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學堂出來,一陣冷風,王寧安不由得縮了縮肩膀,從骨子里涌起一絲寒意。
歐陽修的承諾的他并不相信,事實上,當得知有幾十萬災民沒有著落的時候,王寧安就知道,一場滔天巨浪已經來了。
哪怕包拯、歐陽修等人不想折騰,大名府的賈相公會袖手旁觀嗎?那個不要臉的老貨一直垂涎樞密使的位置,不趁此機會扳倒夏竦,簡直侮辱他的智商!
而且王寧安覺得是賈昌朝在背后推波助瀾,才弄得災民這么艱難。
反正不管怎么說,百姓最無辜,能爭一分是一分,能多救一個人是一個人,畢竟河北也是王家的根本,為了公,為了私,都不能袖手旁觀。
……
鄰近五月,汴京的天氣熱得早,熱得邪,足足有一個月沒有下雨,田地都干渴開裂,老百姓抬著龍王爺,赤腳奔走,到處哀求降雨,好不可憐。
只是民間如何,卻影響不到當朝的諸位相公,從早朝下來,韓琦就請富弼到府中一敘,上品龍鳳團茶,井水中拔得冰涼的西瓜,紅的瓤,黑的籽,煞是好看。
富弼優雅地吃了一片,就放下了。
“贛叟兄,你叫我過來,不會是品茶吃西瓜吧?”
韓琦摸了摸嘴巴,干笑道:“彥國兄,咱們不玩虛的,你聽說了吧,昨天陳執中的家里失火了,足足燒了三間房子。”
“哦?”富弼一愣,“怎么沒聽說啊?今天上朝,陳相談笑風生,不像剛遭了火災。”
韓琦哈哈大笑,“彥國兄果然是君子,陳執中他哪有臉宣揚,不過很快就盡人皆知了。對了,彥國兄,你可知起火的原因?”
富弼搖搖頭。
“是拜醮敬天!”韓琦冷冷笑道:“堂堂首相,面對天災人禍,拿不出半點主意,居然在家中設神壇,請了一大幫的道士和尚,念經祈福,結果竟然走水,把自己家給燒了,你讓他怎么舔著老臉和外人說!”
富弼一驚,韓琦不會說假話,誠如此,陳執中尸位素餐,真是太讓人失望了。
他猛然驚醒,韓琦把自己叫過來,不會是準備把陳執中干掉吧?
韓琦見老朋友滿臉駭然,他更加得意,幽幽說道:“彥國兄,我還告訴你一件事,負責督修六塔河的鄭驤和李中師,為了趕工程進度,居然累死了上千民夫,他們擔心事情敗露,居然把死尸堆在了山谷之中,不讓外人知道。草菅人命,當真是無法無天!”
富弼更驚訝了,鄭驤原來是河北東路的轉運使,因為王則起義,他把罪責推給賈昌朝,結果賈相公安然渡劫,鄭驤反倒被貶官,本來是要把他趕到兩廣的,夏竦出面保舉,讓鄭驤戴罪立功,和李中師一起督修六塔河,引黃河回歸故道。
鄭驤是夏竦的人,李中師是陳執中保舉的。
人都說韓琦大膽,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居然同時打東西兩府相公的主意,富弼都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
就在這兩位相公思索著怎么發難的時候,他們的“豬隊友”歐陽修居然先出手了。
四月末,一份來自滄州的扎子通過銀臺司,送到了趙禎的面前。
銀臺司是個很特殊的衙門,本來應該屬于門下省,可編制上又屬于樞密院……有點兩邊都不好管的味道,正因為如此,通過銀臺司上奏,能避開東西二府,直達天聽。
歐陽修的扎子厚厚一摞,詳細敘述了六藝學堂的情況,趙禎看得津津有味,忍不住對陳琳贊道:“醉翁不辭勞苦,為國育才,真應該厚賞。寡人想把他調回京城,接掌翰林院,以正士風,作為天下讀書人的表率。”
陳琳老臉笑得很燦爛,“圣人燭照萬里,任用賢才,自然是不錯的。只是六藝學堂剛剛起步不久,老奴怕醉翁樂不思蜀,不愿意回京啊。”
這就是說話的藝術,你不能說皇帝錯了,只有把責任推給醉翁。
趙禎愣了一下,搖頭笑了笑,自己是操之過急了。
他耐心翻著,到了最后,突然有一卷宣紙落了出來,趙禎好奇展開,居然是一幅畫,上面赫然寫著“民生多艱”四個字,在一旁還有幾行小字,記述作畫緣由……河北各地學子云集六藝,紛紛言說民生艱難,歐陽修自滄州,至大名府,目睹慘狀,心中駭然,故不敢隱瞞,上達天聽……
趙禎倒吸口氣,把目光落在了畫面上,突然之間他覺得雙眼刺痛,不自覺湊近畫面,仔細看著……衣衫襤褸,拄著拐杖,背著竹簍的百姓,手捧破碗,哀求過路的客商,只是沒有人會給他們東西,因為一旦給了一個,其他人都會撲上來。
只有那些人販子才會得意洋洋,笑嘻嘻地在人群之中穿梭,當他們看中一個孩子的時候,就會出錢購買,一小袋面粉,就能換兩個十來歲的小姑娘,送別女兒的母親,抱著病兒的老父,跪地哭泣的孩子……每一幕都戳痛了趙禎的心,這位仁慈的帝王止不住流下了淚水。
“陳伴伴,這,這就是朕的江山,朕的子民嗎?”
陳琳揉了揉老邁的花眼,他看到這幅圖,知道事情大條了……
“官家,老奴不敢隱瞞,雖然圣天子勵精圖治,但總有天災人禍,自古皆然,官家不用太過傷心,下旨讓地方官好好安撫就是了。”
趙禎眼睛死死盯著畫面,搖搖頭。
“不對,醉翁說是從滄州至大名府,所見情況,今年河北沒有大災上報,只有……只有去歲黃河決口!”
趙禎突然變得聲色俱厲,“莫非說去年的災,到了今年,百姓還沒有安頓好?他們到底在干什么?”
皇帝怒了,對自己的大臣信賴有加,給他們最高的俸祿,每到年節,噓寒問暖,無微不至,但是他們就這么回報自己嗎?
趙禎立刻下旨,沒有多大一會兒,兩府的相公悉數被叫了過來。
罕見的,趙禎沒有和顏悅色,在鞠躬行禮之后,趙禎讓陳琳把圖送到了陳執中的面前。
“看看吧。”
只有不咸不淡的三個字,陳執中心就一沉,接過來才看了幾眼,渾身顫抖起來。
“老臣無能。懇請陛下責罰。”陳執中倒也光棍,直接認了。
誰知趙禎卻不那么好糊弄了,“若是責罰,就能救百姓于水火,哪怕罰朕也無有不可!”言下之意,別說那么屁話,給朕來點有用的。
陳執中心煩意亂,唯有偷眼看夏竦,心說你老倌兒該站出來了吧,不能光讓我頂著,你才是正主!
夏竦雖然無奈,可是自從黃河決口,他就猜到了會有今天,因此也不太焦急。
“陛下,黃河決堤,災情非比尋常,地方衙門盡力而為,仍力有未逮,不過……很快就能改善。”
“夏相公有辦法了?”趙禎好奇道。
“回稟陛下,六塔河已經完成大半,今年之內,就能合攏,到時候黃河恢復故道,青壯勞力可以重回家園,流離失所的百姓也就有了安身立命之所。”
“原來如此。”趙禎若有所思,“夏愛卿,人命關天,你可不能等閑視之啊!”
夏竦連忙點頭,諾諾答應,心里卻松口氣,可有人不想他輕易過關。
韓琦突然站了出來,“夏相公所言極是,可是這么多百姓,且老弱婦孺居多,他們能撐到年末嗎?朝廷能棄之不顧嗎!草菅人命,可是會遭天譴的!”
夏竦臉色一變,“韓相公,你想如何?”
“民為重,社稷次之。災情之重非比尋常,以往的辦法不夠,如今朝廷府庫空虛,距離夏糧還有兩個月的功夫。為了讓百姓渡過難關,應當派遣熟悉河北災情,又德高望重的大臣,前往地方,籌措糧食,撫恤百姓。”
趙禎欣然點頭,“韓愛卿,你以為何人能擔此重任?”
韓琦正色道:“臣保舉夏相公,他首倡六塔河,且曾經判大名府事,經驗豐富,德望非常,是最好的人選。”
熱情洋溢的話語,不知不覺間,就把夏竦推到了懸崖邊,跳不跳不由他了。
厲害了,韓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