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溪在安排彭余去辦事后,本未想過馬上就能查出端倪來。
但他明顯低估了彭余的本事,不過才兩天,彭余就按照沈溪之前所給地址找到云柳,由云柳帶著他出現在了沈溪面前。
沈溪會見彭余的地方,是在沈府附近的一家客棧,這里是一處秘密情報聯絡點。
沈溪讓云柳退下,這才問道:“彭兄弟,你這辦事效率可真夠高的,這才過多久,就調查出那小女孩的下落了?”
彭余道:“小人去問劉婆,誰知劉婆馬上就想起那姑娘,知道這會兒人正在教坊司,小人是這么想的,大人您派人扮作買家,把人贖買出來,這樣就神不知鬼不覺了,沒有人會懷疑到大人身上。”
“可是,小人……不敢擅作主張,只能前來請示。”
沈溪嘉許地點了點頭:“你想得倒是挺周到的,要是人沒有問題,派人悄悄把她贖買回來確實很合適……不過,本官想親自前去教坊司贖人。”
“大人欲親往?要是被人……認出來,那可如何是好?”彭余擔心地問道。
沈溪一擺手:“認出來也無妨,難道我沈之厚就不能出現在教坊司?彭兄弟不必擔心,我會把事情處理好,你只管帶路便可。”
彭余問道:“大人這就去?”
“嗯。”
沈溪點頭,隨后又問,“大概需要帶多少銀子?”
彭余緊忙道:“一個不起眼的小丫頭,可能就幾兩銀子的事情……每年教坊司落罪和發配的女眷數不勝數,小人只是有些擔心,怕那小姑娘已不在里面……小人打聽了一下,說是里面有這名字的女人存在,但至于是不是原先那位,就不好說了。”
沈溪不解了:“怎么,有人喜歡偷梁換柱?”
“那倒不是……不過教坊司每年進入的女子太多,很多遭變賣,或者發配別處,又或者經受不了折磨,病死或自殺,由新人繼續頂著名字……畢竟女兒家很多都沒名字,隨便拿一個來用用便可,根本就沒多少講究。”
“小人怕打草驚蛇,這才來請示大人,并非是小人怕麻煩……如果大人準允的話,小人自個兒就能把人帶回來,不用大人您另外花錢。”彭余道。
沈溪一擺手,道:“這件事既然是我主動提起,自然應該親自去看過……這樣吧,今日你便帶我去一趟教坊司,先確定是不是那可憐的小姑娘,如果無誤,另外給你賞賜,絕對讓你不虛此行。”
彭余有些激動。
每次幫沈溪做事,賺到的銀子對他來說都是筆天文數字。
雖然這回沒到救惠娘那次那么夸張,但也是他幾年才能賺到的數目,而且以后還有機會跟著沈溪做事,賺的錢就更多了。
“大人,您這么去的話,怕是會被人認出來,最好……喬裝打扮,小人另行稱呼,教坊司每年接待的達官顯貴多不勝數,知道規矩,不會主動詢問客人來歷,小人可保證大人身份不會外泄。”彭余提醒道。
沈溪點頭:“既然由你主導,自然一切都聽從你安排。”
沈溪除帶彭余一起前往,還帶上男裝的云柳和熙兒,除此之外尚有幾名經驗豐富的細作暗中保護。
這些人都是沈溪精心培養的軍中精英,現在已不完全屬于朝廷軍隊系統,以沈溪麾下標兵的名義,平時拿朝廷和沈溪兩份工資。
路上彭余把大致情況告知,沈溪知道自己要去何處,會見到什么人,如何應答才得體。
“……大人,這教坊司下屬一些勾欄,基本都在東四牌樓附近,小的帶您去的并非是教坊司官衙,所見也不是教坊司官員,這點您完全不用擔心……只是,小人怕您威名遠播,知道的人太多,當初您帶兵進城時有不少百姓見過您模樣……”
沈溪笑了笑,問道:“如果你是教坊司的人,會相信我跟你到這種地方來?”
彭余一怔,隨即搖頭:“自然不會。”
沈溪沒有再跟彭余多言,一行人在天黑前抵達本司胡同,這里是大明歌舞升平之地,一入夜無數鶯鶯燕燕便冒了出來,不但官妓院生意興隆,私娼和暗娼也顧客盈門,到京城來的商賈、學子在這一個個銷金窟中流連忘返。
教坊司以及各秦樓楚館的存在,使得本司胡同訪客如云,商販聚集,更有大批雜耍賣藝人充斥期間,端的是熱鬧無比。
彭余在前引路,走進一條小巷后,往四下看了看,最后到一處不起眼的小門外,上去敲門。
“何人啊?”
里面傳來一聲中氣很足的男聲。
彭余大聲道:“老營,是我,彭魚兒,怎么……不想做買賣了?”
門從里面打開,一個男子探出頭來,四下打量。
從其花白的頭發看,這名男子照理說已經很老了,但仔細一瞧卻是白面無須,臉泛紅光,跟一般中年人無異。
沈溪略一打量,就知道此人是那種成年后才凈身,油光粉面的老太監。
“彭爺,什么風把您老給吹到這里來了?平時可連您老的背影都看不到啊。”
彭余沒理會老太監的恭維,回過身對沈溪道:“侯爺,這就是小人跟您說的教坊司勾欄院子,那些沒長開的小丫頭都在這兒……您請,您請……”
老太監好奇地打量沈溪,問道:“這位是……?”
這老太監顯然身份和地位不高,根本不知眼前的年輕人是誰。
“你管是誰呢,總歸是你開罪不起的大人物。”彭余厲聲喝道。
老太監趕緊下跪:“老奴有眼不識泰山,見過侯爺。”
沈溪笑著擺了擺手:“我只是姓侯罷了,并非是勛貴,閣下不必行此大禮。”
“禮多人不怪,侯爺您就算不是侯爺,也是貴人,老奴跪得不冤枉。”老太監爬起來,話說得無比漂亮。
隨即老太監帶著彭余和沈溪進入院子。
因為這里是后院,假山亭臺就占了一半地方,看起來并不寬敞。
彭余道:“老營,別杵著了,這天眼看就快黑了,侯爺沒多少時間在這里耽擱,就是買個丫頭回去養著,年歲別太大,卻也不能太小,十二三到十四五間,能看上眼的,一并帶過來讓侯爺過目。”
那老太監顯得很為難:“這……怕是不那么合規矩吧?”
“有什么不合規矩的,難道要讓我去跟劉司樂說一聲?”彭余立即板起臉來,拿出高高在上的姿態說話。
彭余口中的司樂,在朝中只是從九品的小官,這種芝麻官本身沒什么權力,但因為手頭管理著教坊司成千上萬女人,地位跟著水漲船高。
不過教坊司衙門還是太小了,最大的官也不過是正九品的奉鑾,其管轄權又在禮部,司樂這樣的官就算再風光,說到底也只是官員中的墊腳石。
老太監緊忙去了,等人走后,彭余恭敬地對沈溪道:“大人,您別見怪,這里的人唯利是圖,小人本可以給他一點銀子,但不能一來就把他的嘴給養刁,不然他會一直卡著不辦事。”
沈溪點了點頭,沒有多問。
不多時,那老太監回來,彭余走過去問道:“為何沒帶人前來?”
老太監道:“彭爺,老奴過去請示過了,說是要給銀子才行……您要選人,無論怎么說都要先見名冊不是?這名冊可不是白給看的……”
“怎么,你覺得我會賴賬,是嗎?”彭余怒道。
老太監非常為難,苦著臉道:“規矩如此,彭爺請擔待,您這不是把大主顧帶來了么?您沒有,這位侯爺也沒錢?”
說話間,那老太監打量沈溪,神色陰晴不定,似乎是擔心眼前的年輕人財力不足。
沈溪沒有廢話,向云柳一揮手,云柳立即將隨身攜帶的包袱打開,里面不是銀子,而是幾枚金燦燦的黃金,而且全都是大金錠,一看就成色十足。
“不夠,外面還有。”云柳道。
老太監這下沒話說了,從懷里拿出本不大的書冊遞給沈溪:“這位侯爺,請瞧好了。”
彭余不滿道:“怎么,不需要先花錢再看名冊了?可真勢力!”
沈溪接過名冊,打開來一看,上面全都是名字,有的已劃去。
沈溪皺眉:“只有名冊而無畫像,如何看?”
彭余正準備湊過頭來跟沈溪一起找那女孩的名字,聞言馬上厲喝:“侯爺的話沒聽到?把人叫出來……喏,這是給你的茶水錢。”
說著,彭余從懷里拿出一枚碎銀丟了過去,那老太監眉開眼笑地接了過去,健步如飛進內去叫人。
等老太監離開,沈溪仔細在花名冊上找尋那小女孩的名字“隨安”,以沈溪猜想,這應該不是那女孩的本名,不知是刑部還是教坊司這邊的人隨便給起的,只是為了好區分而已。
翻看幾頁后,沈溪終于找到目標。
“……弘治八年生人,祖籍河南鈞州……”
記錄的東西很少,這女子是因何落罪,家庭成員情況如何一概不知,沈溪不由想到林黛,暗忖:“若是黛兒當初沒遇到我們母子,怕是也會被送到教坊司,如今不知漂泊到了何處。”
“大人可有找到?”彭余顯得很緊張。
沈溪點頭:“名字倒是發現了,但當初那姑娘我只是緣慳一面,又是在夜里,根本未看清楚相貌,如今又過了五年,小孩子的變化最大,怕是一下子認不出來。”
彭余顯得很自信:“大人請盡管放心,只要人在教坊司,就一定能找到,小人可以逼這里的人說實話……買賣做多了,教坊司的人基本都認識小人,不會在這種小事上耍詐,否則他們以后不要想再跟小人做買賣。”
沈溪笑了笑,微微點頭。
雖然看起來他選擇相信彭余的能力,但實則內心還是覺得不靠譜,畢竟時過境遷,一個連最后的至親都失去的女孩,要想在這種殘酷的環境中求存,實在太過艱難。
過了許久,老太監回來,身后帶了十幾個衣著樸素的小姑娘。
彭余上前道:“老營,你找來的小姑娘,一個個蓬頭垢面,就沒個拿得出手的?侯爺是來找美姬,而不是找干活的下人。”
老太監陪笑:“彭爺,您又不是不知教坊司的情況,雖說這里幾乎每個月都會來新人,但質量卻是參次不齊,只有碰到朝廷興大獄,將落罪官員府上女眷送來,才會有新鮮貨色,到時候就算是細皮嫩肉、嬌生慣養的千金大小姐也有機會碰到……要不,您老那時候再帶著侯爺前來?”
彭余看了一眼,本想跟沈溪說上幾句。
這也算是一種職業病,彭余想提醒沈溪的是,接下來很多落罪的閹黨官員的家眷和丫鬟會發配教坊司,其中肯定會碰到幾個絕色佳人,但他馬上意識到,這次沈溪并不是來選什么美人,單純只是為了搭救那個名叫“隨安”的女孩。
“先把人叫過來看看,你給介紹一下,出身怎樣,最好出自大戶人家,有教養,這樣買回去養在府上也會安份些。”彭余道。
老太監驚訝地說道:“彭爺,你不是開玩笑吧?那些大戶人家出身的丫頭,買回去后才不安份呢,還是小門小戶好……”
“呸!”
彭余啐上一口,“要小門小戶的丫頭,我來你這兒?直接去城內人牙子那里不是更好?到這里來就是為了找有背景和氣質的女人……給了你茶水錢,就趕緊辦事!”
言語間,彭余顯得很不耐煩,似乎迫不及待要把生意做完。
老太監想到之前看到的金錠,大概明白彭余的心態,只有買賣做成,中介費才能拿到手,不但彭余那邊有收獲,他這邊也會有好處。
“好吧!”
老太監搖搖頭,把幾個女孩子叫了過來,然后向沈溪行禮:“侯爺,您過來看,哪個您中意,只管說一聲,不過我先申明……這里每個丫頭的價都不一樣……”
沈溪問道:“我買下來的話,賣身契方面沒問題吧?”
老太監笑道:“看來彭爺沒給您說清楚,但凡從教坊司走出去的姑娘,您想納為妾侍,又或者養在家中做歌姬、舞姬,全隨你的便,至于賣身契,肯定會簽好,尤其是我們衙門可以在順天府那邊把戶籍辦好。”
彭余也附和:“侯爺請放心,這些事都包在小人身上。”
“好!”
沈溪這才點頭上前,把眼前幾個姑娘仔細打量過,但見這些女孩都不是那種姿色出眾的存在,歲數從十一歲到十五歲不等,面黃肌瘦,精神不振……這跟這些女孩常年需要做苦工有關,她們畢竟在相貌上不出挑,沒人愿意在她們身上花銀子,這跟養能賣出高價的瘦馬完全不同。
沈溪道:“人還可以,卻不知是何出身?”
彭余一把將老太監抓過來,又把花名冊塞到對方手里,喝道:“對照名冊,把人一個個介紹給侯爺知曉……在出身問題上不能撒謊,如果拿小門小戶的女子冒充大戶千金,看以后誰還跟你們做買賣。”
在彭余威脅下,老太監屈服了,苦著臉把所有姑娘對照花名冊,一一跟沈溪說了,卻并沒有沈溪要找的“隨安”。
“侯爺,您意下如何?”最后彭余請示。
沈溪搖頭:“可供挑選的人實在太少,我不喜歡江南的姑娘,說什么水靈,但其實太過嬌弱,不知可有北地的姑娘?尤其是河南、山東和北直隸和一代的?”
沈溪之前看過花名冊,知道“隨安”祖籍河南,故意如此發問。
老太監有些納悶兒了,皺著眉頭道:“侯爺,您老的品味可真夠獨特的,都道江南女子好,婉約秀氣,您偏偏喜歡北方的,老奴這就去給您找。不過話撂在前面,南方的姑娘您都不喜歡,北方想找個中意的那就更難了。”
說話間,老太監顯得很不樂意,覺得自己是被人白白消遣。
沈溪一擺手,云柳迅即拿出一枚二兩小銀錁子丟了過去,老太監一把接住,眼睛閃閃發光。
彭余連忙道:“侯爺,您這是何必呢?就算打賞,也用不得如此大手筆吧?”
“彭兄弟心疼了?”
沈溪笑著揮揮手,“事情辦成,給你的賞賜只會更多。”
老太監捏著銀子,笑得后槽牙都露出來了:“是啊,彭爺,您不能阻礙侯爺給老奴賞賜不是?你們幾個跟咱家下去,繼續干活,看來你們沒福氣脫離苦海啊……”
那些小姑娘跟著老太監離開時,一個個表情木訥,沒有誰有掙扎的勇氣,臉上死氣沉沉,了無生趣,或許自從進入教坊司開始,她們就知道自己將來的命運如何,已不想做什么抗爭。
沈溪看到這悲慘的畫面,強忍心中泛濫的同情心,他知道這個時候任何的負面情感都不必要,這本就是這個時代的縮影,他挽救不了全天下的苦難人。
請: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