口齒有點……撲不領……靈光……”
瓊芳破涕為笑,心道:“這是人。不是妖怪。”她擦去淚水,又問道:“你是人,對不對?”那怪物頷首道:“堆對,我當……然是……”瓊芳聽它口吃得緊,不待說完,忙道:“你既然是人,那為何要住在水洞里?”那怪人低嘆一聲,伸手朝上指了指。瓊芳啊了一聲,道:“你本在瀑布上頭?”
那怪人頷首示意,低聲道:“洪暴……水毒,漂流……墜瀑,不見歸家路……”
又來了一段妖怪話,沒一個字兒聽得懂,瓊芳欲待尖叫,猛聽到歸家路三字,赫地醒覺過來,已知它并非口吃,而是說話文白相雜。瓊芳心下醒覺:“這怪物會做文章,這話卻是說大水急流,把他沖到這里,所以回不了家。”聽他用詞雖短,卻頗為考究,不知是哪一國的妖怪,忍不住啞然失笑。
瓊芳害怕漸減,好奇便增,想到了小白龍,低聲便道:“外頭的人說這里有個水神,可是你么?”那怪人聞言一愣,眨了眨眼,卻是答不上話。瓊芳怕他又忽然發狂,卻也不敢再說了。她四下看了幾眼,低聲又問:“這洞穴有……有別的出口么?”
那怪人低嘆一聲,伸手撫摸石壁,搖了搖頭。瓊芳聽這嘆息聲無盡蒼涼,想來這洞穴定無出路,想到此地如同一道天牢,有進無出,自己花樣年華,卻要長伴怪物身側,一顆心也沉了下去。
不知幾年之后,是否也會成為茹毛飲血的妖怪,鎮日里哼哼哈哈,說那“窩果不絲師”的妖怪話?
正想著當妖怪的滋味了,忽聽一聲狂叫,赫見怪人沖到自己面前,雙目朝她的身上猛瞪,口中喝喝低響,好似有些激動。瓊芳怕了起來,慌道:“你……你又怎么了?”
猛聽那怪人狂吼一聲,直朝瓊芳撲來,竟是勢如飛虎,瓊芳魂飛魄散,尖叫道:“救命啊!救命啊!”那怪人抓住了瓊芳,驀地伸手一扯,已將她腰間衣帶扯落,看模樣竟要非禮。瓊芳急急掙扎,拼命去推那怪人的臂膀,貝齒正要咬落,卻在此時,那怪人忽地放開瓊芳,跟著跪倒在地,放聲大哭起來。
人家是前倨后恭、先禮后兵,這怪物卻是先咬后哭,不知在弄什么玄虛,瓊芳好容易逃過魔掌,驚魂甫定,趕忙向后退開,左手抓折扇,右手拿火槍,全心全力戒備。只是防備良久,那怪物卻不再撲來,黑暗中只是不住嗚咽哭泣,好似悲喜交加。
瓊芳心下茫然,尋思道:“這又是怎么回事?怪物也會發瘋么?”
“上天……我……終于要回家了……”
黑暗中怪物仰天跪倒,大聲悲號,兩手卻高舉一樣物事,瓊芳看得明白,那是條繩索,正是從自己腰間解下的。瓊芳滿心疑惑,正自猜測那怪人的用意,忽見那怪人站起身來,行到水簾之前,看他半身前傾,右手探出,已將一條臂膀放入大水。
通天大水墜落,由幾百丈高空一路沖刷而下,巨力撞落,什么東西都會翻倒滾落,哪知那手臂竟如鐵打石造,嘩啦啦水花四濺,它只橫在瀑布之中,一動不動。
瓊芳看得呆了,她曾親受巨瀑威勢,便以哲爾丹的深厚內力,卻也無法抵擋水力沖刷,豈料此人竟能以單臂抗拒天威?瓊芳張大櫻口,滿心呆滯,便在此時,那人深深吐納,赫然間雙臂向前揮動,兩道勁風飛過,洞中精光閃耀,瀑布大水竟在剎那間斷絕。
轟隆顱水勢銜接上了,瓊芳的小嘴卻遲遲不能闔上。方才那一刻,瀑布大水好似被怪人的勁風撲斷,親睹異象,她只能張口結舌,任憑尖叫聲從喉頭宣泄而出。
那怪人豎指在唇,示意噤聲,瓊芳卻不理他,只管放聲尖叫,便在此時,水瀑外傳來呼喊,聽得喊聲隱隱約約:“大小姐……大小姐……你在哪里礙”
聲響不歇,隱從水瀑間傳來。那怪人站立瀑布之前,單掌擊出,啪地一聲,瀑布水簾給掌風激出一處圓孔,裂孔雖只一瞬,瓊芳眼里卻看得明白,水瀑外是處險峻山崖,崖間十來人散布搜索,見是傅元影、哲爾丹這些同伴,諸人四下提聲喊叫,正在搜尋自己。
瓊芳大喜欲狂,登又大叫起來,只是這回叫聲絕非慘慘哀號,而是雀躍歡呼。她手舞足蹈,如小仙子般兜兜地轉了圈,內心歡喜無比,拼命吶喊:“傅師范!傅師范!我在瀑布里!你們快來救我!”
喊了許久,眾人遲遲不做回應,好似沒聽到自己的呼喚。瓊芳怕他們走遠了,一時叫得聲嘶力竭,奈何人小聲弱,全然無法穿透震耳欲聾的水聲,那怪人揮手示意,請她站到自己懷中。瓊芳最怕此人碰她,玉臂稍受沾指,登即尖叫:“走!去!滾!閃!”連用好些辭匯驅趕,那怪人卻似聽不懂人話,只是毫不理會。它兩手伸來,把美女拉到了懷里,拇指按住了她的耳孔,中食兩指壓上眼眶,瓊芳嚇得魂飛魄散,喊道:“不要挖眼珠!不要!不要!”
那怪人任憑她慌聲尖叫,忽聽他斷喝一聲,頭頂傳來激烈爆響,那聲波直直震出,瓊芳五臟六腑一同倒轉,耳鼓鳴響,頭痛欲裂,天幸那怪物壓住自己的眼眶,否則連眼珠都要給震脫了。
叫聲既猛且沉,又似尖銳無比,好似頭頂傳來雷聲爆炸,無止無盡,瓊芳渾身骨骼四散欲裂,不住發聲尖叫。也不知過了多久,終于全身軟倒,已要口吐白沫。那怪人怕她受了內傷,這才停下了嘯聲。他放開了瓊芳,任憑她坐倒在地。
瓊芳氣喘不休,滿面呆滯,喃喃自語:“傅……傅元影……你再不過來……我跟你沒完……”這怪人發出如此震天巨響,除非眾人溜下山喝茶去了,否則定能察覺。她淚眼汪汪,心中催促不歇,猛然間山崖對面傳來嘯聲應答,同伴們終于聽見了咒罵,趕忙向大小姐請安。
瓊芳破涕為笑,一行人中能發出這等雄渾嘯聲的,想來僅哲爾丹一人。可漠北宗師親來作嘯,在這瀑布巨響的掩蓋下,嘯聲卻甚微弱,功力與那怪人差了偌大一截。瓊芳醒覺過來,她上下打量怪物,尋思道:“這人武功比哲爾丹還高許多,一定是寧不凡,只是不認而已。”
想到帶回了寧不凡,瓊芳心頭怦怦地跳了起來,知道穎超有救了。轉看那怪人,卻也是喜孜孜地模樣,看他手上幾個拉扯,已將繩索卷了起來。那繩索原本一端垂在瓊芳腰間,另一段垂在水里,雖已斷做兩截,繩長仍極可觀。瓊芳滿心好奇,忙道:“你……你要用這繩索做哈?”
敝人并未回話,看它手握繩頭,驀地張嘴吸氣,胸腔鼓起,好似要潛下水一般。
瓊芳呆呆看著,這怪人一口氣好生悠長,直似無止無盡,她心生好奇,便也學著怪人模樣,仰天吸了口長氣,只是吸到胸腔疼痛,肺部欲裂那怪人的一口氣仍無止歇。瓊芳雖也見過無數武林好手,卻沒看過這等異狀,一時心下駭然:“好呀!這人一定是水妖,只是裝成寧不凡的模樣而已。”
正胡思亂想中,那怪人已吸足了氣,陡聽唆地一聲,他伸手一揚,那繩頭隨著一口真氣飛出,赫地穿破水瀑,直向懸崖射去。沉重水瀑壓在繩上,卻無法讓繩索彎曲半寸,足見繩上所附真氣何等驚人。
繩索宛若飛龍,隨那怪人的長聲吐氣,一路向前飛出,也不知過了多久,繩子定下,另一端似給人牢牢抓住了,那怪人側耳傾聽,隆隆水聲中,對岸傳出嘯聲應答,他拉了拉繩索,做了回應,便在洞中尋了地方打結緊縛。瓊芳見繩橋已然搭起,不由張口結舌,問道:“你……你要走出去?”
那怪人哈哈笑了,跟著又在繩結上疊了一塊巨巖,以免松脫。看他力大無窮,百斤巖石說提就提,舉重若輕,這景象十分懾人,瓊芳卻已視若無睹。連著幾番驚嚇,她對這妖怪已是敬畏有加,便算親睹怪人張翅飛走,怕也見怪不怪。
那怪人站到水簾之前,回首望向瓊芳,天光乍亮,黎明曙光從水簾中照耀進來,瓊芳也在打量眼前的男子,只見他身長約莫八尺,體型雖然高大,卻極為瘦削。再看此人赤著雙腳,胡須蓬生,外貌極為潦草丑陋。
眼看那怪人張開雙臂,眼角含笑,好似要摟抱自己。瓊芳尖叫一聲,越看越覺此人模樣古怪,如何敢邁步向前。那人卻不焦急,仍舊展開臂膀,等候她過來。
瓊芳遲疑半晌:心道:“看這水妖的模樣,十之要帶我出去。說不得,我得忍耐則個。”
她心中默念阿彌陀佛,顫抖著腳步,朝那怪人身前靠去。兩人雙手相接那怪人手掌粗糙,生滿了硬繭,瓊芳抬眼去望,眼前這人亂發長須,垂落胸前,可說極盡蓬頭垢面之能事。瓊芳忍不住又怕了起來,尖叫道:“救命啊!”
忽然間那怪人矮下身來,好似向自己笑了笑。瓊芳掩住了臉,恨不得取出火槍,把這腦袋打得稀爛。
“別怕。”
低沉柔和的嗓音,安撫了瓊芳。微弱天光映到面前,瓊芳給嗓音安撫下來,雖然雙手掩面,仍然偷偷睜開了眼,從指縫中瞧了出去。
眼前是一雙眼瞳。那雙瞳子并不大,卻很黑亮。盡管生了一頭亂發,長了一片潦須,但有了這雙鳳眼,眼前這人便能鎮神定魂,讓人不再害怕。瓊芳輕輕拍了拍心口:心道:“這人不算太丑,比華山雙怪稍好一些……
正想間,那怪人已然轉過身去,自行蹲在地下,瓊芳詫異道:“你……你這是做什么?”
那怪人拍了拍自己的背,緩緩地道:“上來。”
若要自己爬上怪物的背,不如一頭跳入瀑布摔死。瓊芳臉紅耳赤,搖頭道:“不用你負,我自己能過去。”那怪人哦了一聲,朝偌大水簾指了指,眼神帶著詢問。瓊芳呸了一聲,她素來膽大,當此開頭,更是一步不讓,咬緊牙關,往后退開幾步,嘿呀一聲大叫,奮力朝水瀑跳去。
面前大水赫然止歇,那怪人發動了內力,果然讓自己飛過了水簾。瓊芳松了氣,正要去抓繩索,驀地手中空蕩,居然撲過了頭,一時無從借力,便朝瀑下墜去。
正要放聲尖叫,半空里一人如同大烏飛來,須臾間抱住了自己,將她帶上了繩索。瓊芳天旋地轉,給那怪物拋了起來,霎時穩穩坐到他的背上。眼看那怪人用手勾住她的臀腿,瓊芳滿臉通紅,她怕身子與那人貼合,拼命向后去仰,一時帶得怪人左右擺蕩,若非他武功奇高,恐怕早己墜下深谷,摔成爛泥也似。那怪人勉力平衡腳步,大喝道:“姑娘!求你別動,我想回家。”
瓊芳瞇起雙眼,低頭下望,不由得悚然一驚,只見兩人懸于高空,腳下一片迷茫水氣,那怪人單足踩在繩上,另一腳金雞獨立,端得是驚心動魄。抬眼去看,水氣漂蕩,對面懸崖迷蒙難辨,兩邊相隔不知多遠,加上山風強勁,吹得繩索不住搖蕩,瓊芳自知危險,只能勉強按耐下來,道:“好,我不動就是了。”
風力越來越大,那怪人深深吸了口氣,囑咐道:“抱住我的頸子,我要撐開手了。”瓊芳雙腿跨在那人腰間,早已面紅過耳,想起要抱住那怪人的頸子,更感遲疑。她倒不是堅守婦道,而是眼前那怪人委實臟亂。看他一頭亂發潦草打結,里頭藏污納垢,說不走住有水蛭怪蟲,光是瞧瞧便要作嘔了,如何能靠近一寸?
此刻情勢不容稍有猶疑,耳邊風聲呼嘯,吹得她搖搖欲墜,想起性命垂危,終于恨恨閉上雙眼,一咬牙,將臉面向前一貼,撞上了那人的針發,瓊芳緊閉雙眼,直欲作嘔,心道:“忍一會兒!忍一會兒!”玉臂狠命纏住那怪人的頸子,好似要勒死他才甘心。
那黑發登時剌上臉孔,照理必有大批跳蚤螞蟻爬將出來,只是忍了許久,面頰卻并無剌痛麻酸之感,瓊芳咦了一聲,驚覺那人的頭發十分柔軟,全不似外觀那般針黑糾結。
瓊芳心下大感驚詫,一時把臉貼了過去,黑絲擦面,如觸鵝絨,她怔怔出神,尋思道:“奶娘說過,男人如果發絲軟,耳根必軟,十之會聽女人的話。”
此行過來貴州,正是為了找出寧不凡,好來對付黑衣人,瓊芳心下怦怦跳著,尋思道:“要是這人愿意聽我的指令,那日后遇上黑衣人,可再也不伯了。”
想到此處,膽戰心驚地伸手出去,一把拉住那人頭發,胡亂扯了扯,果然入手頗為柔軟,一時心下大喜,更是加力拉扯。那怪人悶不吭聲,只當自己死了,一時撐開雙手,凌空虛步,一停一行,盼求穩步行到對岸。
此行千里迢迢,終能拖個絕代高手回去,瓊芳滿心喜樂,回首望向大水瀑,黎明時分,陽光從天邊照下,只見自己正從通天大水里行將出來,水花四濺,玉洗珠簾,背后瀑布只在十尺不到,彷佛白龍傾瀉,正不住打向自己。瓊芳怔怔轉望腳下,只見山谷浮起了一道彩虹,光暈絕美,七彩變幻,好似自己坐在虹橋之上,正要往天堂行去。
此時危機四伏,背后是天下第一大瀑,腳下是萬仞高空,自己又趴在吃人大水妖的背上。這是令人驚駭的一刻,卻也是人生難得的一刻。瓊芳忽然微微一笑,雙手成圈,摟住那怪人的頸間,跟著身子傾倒,緊緊趴在那怪人背上。
除了小時負在爹爹背上,十多年下來,不曾這般趴負于一人身后。便算是至親至愛的情郎,她也不曾如此放心地把自己交出去。可此時此刻,她卻很想這般趴著,她打量著身遭的奇景,嘴角合著笑,好似自己變回了小女孩兒,什么都不必想、不必愁,再平安不過了。
那怪人步步為營,越走越見心得,腳步也越來越快,此時己能聽得宋通明的大喊大叫,瓊芳醒覺過來,只見自己離崖不遠,已然回到了塵世。
對面同伴大聲喊叫,紛紛預備繩索勾網,想來怕那怪人一個不慎,居然害得自己墜落下去。她臉上微起羞紅:心道:“我今日給人背在身上,這事要傳揚出去,穎超非氣死不可。”兩邊距離尚遠,水氣彌漫,想來同伴瞧得見人影,卻瞧不見自己給人背負。瓊芳趴到那怪人耳邊,低聲道:“放我下來,剩下的一段路,讓我自己過去。”
此處離懸崖還有十余丈,算來足達百尺,那怪人頗見躊躇,低聲道:“你成么?”瓊芳板起臉來,沉聲道:“不管成不成,放我下來。”
那怪人聽得口氣嚴峻,便握住她的手,掌力輕輕一帶,已將她橫抱手中,轉到身前,瓊芳心下嘻笑:“這人當真聽話。以后紫云軒行走天下,無往不利。”那怪人兩手懷抱瓊芳,忽然右手一伸,便朝她的腳上摸去。瓊芳驚怒交加,喝道:“大膽!放開你的臟爪子!”那怪人搖頭道:“赤腳走繩,容易平衡身子。”說著便將她的羅襪扯了下來,露出了晶瑩秀美的足踝玉趾。那羅襪算是貼身衣物,也是全身上下唯一著穿女裝之處。她羞紅了臉,喝道:“別開頭去,不準看。”
那怪人生死一線,哪有心思去看光腳丫子?他吐氣沉膝,捧住瓊芳的纖腰,將她緩緩放落,口中吩咐道:“身子中線對著繩索,雙手張開。萬莫望下瞧看。”瓊芳呸了一聲,她的輕身功夫大有門道,年前更受娟兒教誨,頗有九華山的曼妙身法,當下反而著意賣弄,身子半空旋轉,霎時站上了繩索。只是腳下有些不穩,那怪人急忙湊手過來,將她扶住了。
此時已近懸崖,狂風大減,瓊芳雙手平衡,已能站穩腳步,聽她提氣喊道:“傅師范,我回來了!”
聲音一出,懸崖對面滿是叫喊,喝彩聲傳自宋通明、祝康之口,那驚呼聲卻是傅元影、三棍杰所發,各人職責不同,心事自然不一。傅元影大聲道:“小姐你抓好繩索,我過去接你!”
瓊芳喊道:“你們別過來,這繩索吃不得這許重。”
背后那怪人道:“吃得住的,你該讓同伴過來接你。”瓊芳哼地一聲,自管向前邁步,一時連過五尺,她身輕腳小,走這繩索本就大占便宜。又聽背后那怪人諄諄勸告:“慢慢走,別要心急。”瓊芳聽他口氣滿是教訓之意,心中很不樂意,忖道:“這當口若不能將他收服,上岸之后,我也支不動他了。”當下回目身后,將腰間折扇抽了出來,啪地一響,局面已然打開。傲然道:“朋友,你可知道自己是跟誰說話么?”
扇面張開,露出了三個字兒,那怪人驚呼出聲:“紫云軒?”瓊芳微微一笑:心道:“太好了,他也知曉紫云軒,那可少了一番口舌功夫。”她見自己衣衫不整,便略作整理,畢竟自己與陌生男子同處山洞,倘若內外衫有凌亂跡象,那蘇穎超可是吐血而亡了。
眼看頭巾已失,秀發凌亂,瓊芳從懷中取出紫手帕,自行綁了個髻。看她站于高空之上,秀發飛揚,紫巾紫衫,陽光返照映射,望來倍加耀眼。
那怪人癡癡瞧著,忽地全身發抖,驚道:“你……你……”瓊芳微感奇怪,回首望向那怪人,只見他滿面激動,好似目瞪口呆,更似驚艷于自己的美貌。瓊芳生平不以女子自居,除在蘇穎超面前,絕無分毫羞弱美女之態,此刻見了那怪人的眼神:心中忽然暗暗喜悅,她舉起折扇,掩住了櫻口,含笑道:“別愣在那兒了,快快過去對岸吧。”
那怪人眼望瓊芳,眼中帶著迷惑,喃喃地道:“你……你和瓊……瓊武川如何……如何稱呼?”瓊芳拋開女子柔色,又成了少閣主,聽她嘿了一聲,沉嗓道:“不許提我爺爺的名諱!”
那怪人如中雷擊,霎時苦笑起來,他垂頭喪氣,喃喃地道:“你是國丈的孫女,叫做瓊芳……對不對?”瓊芳奇道:“你認得我?”那怪人雙手掩面,淚水滾滾而下,悲聲道:“今夕何夕……今夕何夕……”此時位于高空之上,須臾間便能平安渡過懸崖,哪知那怪人卻似痛不欲生,身子更是搖晃不休,瓊芳不由驚道:“喂!快別這樣了!你不是要回家么?”
那怪人聽得“回家”兩字,立時驚醒過來,他兩手揮舞,嘶啞著嗓子,問道:“告訴我……今……現下是……是哪……什么時候?”那怪人好似又犯了口吃,這幾句話說得結結巴巴,竟是詞不達意。瓊芳心道:“這人真是個怪物。好容易出來了,卻又發起傻來。”她見腳下實在太高,當下兩手撐開,平衡了身子,忍耐了脾氣,說道:“今兒是臘月二十四。”
那人喘息道:“不是日子……我是問你……是哪……哪一年……”
此問太過怪異,瓊芳眨了眨眼:“哪一年?”她愣了半晌,方才答道:“正統十年。”
那怪人愕然無語,過得半晌,方聽他嘶啞地道:“正……統?那…那景……泰……呢?”
瓊芳心下納悶,尋思:“景泰?”她眼珠子轉了轉,登時想了起來,隨口道:“你是說前朝的皇帝?他十年前就退位病斃了,你不知道么?”
那怪人聽得此言,忍不住張大了嘴,喃喃地道:“十年了礙”他苦笑幾聲,眼里垂下兩行淚來,一時低頭望著自己的雙手,抬頭看了看上蒼,陡然掩住了臉,身子搖晃不休。
瓊芳見那怪人全身搖搖欲墜,隨時都會墜落懸崖。她驚慌不已,忙道:“你定下神,莫要亂動……”動字方出,那怪人竟已閉上了眼,身子失了平衡,瞬間墜下高空。
瓊芳放聲尖叫,全身涼了半截,萬沒料到此人神功蓋世,居然會失足墜落山谷?她趕忙伸手去拉,只是她武功有限,萬仞之上,自保尚嫌不足,哪能出手救人?果然還沒抓到衣袖,腳步己然滑動,險些摔下繩去,眼看也要步上那人后塵,忽然一人伸手拉住了她,厲聲道:“少閣主定神!莫要妄動!”
瓊芳驚醒過來,凝眸去看,眼前卻是傅元影。她喘息不止,尖叫道:“傅師范!他掉下去了!他掉下去了!”傅元影不愿旁生枝節,一個點穴出手,制住了她,跟著將瓊芳橫抱入懷,快步朝崖岸行回。
十來丈距離須臾便過,瓊芳一站上實地,眾人紛紛圍了上來,問道:“那只猴子是誰啊?怎會住在瀑布里?”瓊芳大聲尖叫:“別問了!快解開我的穴道!快!快!”傅元影不敢違背,趕忙出手推拿,瓊芳一得自由,立時又跳又叫,喊道:“他掉下去了!我們快去撈他起來!”宋通明愕然道:“撈那只大猴子么?他到底是誰啊?”
瓊芳自也不知那人是誰,情急之下,立時便要尋路下崖,眾人尋了她一夜,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看她平安歸來,如何能讓她犯險?傅元影攔了上來,勸道:“少閣主,不管那人是誰,你都得定神回力。一會兒我會去犀牛潭找人。”
瓊芳恨恨推開了他,咬牙道:“不行!現下就去找!”眾人累了一夜,好容易瓊芳脫險歸來,自想歇息,只是看她如此心急,只得一個個跟將上來。
瓊芳滿心煩亂,已然攀下山道,娟兒與她交好,便也急急相隨,雙姝一前一后,娟兒追前來問:“到底那人是誰?你在那瀑布后面遇到了什么?”瓊芳不理不答,只管急奔而下,來到了潭邊,她張口大呼:“大水妖!你還活著么?”
漫天水花飛濺而上,白龍般的水柱灌入犀牛潭,四處全是漩渦暗流,看這水流如此強猛,若要失足墜下,定然永世不見天日。瓊芳又叫了幾聲,忽然坐倒在地,當眾哭了起來。
眾人見瓊芳淚灑當場,無不大為震驚,此女任性刁蠻,膽大妄為,什么時候露出過半分女子柔弱之態?傅元影怕她跳入潭里,急忙攔了過去,低聲道:“少閣主,你若再有什么危險,傅某只有以死追隨,請你莫要任性。”
宋通明附耳過去,問向傅元影:“方才那長須男子武功很強,可真是寧大俠本人么?”傅元影搖頭道:“那人身材高大,恐過八尺,比我師兄高了一個頭,決計不是他。”
眾人議論不休,各自猜測那人身份,忽聽岸邊傳來孩童喧嘩,眾人轉頭去看,見了一群孩童,看他們一個個濕淋淋地攜竿帶網,卻是前些日子見過的那群少年。想來小白龍便在左近。
這偌大的人間,除了瓊芳一人,便只剩那小白龍關切怪人的生死,瓊芳心下激動,高聲便叫:“小白龍!快來!快來!”眾童日昨與雙怪、祝康等人斗毆,一見這些兇神惡煞便在左近,早是慌忙欲走,瓊芳急急趕將過去,喊道:“小白龍!小白龍!出來說話!”人堆里傳來一聲悶咳,一名少年走將出來,看他神態沉穩,雙眼瞇為一線,正是那小白龍!
瓊芳一見他來,趕忙拉住了他,尖叫道:“你師父墜到水里了!你能游水不是?快將你師父撈出來!”小白龍半信半疑,皺眉道:“我師父年前就墜到瀑布下了,你要我怎么撈他?”
瓊芳奮力搖首,大聲道:“他沒有死!他躲在瀑布后頭的水簾洞里!方才我還見到他!”小白龍驚得呆了,一旁孩童紛紛議論:“水簾洞的傳言是真的!”
瓊芳正要再說,撲通一聲響,小白龍拉住了繩索,已然飛身入水,幾名孩童見頭目下水,便也紛紛游入潭里找人。瓊芳驚喜交加,沒想這少年如此重情尚義,說走便走,只是她不善游水,便只能坐在岸邊,滿面焦急等候。
大水奔騰,怒瀑由九天之上倒灌潭水,單是濺起的水花便達百丈之高,足以想見犀牛潭里暗潮洶涌,水勢湍急無比,那小白龍雖然目不能見,卻以魚網在潭下拖曳,想來若有異物,也能打撈出水。只是暗流險急,幾名孩童水性雖精,卻也無法靠近瀑布,幾次給漩渦暗流一卷,更已沉入水中,若非身系繩索,恐怕早已滅頂。瓊芳驚惶不已,急忙轉向哲爾丹,尖叫道:“大師傅,我求求你,快些下去救人!”
瓊芳慌不擇言,以她的尊貴身份,豈能輕易說出“求”逗個字?哲爾丹眼望傅元影,見他微微頷首,當下脫去上衣,露出精壯無比的上身,他見水勢洶涌,不敢怠慢,便取起繩索綁縛腰間,一步步朝潭水行去。
忽于此刻,眾人眼前一花,好似潭水變得清澈些了,哲爾丹也是面露詫異,便又退回岸上。眾人瞠目不語,卻聽瓊芳跳了起來,喜道:“他還活著,我就知道,他一定還活著。”
話聲未畢,潭水又是一陣擺蕩,眾人眼里看得明白,水中漩渦好似受了什么大力,赫然緩下,雖只剎那之間,但水流方位一變,卻讓潭水色澤有些變化。祝康望向宋通明,喃喃地道:“你看到了嗎?這是怎么回事?”宋通明干笑道:“你問我?我可去問誰?難道上廟里抽簽么?”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全沒個理會,水面嘩啦一聲,小白龍飄了起來,他濕淋淋地帶著幾名孩童上岸,神色甚是凝重。瓊芳慌道:“找到人了么?”
小白龍低聲道:“我不知道。可是水底下有股激流。把整潭水翻攪了。”眾孩童想起水神傳說,無不怕了起來,一個個跪倒在地,頂禮膜拜。
匆聽娟兒驚叫道:“有東西飄起來了!”眾人眼里看得明白,只見潭水深處當真飄出—些東西,先是一艘小船緩緩浮起,船身早已腐朽,之后又有不少浮木飄將起來,一件件古舊腐爛,望來極為怕人。小白龍聽了屬下報來消息,更顯得神情凝重,只側耳傾聽潭水,好似要查出什么異狀。
陡然間,一具物事飄了起來,看那東西臉面朝下,卻又長了四肢,好似是具浮尸。瓊芳驚恐害怕,正要下水拖拉,傅元影急忙攔住,低聲道:“別忙著過去。”瓊芳心急如焚,只得眼睜睜看那東西飄到岸邊。宋通明、祝康等人站得近,三兩下把那物事撈了上來,各自聚攏圍觀,瓊芳亟欲過去,卻被三棍杰擋開了。瓊芳急道:“你們這是干什么?退開!”一旁宋通明咧嘴干笑,道:“這東西很難看的,他們是為你好……”瓊芳哪有心思聽他喋喋不休,趕忙推開眾人,靠近去看,赫然之間,把那人的臉面看入眼里,竟是一聲尖叫,險些暈了過去。
地下哪里是個活人,卻是一具陳年尸首,臉肉早已腐爛見骨,衣衫更見朽蝕。肥秤怪嘖嘖稱奇,道:“這死人好壯大,你瞧這條腿骨多長……”哲爾丹心下一凜,便也過來察看,他凝目察看那巨大尸體,又掀起那人的衣衫察看,過得半晌,忍不住啊了一聲,那弟子走了過來,師徒兩人低聲交談幾句,吐了兩個字出來,各人側耳細聽,卻是“薩魔。”
眼看眾人滿面驚奇,那蒙古弟子解釋道:“這薩魔是蒙古第一惡徒,十年前天下爆發大難,這人就此行蹤不明。我師父雖想將他正法,卻都找不著人……唉,踏破鐵鞋無覓處,卻在此地見到他的白骨。”薩魔乃是惡貫滿盈的暴徒,眾人多曾耳聞事跡,看這尸體腐爛見骨,壓于萬斤大水之下,想來報應不爽,此人死前必受重大折磨。
算盤怪自也聽說此人殘暴,登時嘻嘻笑道:“原來你師父和這賊子有仇啊,那好,咱們現下來鞭尸吧。你打個三下,我抽個五記,您說如何……”話聲末畢,瘦削的身軀向空飄起,竟給單手提開了。
在瓊芳的驚叫之中,只見一名男子渾身是水,正自行將上岸。看他披頭散發,長須及胸,一頭毛發水濕沾黏,全數覆在臉上,竟連五官也看不清了。眾人嚇了一跳,都喊道:“水鬼!”
幾十名兒童抬頭去看,各露崇敬畏懼之色。看這怪物衣衫襤褸,袒胸赤腳,這模樣不像水神,反倒像個水鬼,人群中聽得一聲歡呼,卻是瓊芳,那小白龍多年不見師父,卻也不敢貿然相認,一時吶喊道:“師父!是你么?我是小白龍啊!”
那怪人從人群中一拐一拐地上前,好似摔傷了身子。眾人害怕之余,各自朝后退開。那怪人一路行到那尸首腳邊,驀地雙膝跪倒,拜了下去。看他肩膀顫抖不休,竟在低聲哭泣。
旁觀眾人滿面驚奇,不知他與薩魔有何淵源,良久良久,只見那怪人緩緩趴下,與那具尸體并肩倒臥,再也不動了。
宋通明心下疑惑,忙喚道:“這位仁兄,你還成么?”叫了幾聲,不見理會。此人模樣著實太怪,卻也無人敢上前碰他—碰。肥秤怪驚道:“他媽的!這家伙到底是人是鬼?”拿起石子便扔,那怪人背上中了一記,仍無知覺。算盤怪叫罵道:“管他活人死鬼,入土為安,咱們把他一起埋了吧。”瓊芳大怒欲狂,還未說話,幾十名孩童拿了石子便砸,扔得雙怪左閃右躲。
小白龍目不能見,聽得眾人的怒罵聲,只奔到瓊芳身邊,慌喊道:“怎么了?我師父怎么了?”他伸手去推那怪人,卻也不見動靜。小白龍趴在怪人身上,哽咽道:“師父!師父!小白龍長大了,你起來和我說話啊!徒兒好久沒聽到你的聲音了。”
少年哭喊推搖,那怪人卻真似死了一般,瓊芳也是沒理會處。傅元影上前察看把脈,說道:“這人脈象不穩,體力微弱,咱們把他帶回去,請大夫診治再說。”
眾人交頭貼耳,一來猜不出薩魔的死因,二來也不知那怪人的身份來歷,都是議論紛紛。哲爾丹雖與薩魔有仇,卻也不愿此人曝尸荒野,便請那隨行捕快安排,將之擇穴安葬。
瓊芳此刻已定神下來,她吩咐三棍杰將那怪人抱起,送上。那小白龍自是不依,登時攔了過來,大聲道:“你們干什么?想把我師父帶到哪兒?”瓊芳回思那怪人的言語,柔聲便道:“孩子,你師父病情不輕,我們得帶他找大夫瞧瞧。”小白龍垂淚道:“小白龍也有錢。我會供養師父,讓他吃好喝好。”
瓊芳撫摸那孩子的面頰,溫言道:“孩子,你要相信我。等你師父大好了,我一定會讓他回來這兒,與你相認,好么?”
小白龍拉住瓊芳的衣角,只是不住啜泣,瓊芳低嘆一聲,伸手抱了抱他,視作安慰。
撇眼看去,那怪人臥倒車中,背對眾人,看他無言無語,不起不動,卻不知此人究竟是死是活……是夢是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