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晚飯,沈家一大家子圍坐一起,閑話家常。
沈溪已經很久沒出席過這種家庭活動。
平時早出晚歸慣了,且這些日子沈溪時常在惠娘和李衿那邊留宿,對家人的關懷自然少了。
周氏自恃為一家之主,但這種闔家團聚的時候,沈溪卻沒請她過來,主要是不想聽周氏嘮叨。
就算周氏說的都是廢話,沈溪也不得不聽從,因為這時代孝義為先,周氏是他母親,再加上家里女人都對周氏敬畏有加,但凡周氏出現,所有人都放不開。
這時候身懷有孕的林黛理所當然成為主角。
謝恒奴忍不住跟林黛“取經”,因為她這兩年也沒再懷上,謝家很希望她能為沈溪誕下麟兒,如此才能鞏固她在沈家的地位,所以一向知書達理的謝恒奴也不免有些小情緒,覺得自己受到冷落。
懷孕就有機會,指不定就可以生下兒子,母憑子貴,在家中的地位也就不一樣了。
沈溪見林黛面有倦容,當即關切地道:“黛兒,你若是覺得累了,便回房歇著,養胎要緊。”
“沒……沒事。”
林黛生怕自己回房后,沈溪進了別人的房間,看起來她有了身孕后已無欲無求,但其實內心還是非常希望得到沈溪的關愛,這會兒眼巴巴望著沈溪,好似在說,我行的,不要把我當成孕婦。
尹文好奇地問道:“黛兒姐姐懷孕了,為什么肚子沒大起來?”
謝韻兒笑道:“這才懷孕兩個月,要再過一段時間才會顯懷,你個小丫頭也開始關心這些了?”
她在打趣尹文時,不時看看沈溪,意思是蜜桃已成熟,該到采摘的時候了,相公幾時出手呢?
沈溪因惠娘的存在,不得不把一碗水端平,其實這會兒尹文和陸曦兒的歲數都已十八歲,在這時代算是大姑娘,該有個歸宿了。
沈溪心中一沉,臉上卻不動聲色:“不說這些,夫人,家里有什么事情說說吧,我許久都沒關注過家事,朝廷事情繁多,未來可能還要忙,趁著現在有暇過問一下,免得回頭你們覺得我這個一家之主做得不稱職!”
謝韻兒笑道:“一家老小都在京城,老爺又深受陛下器重,家中能有什么事?老爺想多了……如今一家和睦,最大的事情怕就是黛兒有了身孕,還有便是……曦兒和小文的事老爺要放在心上,別把大好年華蹉跎浪費了。”
沈溪看了看尹文和陸曦兒,此時兩個女孩子也含羞帶怯地偷窺他。
沈溪沉默一下,神色淡然:“我知道怎么做……不過很多事不必操之過急,或許是我太忙了吧,等這段時間朝事忙完后再說!”
一句話,沈溪又將他跟尹文和陸曦兒的婚期延后。
劉瑾很快就要回來了,京城陷入短暫的安寧期。
就好像暴風雨前的寧靜,各方勢力都暫時蟄伏起來,彼此相安無事。兵部事務無人干涉,沈溪的權限得到最大程度的保留。
沈溪盡可能不過問兵部以外的事情,免得給外人發出錯誤的信號。
兩年國策沒有改變,這是沈溪在朝立足的根本,朝中人都清楚換作他們絕對不敢如此許諾,要是換下沈溪誰也支撐不起朱厚照的野望,干脆任由沈溪折騰。
不過隨著劉瑾回朝日期臨近,京城局勢逐步變得緊張起來。
尤其是謝遷,多日稱病不出,朝中許多人都懷疑,內閣莫非已走上更替首輔的節奏?
若劉瑾回朝而謝遷離朝,那下一任首輔不用說便是閹黨中分量最重的焦芳,除此之外沒誰有能力接過謝遷的位置。
這天黃昏時分,日落西山。
沈溪剛從兵部衙門出來,準備打道回府,卻見一名手持拂塵的中年太監在幾名侍衛簇擁下出現,攔住去路。原來此人一直在兵部衙門外等候,沈溪沒出來,他竟未進去打擾。
“……沈尚書,陛下有吩咐,等您處置完公務后,進宮面圣,陛下有話要對您說。”
太監名叫全亮,在乾清宮任職,地位不怎么高,很多時候作為傳話太監出來辦事。
沈溪問道:“陛下可有說及,要談什么?本官也好有所準備。”
全亮慚愧一笑,道:“小人哪里知曉?沈尚書,您現在就入宮吧,怕是陛下等急了……小人為您引路,請!”
從兵部前往乾清宮,說是沒幾步路,但其實也不近,從長安左門入宮門,一路走到紫禁城中心。
沈溪跟隨全亮抵達乾清宮正殿門前,全亮進去通稟,沈溪在外等候。
之后出來迎接的不是全亮,變成了張苑。
張苑樂極生悲,以為得到朱厚照的信任便可登上司禮監掌印寶座,卻不知朱厚照最后看重的依然是劉瑾,張苑屈居人下,非常擔心劉瑾回朝后會對他展開報復。
張苑有幾日沒見沈溪,見面后上來便提醒:“陛下此番有意要給你加官進爵。”
“嗯!?”
沈溪有些糊涂了,自己已經是兵部尚書,這官職還能怎么加?
仔細一想,沈溪大概明白過來,張苑所說加官進爵,很可能不是官職上的晉升,而是加封號和爵祿。
張苑怕沈溪聽不懂,解釋道:“陛下說了,此番宣府之戰,首功雖不在你身上,但始終是你舉薦了王守仁和胡璉,這二人戰功赫赫,表現突出,實乃國之干臣。陛下有意為你加太子少傅或太子少保,你可要有心理準備。”
沈溪微微點頭,他沒覺得有什么了不起,一個兵部尚書掛太子少傅或者太子少保銜,并不算什么,或許是因為他年歲小,朝中一直無人幫他爭取,朱厚照無心朝政,事情也就暫時擱置下來。
沈溪正要往里面走,見張苑擋在前面,不由問道:“張公公還有別的事嗎?”
張苑翻了翻白眼,道:“你這不是明知故問?這會兒進去稍微早了些,陛下剛睡醒,正在整理衣衫,怕是要過段時間才能出來……你對劉瑾回朝一事可有應對之策?”
沈溪明白,現在張苑最頭疼的就是劉瑾回朝。
閹黨內部的斗爭,其實就是張苑和劉瑾間斗法,延伸開來便是閹黨跟外戚黨的權力之爭。
沈溪反問:“難道壽寧侯和建昌侯沒作安排?”
張苑臉色非常難看:“你莫在這里說風涼話,兩位國舅是什么人,你還不清楚?壽寧侯說過要幫咱家進司禮監,但這事一直沒下文……唉,光是跟太后娘娘通氣有何用?至今皇后娘娘尚未被陛下寵幸,就跟打入冷宮一般,不就是因為陛下跟太后娘娘之間有矛盾?”
這話藏著極多玄機。
沈溪想了下,張苑有點兒泄露皇室機密的意思,皇帝跟皇后的關系,也是你一個閹人可以隨便嚼舌根的?
“那依照你的意思,是讓我跟陛下建議提拔你入司禮監?你覺得在當前的情況下,陛下能聽得進去我的話?”
張苑皺眉:“你沈大人怎么就是不肯幫忙?咱們畢竟是親戚……”
“少提親戚!”
沈溪態度強硬,“有本事你就對人嚷嚷說你是什么人,或者讓外戚知道你的身份來歷,看他們將來是否還會信任你!跟你說過多少次,這件事休要再提,否則吃虧的終歸是你自己!”
張苑惱火地問道:“那你就不能對陛下說,司禮監可適當增加人手?就算將戴義撤下來也好嘛,只要咱家能進司禮監,就能跟劉瑾分庭抗禮!”
沈溪心想:“你張苑真把自己當盤菜了?在劉瑾面前,你的那些陰謀手段太過小兒科了,憑什么跟劉瑾對抗?”
二人正說話間,之前進去通稟的全亮出來了,見張苑和沈溪好似是在爭論什么,不敢靠攏過來,遠遠地便行禮道:“沈尚書,張公公,陛下已經在里面候著了,您二位現在就入內面圣吧……”
全亮面前張苑可不敢提自己跟沈溪的關系,怨責地斜視沈溪一眼,這才在前引路,一起進入乾清宮大殿。
朱厚照坐在龍椅上,拿著份奏本,低頭仔細查閱,看起來一副專心致志的模樣。
“陛下。”
沈溪來到丹陛下恭敬行禮。
“沈先生來了?”
聽到聲音,朱厚照抬起頭來,臉上先是一陣茫然,隨即涌現一抹和熙的微笑,“幾日不見,看先生氣色不錯嘛。”
沈溪心說你小子可真會裝,如果真能如此用心打理朝政,何至于登基后出那么多幺蛾子?嘴上卻道:“不知陛下何事傳召?”
朱厚照笑呵呵道:“現在已是日落時分,先生完成一天差事,本該早些回去歇著,不過朕手頭上有一些棘手的事情沒法處置,只好請沈先生過來一起商量……你們沒什么事,便退下吧!”
等張苑等人退出殿外,朱厚照這才站起身來,走出龍案,下丹陛來到沈溪面前,蹙眉說道:“沈先生,朕知道劉瑾回朝一事,朝中人大多都有意見,這件事是朕做得過了。”
沈溪瞇眼打量朱厚照,心想這小子什么時候有自知之明了?
“內監人事安排,本是陛下一句話的事情,朝中大臣再反對,那也是陛下的家事。”沈溪試探地回了一句。
“說得好,朕也是這么覺得。”
朱厚照果然上鉤,好像被沈溪的話引發共鳴一樣,點頭不迭,“劉瑾是朕的家仆,跟隨朕那么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就這么讓朕將其發配至邊關,甚至還要殺了他,不是強人所難嗎?就算畜生也會有感情嘛……”
沈溪皺眉,這比喻……也沒誰了。
朱厚照再道:“朕不想讓朝中大臣難做,準備酌情對此戰有功將士進行賞賜,若他們覺得朕賞賜劉瑾不公,那干脆讓劉瑾功過相抵好了,朕只是讓他回朝繼續以前的差事,重新做司禮監掌印,這樣總不會有人有意見了吧?”
紙上談兵,不知朝中人真正的擔憂,就妄下定論,這樣的皇帝簡直傻得可愛!沈溪實在不知該怎么跟朱厚照解釋,所以干脆來個緘口不言。
朱厚照還在那兒自說自話:“朕知道先生勞苦功高,朕準備封先生為公侯,先生以為如何?”
這話倒是將沈溪驚著了,心想,你這小子不是亂來嗎,怎么突然說封公侯,難道不是加個頭銜了事?當下趕緊道:“陛下請三思,大明自靖難以來,少有拜公侯者……臣乃文官,更當不起這榮耀。”
朱厚照一擺手:“先生何必自謙?這朝中上下,論打仗,沒人比先生強,這可不是朕隨便說說,而是天下人共識。可惜先生取得戰功時,朕沒有登基,估計先皇對先生功勞有所顧忌,這才沒封公侯……”
沈溪心想:“那時都不行,現在就可以了?這不是開玩笑嗎?”
朱厚照問道:“先生接受便可,料想朝中人不會反對。”
你說不會反對就沒人反對了?沈溪可不想讓自己被朱厚照活生生推到文官對立面上,斷然請辭:“無功不受祿,臣于此番宣府之戰,只是在后方綢繆,并未親臨一線,不敢妄談功績,若陛下真要賞賜,那就封賞宣府之地將士。”
朱厚照嘿嘿一笑:“朕之前就想到先生可能不會接受朕的好意,不過朕確實想為先生加封……嗯,要不這樣吧,不是說兩年……不對,是一年八個月后就要跟韃子決戰嗎?若先生陪同朕掃平草原,朕便封先生為公爵,先生意下為何?”
沈溪道:“真有那日,陛下再提加封之事也不遲!”
“好,好!”
朱厚照滿意點頭,“難得先生沒有回絕,朕心甚慰……哦對了,先生回朝為兵部尚書有些時日了,朕準備讓禮部加先生為太子少傅,以彰顯先生學問和能力,這是合符朝廷規矩之事,先生總不會推辭了吧?”
沈溪這才恭敬行禮:“謝陛下隆恩。”
加太子少傅銜,對沈溪的生活不會造成多大影響,兵部尚書職位不會變,只是看上去在朝中的地位更加鞏固罷了。
這種事情,沈溪不會跟朱厚照爭論。
朱厚照臉上帶著志得意滿的笑容,沈溪看到后不禁一個激靈,暗忖:“這小子分明是有事相求。”
果不其然,朱厚照緊接著便說出他的請求:“沈先生,那日朝會后,謝閣老一直稱病不出,如今留在府中,閉門謝客,據說誰都見不到他的面,就算前去探病之人乃六部部堂或者朝中勛貴,也都被他拒之門外……”
沈溪道:“陛下的意思是……?”
朱厚照笑道:“謝閣老是朝廷棟梁,朕希望他能在劉瑾回朝后,跟劉瑾精誠合作,朕不想讓朝廷失去支柱。沈先生跟謝閣老關系非同一般,朕想讓沈先生代替朕去探望謝閣老的病情,順帶看看他幾時回朝當差。”
沈溪有些想不明白了。
這小子幾時開始關心起大臣的情況了?
謝遷稱病不出,照理說朱厚照不會多加理會,這小子到底為何,突然對一個屢次忤逆他意志的大臣如此感興趣了?
沈溪道:“陛下讓臣去見謝閣老,不知有什么話轉告?”
朱厚照轉過身,登上丹陛,往龍案走去,施施然在龍椅坐下,才以悠然的語氣道:“當初父皇給朕安排的顧命大臣,如今還在朝當差的就剩下謝閣老一人,朕登基一共不到兩年時間,朝廷就發生許多變化,朕不希望最后一名顧命大臣離開!”
聽起來像是朱厚照對老臣有感恩之心,但沈溪總覺得有哪里不對。
朱厚照繼續道:“若是謝閣老實在是身體難以為繼的話,朕不會強人所難,但如今內閣除了謝閣老外就只有焦大學士和王大學士,這兩位年歲都不小,總該為內閣再補充些新鮮血脈才好。”
沈溪請示道:“那此番臣前去見謝閣老,是否跟他提及此事?”
“最好提提,之前朕便想過,要在內閣增加人員,但這件事一直耽擱,后來就沒音信了,或許是朕平時太忙了吧……”
朱厚照說話時一副大言不慚的模樣,其臉皮之厚讓沈溪看了一陣汗顏。
“小小年歲便老氣橫秋地張口說瞎話,也就你小子能做出這么不要臉的事。自古君王比誰臉皮厚,你小子一定能排得上號。”
朱厚照連續打了個哈欠,他擦了擦眼睛,精神似乎一下子松懈下來,連說話透著一抹疲倦,“沈先生跟謝閣老說說人選問題,其實朕以前最希望沈先生入閣,但現在看來,先生留在兵部意義更大一些,如此就讓謝閣老跟朕推薦一兩名人選……”
“朕知道在劉瑾回朝一事上,謝閣老心里不舒服,那不妨就以這件事,當作是對他的一種補償吧!”
沈溪很無奈,朱厚照居然在這節骨眼兒上找平衡,此等補償方式顯然會給人不好的印象……表面上看起來是關心謝遷,但其實隱隱透露出讓謝遷退位讓賢的意思。
誰跟這小子作對,這小子就對誰有成見,劉健和李東陽這樣德高望重的老臣都被迫致仕,更何況個聲望不及劉、李二人的謝遷?
沈溪再度弓腰請示:“若謝閣老身體難以為繼,臣也認為謝閣老當早些回鄉頤養天年,不過若他身體還能堅持,請陛下對謝閣老提出挽留。”
“啊?”
朱厚照精神有些恍惚,聽到沈溪的話,先是一怔,頓了一下才明白沈溪在說什么,一擺手,道,“沈先生先去吧,朕知道要留賢臣在朝……朕素來敬重謝閣老,斷不會做出卸磨殺驢的事情,就算劉瑾回朝,朕也不會讓劉瑾大權獨攬!”
沈溪很想說,你小子記得今日所言,別現在說一套,將來做的又是另外一套。
“也好,我早就想去探望謝老兒,但礙于情面,一直無法成行……這次謝老兒的悶氣有部分因我而發,干脆借助這次難得的機會去見見他,希望他能盡快平復心情,回內閣繼續跟劉瑾作對!”
想到這里,沈溪欣然領命,行禮后轉身欲去。
臨出殿門前,朱厚照的聲音再次傳來:“沈先生回去后稍安勿躁,待出征兵馬凱旋,朕便對先生做出頒賞,規格絕對不會比宣府之戰首功之人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