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監再出現時,帶了十幾名姑娘前來,得到賞錢后他做事更有動力,等所有姑娘一字排開,老太監過來恭敬地對沈溪說道:
“侯爺,這是您要的江北丫頭,遠不如剛才那一批……您有看中意的,來個實在價,就可以把人帶走……”
“這江北丫頭姿色雖不佳,但一般都有把力氣,能干活,可就算再能干,您給的價也足夠出去雇請幾個壯勞力,根本不必專門來這兒買粗使丫頭。”
“關你什么事?”
彭余喝斥道,“休要嗦,趕緊把人對照名冊逐一介紹清楚,侯爺要的是大戶人家出身的姑娘。”
老太監開始介紹,一圈下來,又沒有“隨安”。
而且整一頁河南籍女子中,除了被劃去的人外,只有“隨安”沒現身。
沈溪指著書冊問道:“為何這個名叫隨安的姑娘不在其中?”
老太監皺起眉頭,不耐煩地道:“侯爺,您選人就選人,怎么問起不相干的事情來了?”
彭余怒道:“問你是看得起你,莫非還想隱瞞不成?侯爺說要誰就要誰,你分明是把好貨色藏起來了!”
老太監一甩手:“什么好貨色,其實不過是個不識相的小丫頭,自打來到這兒就搗亂,不好好干活,光琢磨著逃跑,不知道被打了多少回了……如今已是冬天,那丫頭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根本不能給人看,所以關進柴房去了,此番并沒有帶出來。”
沈溪皺眉,沒想到“隨安”進了教坊司后居然吃了這么多苦頭。
沈溪見前面那排女孩中的一個,約莫十二三歲,神色似乎一動,欲言又止,立即走過去問道:“你認識隨安嗎?”
那女孩低著頭不敢應答,彭余厲聲喝道:“啞巴啦?問你話只管回答!”
女孩囁嚅道:“認識。”
“那她平時……可是經常被人打,這才沒出來見人?”沈溪問道。
老太監扁嘴道:“侯爺,您不相信老奴說的話?何必跟個下賤的丫頭片子求證呢?”
“信你個大頭鬼。”彭余沒好氣地道,“侯爺問話,關你什么事?這是買賣,可不是人情,你靠邊兒站!”
老太監悻悻地退到一旁,但見那被沈溪問話的女孩用羞怯的語氣回道:“我……跟她關系挺好的,她經常挨打,挨餓受凍,現在正關在柴房里……她幾次逃走都不成……”
老太監道:“侯爺和彭爺聽到了?那丫頭是因為私逃才被打,這可不是老奴胡謅的,人都不成樣子了,還是別看了吧?那身上的傷……簡直人啊!”
沈溪回過頭,用厭憎的目光打量老太監:“本人做事素來執拗,越是不想讓我看的,越是想看……這大戶人家的小姐,如果連一點個性都沒有,我買回來作何?”
“嘿!”
老太監一聽,聲調提高八度,嘴里發出嘖嘖聲,“您這位爺,可真是世間罕見,這囫圇人您不要,卻要個遍體鱗傷的,感情您是要找個能抗揍的,是吧?”
彭余惱火地道:“怎么著,老營,你這脾氣可見長啊,莫非以后不想跟我做買賣了?”
老太監不耐煩地道:“既然你們堅持要見人,老奴這就去找,不過丑話可說到前頭,給的賞錢不能收回去!”
“少不了你的。”沈溪揮揮手道。
老太監把人留下,獨自去找那名叫“隨安”的少女。
沈溪看了看之前回話的姑娘,明顯比旁邊幾個女孩子漂亮,身上穿得很干凈,顯然是教坊司待價而沽的“珍品”,至于別的女孩,連件完整的衣服都沒有,身上的補丁一層接著一層,慘不忍睹。
沈溪見那女孩似乎很害怕,安慰道:“不用怕,我不是壞人,你知道‘隨安’到這里幾年了?”
女孩搖搖頭:“不清楚,我頭年才來,她已經在了……不過聽別人說,她好像來了三四年了……”
彭余湊過來道:“爺,小人問過了,‘隨安’是弘治十七年來的,正好三年。”
女孩用敬畏的目光看著沈溪。
在她眼里,老營可以說很有地位,基本上能決定她們的生死,而這個姓彭的男子之前對老營那么兇,但在這個一臉青澀的年輕人跟前卻畢恭畢敬。
沈溪神色中帶著幾分悲切,嘆道:“還是來晚了。”
不多時,老太監回來,身后牽著個用繩子捆住雙手、走路一步一顛的女孩。女孩到來后,耷拉著腦袋,看上去死氣沉沉。
老太監道:“侯爺,您稀罕的小姑娘給您找來了,您看看是否是您滿意的類型?”
沈溪上前去看了下,因時過境遷,加之女孩低著頭,不知是否是本人,他沒回老太監的話,向跟在身邊的彭余低聲問道:“讓劉婆來看,她能認出嗎?”
“夠嗆。”
彭余搖頭不迭,這次他沒敢打包票。
沈溪沉思一下,對老太監道:“行,就是她了,開價吧!”
“稀奇,真是稀奇,怪事年年有,今年還真被老奴給撞上了。”老太監怎么都想不明白,用詫異的目光看著沈溪。
此后談價錢時就不需要沈溪親自出面了,按照規矩,中間人會跟教坊司方面洽商好。
過了半晌,彭余回到沈溪面前,低聲道:“爺,對方死咬著五十兩銀子不放……是否太貴了?”
市面上一個平民家的小姑娘賣身當丫鬟,基本行情是五兩到十兩銀子間,一切以女孩的年歲、容貌和勤快程度而定。
現在從教坊司帶走一個看上去沒什么姿色,而且還滿身都是傷痕的女孩,開五十兩純屬獅子大開口。
沈溪黑著臉道:“怎么這么貴?能不能讓他們把價格往下降降?”
彭余緊忙道:“爺,您可別以為是小人從中作梗,想賺取差價……是對方像是看出什么端倪來,認定老爺贖人別有用意,所以怎么都不松口……”
沈溪微微搖頭:“你當我是吝嗇那幾十兩銀子?這件事我不想讓人知道,他開如此離譜的價格,根本就是試探,以確定是否符合他猜想……你務必謹守底線,按照市價處理,多一分一毫都不行。”
彭余明白沈溪的意思,如果不還價就買,必定會引起懷疑。
一個不受待見的女孩,居然有人專門上門來贖買,其中必有隱情,教坊司的人肯定會生出疑心,懷疑是否跟女孩的出身、背景有關。這世道艱難,很多人為了利益不擇手段,到時候或許會借著追查事情而行敲詐勒索之舉。
不管從哪方面看,老太監都是坐地起價。
彭余又過去跟老太監爭論,沈溪沒有理會,側頭看著站在不遠處低下頭一語不發的小女孩“隨安”,此時離“隨安”最近的,是之前跟沈溪介紹“隨安”情況的那個女孩。
那女孩很有心,看出沈溪對“隨安”的關切,現在又執意要把人買走,而沈溪無論是年歲還是舉止談吐,都是一個隨時準備著被變賣的女孩中意的主人類型,她想借著跟“隨安”的關系,一起被買走。
半晌后,老太監跟彭余一起過來,老太監嬉皮笑臉地道:“這位侯爺,一看你就是不差錢的主,既然看上‘隨安’姑娘,那就爽快點兒,按照我開出的價格買人。如果不肯,這買賣就沒法做了。”
沈溪知道老太監是以退為進,要挾之意明顯。
沈溪指了指隨安旁邊的女孩,道:“這丫頭姿色倒是不錯。”
老太監本來篤定眼前的“侯爺”是為了“隨安”而來,但現在看到對方居然對旁邊的女孩也感興趣,稍微有些驚訝,不知該如何接茬。
彭余順勢問道:“這丫頭幾兩銀子可以帶走?”
“彭爺,您這是……讓老奴難做啊,要不……您去找上面的人談生意?老奴不跟您多嘴多舌了。”
或許是老太監察覺事情不一般,開始打起了退堂鼓。
就在老太監準備把帶來的女孩子全部帶走時,云柳和熙兒擋到他身前,老太監嚷嚷起來:“這里是官衙,你們要干什么?”
熙兒抽出寶劍,沖著老太監比劃一下,旁邊云柳將東廠腰牌展示給老太監看,老太監瞬間臉色就變了。
沈溪冷冷一喝,問道:“怎么,閣下不想做買賣了?”
“幾位爺,你們這是……嘿,小人怎敢跟您老為難?”
老太監無比緊張,剛開始他以為是有錢人前來買姬妾,后來又認定是“隨安”的親朋故舊前來搭救贖人,此時看到東廠腰牌,想法又變了,覺得事情可能跟廠衛查案有關,眼前的年輕人來頭不小。
彭余怒道:“老營,早就跟你說了,這位侯爺不好惹,你居然敢坐地起價,你分明是給自己掘墓啊!信不信……”
說話間,彭余也把手放到腰間長刀的刀把上。
老太監搖頭苦笑:“好吧,既如此,那咱實在點兒,隨安這不識相的丫頭,幾位拿出二十兩銀子即可帶走,至于東喜那丫頭……給三十兩,一共五十兩帶走兩人,這下幾位爺沒意見了吧?”
云柳和熙兒都看向沈溪。
沈溪想了下,微微點頭:“五十兩買兩個丫頭,倒也合適,彭兄弟,你那份另算,先給錢吧。”
說完,沈溪向后退了幾步,任由云柳和彭余過去辦理賣身契約交接。
旁邊沒被挑中的女孩,被人帶走,只留下“隨安”和之前說話的那個叫“東喜”的女孩,隨安根本不知自己要面對什么,對所有事情都表現得漠不關心,東喜則疾步來到沈溪跟前,直接跪下來磕頭:“謝老爺救奴婢脫離苦海。”
沈溪一看,就知道這東喜有些心機,微微頷首道:“起來吧,稍后跟我離開。”
“是,老爺。”
東喜站起身,回去幫隨安解手上的繩子,然后攙扶著可憐的小姐妹,就好像對待自家的小姐一樣。她明白靠著說跟“隨安”是姐妹,才換得自由身,很清楚現在“隨安”的地位比她高。
不多時,彭余已把隨安和東喜的賣身契拿來。
彭余道:“爺,所有事項均已辦妥,可以走人了。”
“不會泄露消息吧?”沈溪問道。
彭余笑了笑,道:“肯定不會……爺要是第一時間拿出東廠的名頭,那老東西根本就不敢嗦,就算是現在,他也只會懷疑是哪位公公要收干女兒……呵呵。”
說話間,彭余悄悄打量云柳,以他觀人于微的本事,感受到云柳那不同于普通人的氣質。
一行人向外走,東喜小心翼翼地扶著隨安,亦步亦趨地跟著沈溪前行。
“老爺,咱們這是要去哪兒啊?”出了院門,東喜忍不住問道。
“不該你知道的事情,少問。”
彭余沒好氣地喝斥,“能脫離教坊司是你們的福氣,至于以后成什么樣子,全看你們自個兒的造化。”
沈溪沒有加以理會,帶著人走到本司胡同街口,前面有人過來迎接,恭敬地向沈溪行禮。
“大人,馬車已安排妥當。”來人直接道。
雖然聲音不大,但周圍的人還是輕易便聽到了,云柳低聲提醒:“注意稱呼。”
東喜臉上明顯帶著一抹懼怕,因為“大人”這稱呼,在她看來太過危險。
一行人繼續向前,很快便來到兩輛馬車前,彭余帶著東喜和幾名隨從上了一輛,沈溪則讓隨安跟著他上了另一輛,由云柳和熙兒親自負責趕車。
天色暗淡下來。
隨安縮在馬車車廂角落里,對眼前陌生的年輕人極為恐懼。
沈溪想知道這小女孩是否是當初自己探監惠娘時哭泣的那個,以及這女孩是否還記得自己。
“你叫隨安?”沈溪開口問道。
馬車顛簸中,女孩沒有回話。
沈溪繼續問道:“你幾歲了?”
依然沒有聲音,女孩往沈溪對面的車廂壁縮了縮,一語不發。
“唉”
沈溪嘆了口氣:“我只是想問清楚你的身份……你還記得你母親嗎?”
女孩有所觸動,身體稍微動了下,但并沒有抬頭看沈溪。
“你是三年前到的教坊司,他們說你一直試圖逃跑,每次被抓回來就會挨打,不知為何會如此?”
即便女孩不回答,沈溪還是不依不撓提問。
女孩蜷縮成一團,顯得很怕生,絲毫也沒有意識到應該回答沈溪這個主人的問題。
沈溪再道:“你記得我嗎?小時候,我見過你。”
“嗯!?”
女孩聽了半天,只有這句話聽明白了。
眼前的人好像是說,跟她是舊識。
以沈溪觀察,女孩顯然不記得他了,暗忖:“弘治十五年時,我不過是個十六歲的少年郎,那時還在青春期,正在變聲,就算女孩當時聽過我說話,但時過境遷,她恐怕很難記住……”
沈溪又問道:“你知道你母親是怎么死的嗎?”
女孩終于試探著抬頭看向沈溪,隨即搖頭,顯然她母親被燒死時,并不在場,因而也不知具體情況如何,只知道跟母親分別后再沒有相見。
“看來你能聽懂我說的話,你沒必要害怕,我跟你父母認識,這次來是專門營救你的……”
說到這里,沈溪心中一陣酸楚,以至于接下來也保持著緘默不語的狀態。
沈溪本想帶女孩回家,讓她留在沈府,至少收她當義妹或者義女,過上正常人的生活。
但因為女孩過于復雜的背景,沈溪不知道該怎么去跟家里人解釋這女孩的來歷。
思來想去,沈溪決定帶女孩去見一個人,他相信這個人絕對能給女孩母親一樣的溫暖,那就是惠娘。
在這件事上,他沒打算隱瞞什么。
之前惠娘曾問過那場火的事情,沈溪的解釋是,找了個死人代替,雖然惠娘當時沒說什么,但以惠娘的睿智,顯然想到背后有秘密。
沈溪讓彭余跟著云柳、熙兒一道離開,準備讓彭余在云柳的手下辦事,隨叫隨到。
此后沈溪親自帶著隨安和東喜,到了惠娘的寓所。
“我進去看看,你們在這兒等著,沒有吩咐,不要到處亂跑。”
馬車停在院子里,沈溪領著兩個女孩下車,著重對隨安說了一句。他看出東喜很懂規矩,但隨安卻有私逃的可能,不過門口有人把守,這丫頭想逃也逃不掉。
這是恰好惠娘和李衿從內院出來,惠娘略微打量,當即好奇地問道:“老爺,您帶兩個丫頭過來作何?”
沈溪道,“惠娘,我有事情跟你說……衿兒,你暫時先回避,這件事跟你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