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禎駕崩,消息傳出,整個京城都動了起來。
老百姓自覺束上白色的腰帶,拿著蠟燭紙錢,到街口焚燒,遙望著皇宮的方向,無人不痛哭流涕。
哪怕那些苛刻的老板東家,也會選擇停下來。
更有許多人痛哭流涕,淚水止不住流淌。
比如龍門鎮的那位秦老板,過年都舍不得給工人休息,可是聽說皇帝駕崩,他愣了一陣,用力甩頭,眼圈卻是紅了。
立刻拿出了10貫錢,去給皇帝購買祭祀的香燭,然后告訴所有工人,休息一天,回家去祭奠老皇帝,誰敢怠慢,往后就別來上工了,做人要是連最后的良心都不講了,那和禽獸還有什么區別!
趙禎御極42年,做了太多的事情,從上到下,幾乎每一個人,都發自肺腑,尊重愛戴這位皇帝陛下。
很明顯感覺得出來,趙禎的一生,應該分成兩段,前段以仁恕治國,寬厚待民,休養生息,以致物阜民豐,文治昌隆。
其實在很多宋人的眼睛里,趙禎創造的盛治,是遠遠超過文景之治,和貞觀之治的,當然,后世忽略了趙禎,原因也很簡單,就是這位皇帝在武功上乏善可陳,相反,還出現了西夏叛亂,在內政上,慶歷新政又虎頭蛇尾。
光是這兩項,就把趙禎從歷代圣君的行列之中,拉了下來。
不過在王寧安的努力之下,趙禎盛治,再無半點缺憾。
論起武功,平定嶺南,開疆交趾,收復幽州,壓制契丹,攻伐西夏,奪回橫山,打通河西走廊,建立隴右和西域都護府,大宋之疆域,比肩漢唐。
萬邦臣服,天威赫赫,值得大書而特書。
在文治上,已經推行了近十年的變法,初見成效,府庫豐盈,經濟,文化,工業,金融,城市,教育……等等方面,都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誠然,在這場變革之中,有很多人受損了,有很多人覺得活得更累了。
但是至少沒人敢違心地說,趙禎失敗了,或者敢把罪責加到皇帝頭上。
趙禎離開了,他給太子的遺詔,要求一切從簡,更不要折騰民間,給老百姓帶來不便。
民間的所有祭祀活動,完全是出于百姓本心,沒有半點強制,一切井然有序,所有場所,自覺停下了娛樂活動,人人都換上素雅的衣服,寄托哀思……皇帝做到了這個地步,坦白講,不敢說空前絕后,也差不多了。
從趙禎駕崩,足足一天的時間,趙曙水米沒沾唇,他先是和宮人一起,將父皇裝殮完畢,然后就跪在靈柩的前面,不停抽泣。
趙禎是老來得子,他比尋常的父親更加疼愛兒子。
趙曙從一生下來,就得到了最好的東西,父皇就是山岳,時時刻刻,呵護著他,尤其是這兩年,為了替他掃清一切障礙,父皇什么都做了,一想到父皇忍著病痛,為自己苦心謀劃,費盡神思,趙曙就傷心不已,悲痛欲絕。
又豈止是他一個人,包括群臣在內,同樣無不傷心落淚。
但是好在這里面有幾位老前輩,能穩得住,不會因為悲傷而耽誤了大事。賈昌朝就抹了抹眼淚,然后對王寧安道:“王爺,當務之急是給大行皇帝操持喪事,然后恭請新君登基。你是陛下的托孤之臣,又擔著政事堂的擔子,你全權安排吧!”
王寧安深吸口氣,他抿著嘴,微微點頭,并沒有推辭。
先是來到了趙曙的身邊,在太子耳邊低聲說了兩句,趙曙乖巧點頭,王寧安扶著他起來,先到了偏殿,這里沒有太多的東西,只是一張龍椅。
王寧安請趙曙坐下,然后他率領群臣,一起下跪,行大禮參拜。
趙曙嚇了一跳,驚呼道:“師父,怎么能跪弟子,快起來!”趙曙伸手去攙,王寧安卻堅定搖頭。
“君臣有別,請陛下受臣等大禮!”
說完,王寧安帶頭跪拜!
一個“陛下”讓趙曙打了一個激靈!
是啊,從父皇駕崩,他就不是太子,而是大宋的至尊!是新的皇帝!整個天下都是他的。奇怪的是,趙曙沒有太多的喜悅,相反,十分惶恐。
而且他也清楚,想要給億萬百姓當好這個君父,該有多么困難!
皇帝不但是榮耀,更是責任!
沉甸甸的擔子,他現在就有些喘不過氣,也不知道父皇是怎么撐42年的!
趙曙腦袋快速轉動,等到王寧安等施禮完畢,他立刻跳起來,把師父率先攙起,然后又對幾位老臣說道:“諸位都是碩德元老,國之股肱,我……朕,朕心煩亂,還請你們拿主意吧,朕一切照辦。”
賈昌朝立刻道:“陛下,事務雖然繁多,但是首先要確定大行皇帝的兩號,昭告天下。”
所謂兩號,就是廟號和謚號,相當于對大行皇帝一生功過的概括,馬虎不得。
趙曙受到過全套的皇家教育,當然清楚,他沉吟一下,緩緩道:“父皇一生,神文圣武,仁慈愛民,朕便覽史冊,唯有漢文帝可以比擬。然則漢文帝悠游退遜,多怠廢之政,又遠不及父皇,朕以為當用美謚,以昭父皇之德!”
賈昌朝稱贊道:“先帝文韜武略,無可挑剔,老臣以為,可稱祖!”
通常開國皇帝才會成為祖,后面的皇帝稱宗。
到大宋為止,還沒有哪個朝代有兩位“祖”,就連后世熟知的明成祖朱棣,最初也是稱明太宗的,只是到了那位最別扭的嘉靖皇帝,他認為朱棣從長房一系奪下了皇位,帝系移轉,可以稱祖,愣是給抬成了成祖皇帝!
當然了,他這么干,是為了給自己接堂兄正德的皇位提供正當性,而且朱棣也確實靠著靖難之役,奪下皇位,情有可原。
但是有一朝居然三位“祖”那就殊不可解了!
你在關外,建基立業,靠著十三副鎧甲起家,創立八旗,當然可以成為太祖,至于后來殺進了山海關,奪下了大片的江山,國土增加了百倍不止,從偏安一隅到君臨天下,成為天子。
不管如何,稱世祖,也算是勉強貼切。
但是第三位就是笑話了。
首先你承襲父皇的位置,帝系沒有轉移,你稱圣祖,把你爹,你爺爺放在哪里?難道你和你爹肩膀一般齊,或者你還勝過你爺爺一頭?
其次,你的任內,是發生了不少事情,但是整體疆域并沒有擴大多少,只是一些邊陲離島,無關痛癢,沒有真正改變多少疆域,就憑這點功業,就想稱祖,只能說,真是好大的一張臉!
賈昌朝提議給趙禎稱祖,他有兩條,第一趙禎遷都洛陽,朝廷重心從東到西;其次,收復了幽州,打通了西域,疆域增加了近一倍。
尤其是收復幽州,從唐末以來,歷代皇帝,都心心念念,想要打敗契丹,光復故土,但是唯獨在趙禎手里實現了。
當年太宗皇帝就立下了規矩,能收復燕云,要異姓封王,王寧安也正是靠著收復幽州,加上打敗西夏的功勞,才坐上了西涼王的位置。
給趙禎稱祖,是說得過去的。
不過歐陽修搖了搖頭,“先帝慈恕恭儉,謙遜純孝,萬萬不敢凌駕太宗和真宗之上……老臣斗膽認為,應該稱宗!”
賈昌朝竟然也沒有堅持,看起來大宋的臣子遠比某一朝要臉多了。
“那該稱什么?是高宗,還是世宗?或者,其他的?”
這一次王寧安開口了,“仁宗吧!”
宋庠眼前一亮,立刻贊道:“為人君,止于仁!西涼王的建議是合適的!”
歐陽修抓著胡須,緩緩道:“蓄義豐功曰仁;慈民愛物曰仁;克己復禮曰仁;貴賢親親曰仁;利澤萬世曰仁;功施于民曰仁;屈己逮下曰仁;度功而行曰仁;寬信敏惠曰仁;愛仁立物曰仁;體元立極曰仁;如天好生曰仁;教化溥浹曰仁;慈心為質曰仁;惠愛溥洽曰仁……先帝稱仁宗,當之無愧!”
他們都表示了贊同,可司馬光卻有些遲疑。
“仁宗誠然不錯,但是先帝御極42年,尤其是最后的十幾年,奮發有為,北伐契丹,收復幽州,西定黨項,開拓西域。更有萬邦來朝,君臨天下!以如此武功,如此威勢,只是一個仁字,未免不能概括先帝一生。”
司馬光的水平不是蓋的,他這么一說,大家也都陷入了為難當中。
以往評價皇帝,只是一個字就足夠了。
但問題是趙禎前后,呈現出截然不同的兩段,不管用什么字,都會有所偏頗,沒法蓋棺定論。
大家都面面相覷,不停想著辦法。
這時候王寧安沉吟了一下,他提議道:“你們看,能不能在謚號上,體現一下?”
其實從漢高祖劉邦算起,皇帝就是有兩個號,但是漢唐都比較看重謚號,比如漢高祖,其實就是個錯誤的叫法,準確說是太祖高皇帝,謚號是高,漢文帝的廟號是太宗,謚號則是文,武帝的廟號是世宗,而謚號是武。按照漢代的習慣,通常還要加一個孝,比如孝文皇帝,孝武皇帝。
當然,從中可以看得出來,人們是比較肯定謚號的。
唐初的時候,也是如此,但是唐高宗李治給他爹加了一個文武圣皇帝,使得謚號一下子突破了兩個字,達到了三個字之多。
道德經有云,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達到了三個字之后,往后皇帝的謚號就越來越長,跟老太太的裹腳布似的,全都是吉利話。所以到了宋代,相對而言,廟號就顯得更重要了,起到了蓋棺定論的作用。
一直到了朱元璋的時候,他把謚號和廟號結合起來,才顯得比較清晰明白。
王寧安也是沉思許久,才說道:“就定為仁宗武皇帝,你們以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