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看南北士子之前就科舉一事進行了一場頗為激烈的論辯。
當時他們一個個群情激昂的好像赴死之士,可真到了殿前問策,進士們的知識儲備也就顯現出了不足之處。
朝廷也預料到了這種情況,所以題目早已明示于眾人,給了他們比較充足準備的時間,可即便如此,大部分進士還是朝著如今科舉的弊端使勁,進行了一場找茬游戲。
而且多數都集中在鄉試環節上。
建設性的意見寥寥無幾。
一個半時辰,進士們陸續交卷。
文章送到李破面前,李破耐心翻閱了一下。
空洞的辭藻堆砌,毫無意義的文辭修飾,可惜這不是你文章做的好就成的事情。
策問,廷對,要主題貼切,言之有物才行。
科舉的弊端在這個時候顯示的其實非常明白,選上來的人不涉實務,多夸夸其談之輩,這些人入到官場,且得鍛煉些年頭呢。
沒有完備的教育體系,科舉選出來的人才也是參差不齊,差距極大。
也就是各地的書院剛剛建立,估計過上些年,貴族的家庭教育就會顯現出其劣勢。
因為這種落后而又封閉的原始精英教育模式,根本無法批量培養人才,而且缺乏交流,在官辦學校的沖擊之下,必然會被死死壓制住。
如果說之前李破還在為科舉的順利舉辦而性情愉悅的話,看了進士們的文章,他就沒那么高興了。
他不喜歡過于華麗,卻又缺乏邏輯性,或是混淆主題的文章。
如今上奏到他案邊的奏章,即便是岑文本,楊師道等人,也不會刻意賣弄詞句,引用典故時也很慎重,務求切中主題。
這其實就是因為帝王性情的緣故,朝臣們迎合了君王的喜好,并逐漸形成了風氣所致。
此時看了幾篇,李破心情受到了影響,他也便不再浪費時間,抬頭看著緊張的等待的進士們,幽幽說道:“汝等皆為一時之選,將來你們中間有一些必能脫穎而出,成為朝廷柱石,朕之肱骨。
大唐第一科進士,際遇難得,汝等正值大好年華,朕希望你們不要流于庸碌,安于既往,入仕之后能矢志報國,為朕分憂,為百姓解難。”
說到這里,李破拍了拍桌上的考卷,笑道:“這里就有人說,士子刻苦攻讀,參于舉試,只為入仕為官。
此有志者所不為也,朕覺得他說的很對,朝廷選才于野,選的是什么人?選的自然不是那些一心只想入仕為官,高人一等,求取榮華富貴之輩。
朝廷要的是那些有志向,有擔當,有才能的讀書人,所以汝等要記住,文章做的再好,為官之后若不能有所作為,洋洋灑灑,下筆千言又有何用?
朕聽人說過,君有過失而不諫者,忠臣不忍為也,此為錚臣。
忍所私而行大義,可為公獎。智而用私,不若愚而用公。諸事為公,不結私義者,可為清廉之臣。
早慮而不困,早豫而不窮,盡忠職守,付予之事無所憂慮者,可為良臣。
宏略上智,為君王輔,此為名臣者也。
汝等回去要想一想,為官之后,將來是想做個錚臣,還是清廉之臣,或是輔佐君王的良臣,名臣之選?
還是說想做那種非所言勿言,以避其患,非所為勿為,以避其危的謹慎之臣?”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層之臺,起于累土。汝等年輕氣盛,還需腳踏實地,虛心向學,莫要好高騖遠。
便如這科舉之策,乃朝廷之大政,汝等浪言闋失,可吃力否?
朕許汝等十年,若還銳氣不失,可再來殿前一見,朕想那時言語之間,應該能有所見地。”
說到這里,李破擺了擺手,“好了,汝等都退下吧。”
年輕的進士們再次失禮,默默的隨著禮部官員行陸續行出了太極殿。
這一次的經歷對于他們中的某些人來說,是可以影響其一生的遭遇,志向不小,心性堅定的他們,會時常想起君王的訓誡,并借此來堅定自己的志向,指導自己的行為。
可對于另外一部分人來說,他們只知道,陛下對他們的文章好像不很滿意,這可能會影響到他們的仕途。
再有那根本沒有任何規劃和人生目標的,就歡喜的覺得又過了一關,終于可以做官去了。
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這一點也不奇怪。
李破也不在意,這些人中間有人在十年之后,嗯,二十年之后赴約,那就說明此人很有才能,可以重用一下。
而以此次科舉的過程以及參考人員的質量來看,實在夠嗆。
等過上幾年,也許才會來到人才大量涌現的時節,他琢磨著那時再放寬一下錄取生員的數量,也就能夠為官員隊伍補充新鮮的血液了。
他又在太極殿中待了一段時間,士子們辛辛苦苦作出來的文章,雖然不怎么樣,可他還是得看完再說。
其實這和之前的計劃已經不同,按照禮部呈上來的章程。
他要和禮部的官員當廷閱卷,然后還要找出幾篇精彩些的文章出來,和進士們做一下交流和互動,這才是真正的廷對。
可最終李破覺得不用這么浪費時間,直接以訓誡結尾,好在魏征已經準備去洛陽赴任了,不在身邊,不然又得聽其嘮叨。
這會李破把孫伏伽的文章拿了出來,把其他試卷交給禮部的人。
孫伏伽的文章自然和那些年輕的進士們不同,任職左諫義大夫的他,對科舉極為熟悉,知道朝廷之前做了哪些努力,也曉得朝廷想要取得什么樣的效果。
而身在朝中,聽到的見到的東西也是進士們難以比擬的優勢。
只是他不可能把這些都展現在文章當中,他必須得選取一個角度,這是朝臣的基本素養,進士們所欠缺的恰恰也正是這些最為基本的東西。
孫伏伽很取巧的將九品中正制和察舉制度拿出來和科舉制度做出了明確的對比。
這其實沒什么好說的,九品中正制之所以在前隋時被明確廢棄,已經證明它不再適合朝廷的運作。
在九品中正制之下,入品的貴族大姓豪門迅速腐化墮落,庶族人才涌現卻得不到重用,百姓們難以忍受上層的盤剝,生活越來越是困苦,看不到一丁點的希望,于是時不時的爆發起義。
從魏晉開始,再到南邊的宋齊梁陳,北邊的北魏,東西兩魏以及北周,北齊各國,短命的王朝紛紛涌現。
這不是天下割據所能全部解釋的清的,其中一大部分都可以歸咎于九品中正制。
所以科舉制度的優勢也就非常明顯。
而孫伏伽并不認為科舉制度可以徹底取代察覺制度,他建議朝廷雙制并舉,緩和貴族和庶族的矛盾,而非強硬的依靠威權幫助一方打倒另外一方。
從這里就能看的出來,孫伏伽認為開科取士之途是為那些庶族準備的,貴族們也能在其中分一杯羹,卻再也無法獨占。
這無疑有利于朝廷取賢納士,可卻不能做的太過,還是要為貴族留下些余地,這樣才能保持權力架構的穩定。
有評斷,有策略,甚至于都沒提這次科舉產生的種種亂象,更沒有涉及南北之差異,也沒有從自己的職位出發,要求朝廷對科舉進行更加嚴格的監管。
但毫無疑問,這是一篇好文章,從根源上為科技大考尋找著理論基礎,非常符合現下的大局。
禮部官員挑出了幾份試卷,奉上給皇帝。
李破依次看了看,也還不錯,起碼都是圍繞著科舉應試這個主題來的,沒有雜七雜八的挑刺,說的都還算實事求是。
可這些文章和孫伏伽的比起來,無論立意,還是內容,以及最后的建言部分,都過于稚嫩,差距明顯。
李破把孫伏伽的文章遞給禮部的人傳閱,笑道:“就點孫伏伽為榜首吧,將這篇文章傳出去,省得有人不服。”
大家尷尬的笑了起來,孫伏伽的亂入,確實讓人不知該說什么好。
禮部侍郎杜淹倒是為孫伏伽說了句話,“這些文章分量不足,若無孫大夫,這狀元怕是要被人看輕啊。”
李破看了一眼杜淹,笑道:“既無異議,那就這樣吧,宣孫伏伽到偏殿等候,狀元之才……朕要獎賞他些什么呢?”
聽他話音不太好,眾人紛紛低頭俯首,再不說話。
此時孫伏伽還未行出宮門,其他人都已先行一步。
策問過后,進士們都要回去等消息,第一次科舉,有很多不確定的地方,他們也不知道朝廷會給予他們什么待遇。
按照前隋時的規則,中選的人也沒什么好高興的,賞官都不盡人意,像是孫伏伽當年就去做了縣中參軍,九品之外,比吏員稍高,可謂是獲得感極差。
你說朝廷開科,弄的好大聲勢,落到實處的時候卻如此拉胯,任誰不得心塞?
進士們也不知道此次開科會不會和以前一樣,都擔了老大心事。
孫伏伽自然和他們不同,他有些茫然,是回去繼續到中書上班呢?還是和其他人一樣回家等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