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內朝之事臣本不愿多言,可這次補缺十余人,卻多為王世充降人,那長孫安世還曾為王賊之內史令,王世充政令多出其手。
不殺了他,已是陛下寬宏,如今卻要召入門下常伴左右,臣以為……”
溫彥博覲見,沒說幾句就說起了正事,他對傳到吏部的任命極其不滿。
楊廣遷都洛陽之后,在楊廣縱容之下,洛陽門閥坐大,漸與關西人家分庭抗禮。
可說實話,當時關西人才鼎盛,光一個河南可無法跟關西門戶相比。
楊廣身邊聚集的一批人,除了少數關西貴族之外,洛陽門閥只在少數,其余多數都是南人。
這些人在洛陽漸漸得勢,其中尤以裴蘊,裴矩,虞世基,宇文述,蘇威,張瑾等人最為楊廣寵信。
他們到了什么地步呢,這么說吧,選官本為吏部之責,可沒有這些人點頭,大小官職幾乎無法任命,于是時人稱他們為選曹七貴。
因為權責不明,朝堂之上權臣當道,肆意爭權,鬧的是烏煙瘴氣。
等到楊廣死了,洛陽又出了個洛陽七貴,王世充,元文都,段達等人當權,等到義軍首領們進入洛陽,整個洛陽也漸漸淪為了匪巢。
反正洛陽貴人挺多的,和漢末差不多,弄的到處都是權臣賊子。
可以說洛陽官場的風氣極其惡劣,長孫順德這些從洛陽跑到關西的家伙,基本上延續了這種風氣,只是略有收斂而已。
別說溫彥博這種直臣看不慣他們,便是關西,晉地貴族其實瞧他們也不順眼。
只是李破這個皇帝太強大了,幾年的工夫,平定了諸侯不說,還死死握緊了皇權。
不緊不慢的任用官員,不拘一格,施行政令,嚴謹有方,按部就班,步步為營,而那些驕兵悍將們到了他的面前,也都如綿羊一般乖順。
不知不覺間,便已形成了諾大格局。
之前那些心懷不滿的,想要觀望風色的,見無機可乘,也就沒了其他想法。
洛陽來人雖然慣好結黨,可在這種大趨勢之下,卻也暫時沒鬧出多少風波來,而且他們內部派系林立,勾心斗角,很不團結,就難以形成有所作為的政治團體。
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官場上的更新換代,這種隋末戰亂的遺留問題很可能會悄無聲息的便淹沒在大勢之下。
當然中間有所波折也在所難免。
“臣以為,洛陽降人的任用要慎重,如今門下侍郎杜楚客曾仕于鄭,長孫順德也出身洛陽世族……”
李破沒容他說完,“好了,卿難道忘了,朕對眾人說過,不咎既往,薛德音為王世充起草詔書,檄文,杜淹也曾為王世充參贊軍政,選拔官吏,云定興就更不用說了。
即便如此,朕都能用他們,何況一個長孫安世?”
溫彥博搖了搖頭道:“門下之人,侍從陛下左右,若結黨為私,陛下再是英明,也恐為耳邊之聲所惑,還請陛下三思。”
溫彥博說的話越來越是直接,李破哈哈一笑,一身輕松的道:“結不結黨,且來觀之吧,有卿這樣的人在,外朝還有那么多諫官,想來不會有困于內朝之憂。”
溫彥博還想再勸,可李破已經轉開了話題。
問起了征募民夫,修建道路溝渠的事情,溫彥博無奈只能作罷。
其實他也明白,皇帝的姿態已是說明了一些問題,只是以他的政見,認為君王不應該這么玩弄權術。
如今大勢向好,朝政平穩,天下漸趨安定,維持住這等大好局面比什么都強。
可皇帝向來有主意,當他計議已定的時候,八頭牛都拉不回來。
比如當年率軍北上攻突厥,助阿史那楊環登位,再比如選漢王的為自己的王號,更甚者是大唐的國號,如今也還打著與前隋相仿的日月星辰旗。
這些往好聽了說是力排眾議,不好聽就是一意孤行,剛愎自用,好在這樣的時候不多,而且皇帝的手段花樣翻新,總能找到些似是而非的借口來行事。
偏偏臣下們有再多的道理,卻也不能跟皇帝當庭激辯,皇帝過往的作為和成就,死死的壓住了場面。
就像現在,溫彥博是滿肚子的意見,可看到皇帝不緊不慢,胸有成竹的樣子,確實也就放下了心,打定主意以后要多多關注門下省的事務,不能讓長孫順德等人亂來。
“其他地方都還順遂,朝廷已經免了幾年賦稅,摒除前隋苛政,施政之上分外寬松,在農閑之時動用民力,百姓并無多少怨言。
只是蜀中多有山林,道路崎嶇,而且民力不足,張總管和李總管都已上書朝中,想先修整一些灌溉的渠道。
等過上兩年,再整修道路,尤其是那幾條出蜀的官道,其中幾段棧道……需要朝廷鼎力支持才行,現在的情形朝中也無法太過顧及。
臣以為還得等一等再說。”
李破點了點頭,“大唐相比前隋,人丁銳減,大的工程確實還做不來,讓他們量力而行即可。
而且之前也沒想著大動干戈,只是修修補補罷了,但運河必須在今明兩年清理出來,還有就是黃河兩岸,以前總鬧水患,前幾年也顧不上,今年黃河的河堤要修整加固一下。
都水監李玄道不是派出去了嗎,讓他專職給朕督理黃河兩岸堤防,沿岸各道酌情聽候調遣。
工部那邊卿也督促一下,看看他們有什么更好的加固堤壩的法子?
這么多年以來,黃河水患向來都是大事,圍追堵截的卻還讓其屢屢決堤,咱們得了天下,可得好好治理一下,別隔個三五年的就要賑濟受了水患的災民。
常言道與其亡羊補牢,不如未雨綢繆。
比如說水情的觀測要做起來,上游雨情充沛,下游就得小心一些,朕還是那句話,既然做了官,就都要對得起職責。
躺在那里享受榮華富貴的,也就不用再站起來了。”
皇帝又說起了俏皮話,溫彥博已經習慣了。
于是他也回了一句,“諸人若事事皆為社稷著想,那天下還有何事值得憂煩?”
李破哈哈一笑,“卿說的是啊,也正因有高有低,有貴有賤,有賢有愚,有那什么事都不想干的,也有那想將諸事皆攬于身上的,如此種種,這世間才精彩如是。
可惜陳公正在晉水旁邊釣魚,不然對此他一定有所高論。”
說到這里,他看了看溫彥博,“卿就不成啊,你這人生性耿直,喜歡就事論事,說起話來太過無趣了些。”
溫彥博被踩的滿頭黑線,憋著氣道:“陛下,咱們還是來說說黃河吧……”
李破心情大好,還在那里叨咕,“卿也別氣惱,你與朕有半師之誼,當年咱們在涿郡時,你教的那些文章零零碎碎的,皆是在導人向善。
這其實就是卿的過人之處,在那樣一個時節,還能想著民生疾苦,勸朕不要多做殺戮。
朕遷那一地百姓西去之時,你眼見難以挽回,便毫不猶豫的接手重任,換了那些冗冗之輩,嘴上說的天花亂墜,真到了緊急關頭,一個個的都是避之唯恐不及。
卿卻一以貫之,勇于任事,這在朕看來,是為官之人最為難得的品性,所以一直以來,朕才留卿在身邊,參贊軍政,用之不疑。
卿也沒有辜負了這番信重,君臣相伴十余載,相得至今,后來人若說起咱們君臣來,肯定不會吝嗇夸贊之詞。”
這番話極為暖心,溫彥博那點怨氣頓時不翼而飛,“陛下待臣之厚,臣盡知之,只望盡力輔佐于陛下,成就基業,別無他想。”
看著感激的臣下,李破笑道:“日子還長,遠不到蓋棺定論之時,卿也不用客套,咱們是互相成就,來,還是說說正事吧。”
溫彥博心中暖暖,道:“黃河從大業八年那次大水過后,還算馴服,只是河道漫長,中下游又在中原腹地,確實也該好好整治一番了。”
李破稍稍嘆息了一聲,想要治理黃河可不簡單,這條大河綿延數千里,上游沒什么,到了河南,山東一段,才是治理的重點。
泥沙堆積,河道升高導致的禍患現在還不怎顯著,就是這條大河容易在中下游改道,每次大水一過,立時便把方圓千里弄成一片澤國。
大業八年,正值楊廣征起兵伐遼東之際,可謂是天災人禍。
山東大水,當時那些隨軍征討遼東的隋軍將士僥幸生還,回到家鄉一看,一家老小都被洪水給沖走了。
沒了活路之下,當時很多人就加入了各路義軍,使山東義軍迅速的壯大開來。
不說旁人,羅士信就是如此,回到山東老家,一家老小都歿于水患,也就是張須陀正好領兵經過,不然的話這廝估計也和程大胡子他們一樣,從匪去了。
“也不用太著急,如今就算黃河泛濫開來,也沖不走幾個人了……”
君臣對視一眼,都苦笑了起來,河南,山東,河北的郡縣如今人煙稀少,水患再大,也傷不了大唐的筋骨。
可這事吧……溫彥博就道了一句,“塞翁失馬焉知非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