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難得,賈昌朝和歐陽修居然湊到了一起,上次兩個人當眾對弈,那是安定軍心,是演戲,這一次兩個人卻是真心的,至少是有相同的目的。
歐陽修有心治理黃河,賈昌朝也想靠著治河立功,兩個人一拍即合。
“我準備征用一百萬民夫,分三年的時間,將黃河水導引入海。同時在河道兩岸,建立泄洪渠,既可防洪,又能抗旱,至少能養活沿河百萬生靈啊!”
賈昌朝信心十足介紹著自己的計劃。
歐陽修難得贊同老對手一次,“這么大的工程,非同小可,賈相公可要善待民夫,愛惜民力,尤其是修好的河堤不能再出問題。”老夫子說著,突然想起,“對了,前不久王二郎和我提到過,他說針對泥沙淤積,可以采用束水沖沙法,如此就能減少泥沙淤積,延長河道的使用時間。”
“哎呦,這是個好辦法啊!”
賈昌朝大喜過望,如果主持修筑的河道,不但解決水患,還能幾十年不出問題,他賈昌朝不但能重回朝廷,甚至能名標青史,萬古流芳。
賈相公立刻派人去請王寧安,要好好問問他,還有什么好辦法沒說出來!
手下人派了出去,前腳剛離開帥府,后腳就有人趕到,將一封信交給了賈昌朝。等到王寧安趕來,只看到兩張大黑臉,都跟包拯附體似的。
歐陽修唉聲嘆氣,賈昌朝怒不可遏。
“簡直豈有此理!”賈相公拍著桌子,巴掌都紅了,“夏竦就是個小人,他眼睛里還有沒有朝廷,還有沒有天下蒼生!”
王寧安聽得直反胃,心說賈昌朝也是好本事,明明自己也不怎么樣,偏偏還能義正詞嚴。
“賈相公,讓小子過來,不會是聽你抱怨吧!”
賈昌朝怒氣不息,把信擺在了桌子上,示意王寧安觀看,從頭到尾,瀏覽了一遍,王寧安也愣住了,賈昌朝的救災治河方略很不錯,至少王寧安找不出太多的漏洞,可為何在廷議的時候,竟然給否決了!
書信上面說夏竦反對,其他幾位相公也都不怎么說話,趙禎最后竟然信了夏竦的話,不是夏竦失分嚴重,都要下臺了嗎!怎么還一呼百應,皇帝都言聽計從啊?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寧安滿心疑惑,他仔細看著,終于發現了蛛絲馬跡,信的后面提到廷議結果,是要讓黃河回歸橫隴故道。
“這是胡來!”
歐陽修搖著頭,他下過功夫,知道原本的黃河故道歷經近千年,淤積非常嚴重,商胡口以下,幾乎一馬平川,沒有落差。黃河水流速下降,還分成許多股,沖擊出巨大的河口三角洲,鄰近入海口的州縣百姓苦不堪言。
而且許多官吏都曾經測量過,故道高仰,北流就下。
簡單說就是新形成的河道地勢低洼,適應自然,賈昌朝主張修筑堤壩,鞏固北流,導水入海,是順天應人,最好的選擇。否則歐陽修也不會捐棄前嫌,跟老冤家站在一起。
問題是他們非常專業正確的主張,竟然被朝廷給推翻了,他們到底想的什么?
歐陽修山羊胡子撅起,怒道:“富弼,韓琦,他們在想什么,夏竦胡來,他們就不知道阻止嗎?”
顯然,他對老戰友也不滿了。
賈昌朝抓著胡須,思量半天,漸漸的有了些想法。
突然他放聲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醉翁,真想不到啊,當年為國為民的諸君子竟然也變了,變成和夏竦一樣的小人!呃不,是比夏竦還可惡的偽君子!”
“你休要血口噴人!”歐陽修怒斥。
賈昌朝輕蔑道:“難道不是嗎?醉翁,你知道他們為什么不阻撓,朝廷又為什么要堅持回歸橫隴故道?”
歐陽修很好奇,王寧安更好奇。
賈昌朝找出了一張地圖,指了指新形成的北流,還有橫隴故道的位置,王寧安用心觀看,突然眉頭皺起,大驚失色。
他總算明白了緣由,而且他也想起了歷史上北宋王朝曾經三次試圖用人力,將黃河逼回橫隴故道,結果三次慘遭失敗,靡費巨資不說,還讓幾百萬民眾處在水患的威脅之下,整個河北元氣大傷,后來金兵崛起,北方防線土崩瓦解,與黃河水患也有不小的關系……
一切的根源其實還在燕云十六州上面,失去了燕云十六州,就失去了北方天險,中原的門戶開放,一馬平川,無險可守。當年趙大想要遷都,結果他死后也就沒人提起,汴京城絕對是歷代都城當中,最危險的,沒有之一!
趙宋的皇帝只能靠著不斷增加軍隊,來維持信心。可是隨著財政壓力巨大,軍隊素質下降,連武力也不靠譜,黃河天險就顯得尤為重要。
數千年的歷史,長江尚且不能阻隔南北,更遑論黃河。可是北宋的統治者眼中,有天險就比沒有好。
橫隴故道筆直向東,正好擋在了汴京的北邊,當年蕭太后猛攻澶州,就是靠著黃河天險,大宋的君臣才撐了下來,逼退遼兵,簽下了澶淵之盟。從此之后,大宋的君臣對黃河的依賴更加強烈。
這一次商胡口決堤,黃河突然轉變方向,向北流去,在滄州一段,更是匯入了宋遼的界河。眾所周知,黃河是結冰的,越是往北,結冰的時期就越長。
改道之后的黃河,會大面積結冰,遼國騎兵南下,如入無人之境,只要突破白溝河,能直接殺到汴京,中間再也沒有大河高山的阻攔。
試問,大宋的君臣能不怕嗎?
而且澶淵之盟明確規定,北宋不許在邊境修筑城池堡壘,如果沒有這一條規定,以北宋的財力,絕對會建成一道恐怖的長城,三里一臺,五里一堡,烽火狼煙,遙相呼應……即便是不許建城,大宋君臣一樣有辦法。
他們在宋遼邊境挖筑池塘,引水成泊,構成了一連串星羅棋布的水域沼澤,試圖阻擋遼國的騎兵。
黃河改道之后,泥沙淤積,辛苦建立的防線也會被淤積平了,失去作用。
說到這里,恐怕都明白了。
本來是一道塘濼,一道黃河,共同拱衛京城,撫慰著大宋君臣脆弱的心,現在黃河改道,兩條防線同時消失,朝中的相公們,包括皇帝趙禎,就好像被解除了武裝的可憐鬼……他們惶惶不可終日,拼命想著恢復故道,重建保命的烏龜殼……
夏竦看清了皇帝的心思,才能推翻賈昌朝的主張。
說起來這是個很明白的工程問題,勘察一下河道,測量一下高度,就能知道故道不可恢復。
可人世間的事情,要是這么簡單就好了。
各派黨爭混雜其中,就沒法就事論事,以富弼和韓琦的智商,不會想不明白,可是他們樂得裝糊涂、看熱鬧,夏竦主張恢復橫隴故道,很難成功,就讓老家伙倒霉。至于賈昌朝,他的主張雖然對,但是我們沒必要幫著仇人,索性就把嘴巴閉上,坐山觀虎斗!
賈昌朝痛罵他們,是有道理的。歐陽修渾身劇烈抖動,氣得嘴唇鐵青,當初一起為了推動變法,不惜性命的戰友消失了,都變成了一群事故算計的官僚!
“該罵,真是該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