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綱站在祖宗祠堂前面,掃視著所有人,差不多有幾千號之多,還有許多人在不斷趕來,他心里稍微放松了一些。
人多勢眾,法不責眾,他不信朝廷真的敢下手!
韓綱回頭看了看幾位兄弟,想要說兩句鼓舞士氣的話,可突然發現有兩個人不見了,一個是韓維,一個是韓絳!
“混賬,他們兩個哪去了?”
其他幾個兄弟臉色難看,其中一個站出來,“老五說了,他是朝廷命官,自古忠孝難兩全,他請求家中除名,并且已經上書朝廷,希望朝廷能免了他的官職,以免夾在中間,不好做人!”
“放屁!”韓綱真的氣壞了,幾個兄弟當中,也就是老五韓維官最大,又和王寧安有交情,他走了,如何跟朝廷抗衡啊?
“這個老五,簡直無情無義!他能有今天,能離得開家中栽培嗎?沒有大家伙拼了命抬舉他,就憑他的本事,早就讓人家整倒了!真是不肖子孫,不肖!”
他罵了幾句,又問道:“那子華呢?他不會也要家里除名吧?”
“那倒沒有,子華讓我們告訴大哥,他愿意帶著自己一房,遷居西夏。”
“什么?他要去西夏?”韓綱瞪大了眼睛,一臉的不敢置信,在他的印象里,西夏苦寒之地,遍地都是蠻夷,讓他在那里生活,還不如殺了他呢!
“子華說了,他被朝廷罷官,丟了祖宗的臉,已經是韓家的罪人,他愿意去西夏,也算是延續韓家一脈,也省得玉石俱焚……大哥說他不孝也好,說他懦弱也罷,這是他的選擇,還請大哥體諒!”
“呸!”
韓綱這個氣啊!
韓絳就算罷官了,好歹曾經也是宰執,身份擺在那里,朝廷真來抄家,也要掂量一下,現在倒好,他也跑了,就剩下自己,如何抗衡朝廷?
想到這里,韓綱的臉色就越發難看了。
你們真成,都跑了!那就讓我來!
韓綱跺了跺腳,大步走到了所有族人家丁的面前,伸出雙臂,安撫大家伙。
“你們聽著,韓家世代居住在此,一向是奉公守法,愛護鄉里,做過的好事不計其數,耕讀傳家,老老實實,無可挑剔。朝廷出了奸臣,他們倒行逆施,非要逼著我們韓家背井離鄉,去荒漠瀚海……他們是逼著我們去死啊!大家伙說說,能答應嗎?”
韓綱喊完,卻沒有預想中的熱烈回應,他一氣之下,擠出了兩滴眼淚,傷心欲絕,“你們都捫心自問,這些年,受了韓家多少的好處,免了多少的田賦?別的不說,最近十年,改種大豆,種甜高粱,你們又發了多少財?做人要講究良心,要對得起天地,現在韓家有難了,你們能袖手旁觀嗎?”
這回下面討論的聲音倒是大了起來,只是談的卻讓韓綱吐血,大家伙都說種大豆榨油,種高粱,榨糖,釀酒,這都是西涼王拋出來的產業,大家伙是賺了一點,可最近幾年,水泥啊,鋼鐵啊,采礦啊,機械啊……這些項目,韓家一點都沒跟上,早就被人家給甩下來了,只能眼看著別人賺錢,根本插不進去!
說到底,就是韓家故步自封,本來朝廷要收各地的煤鐵礦山,韓家順便跟著朝廷一起開發,鋼鐵廠就建起來了,隨便還能引進蒸汽機,建立紡織廠,河北離著塞外這么近,進口羊毛,能賺不少錢!
可結果呢,讓文彥博那個老貨捷足先登,他跑到山東折騰了一圈,現在又去了西夏當總督,雖然試點文彥博是失敗了,但是工廠擺在那里,還運轉起來,老文的好處一點都不少!
韓家怎么就不能學學文彥博?
不得不說,果然人都是在變化,韓家哪怕是偏房,也能讀點書,外面的報紙連篇累牘,各種消息不斷沖擊。
許多人早就有了不同看法,奈何韓家的上層因循守舊,排斥改變……好幾次的潮流都沒有抓住,下面的人怨聲載道。
這一回,算是全面爆發了!
眼看著情況也失控,韓綱真的急眼了,只能拿家法嚇唬人!
他猛地抓起了桌上的寶劍,怒斥道:“你們給我聽著!生是韓家的人,死是韓家的鬼!所有青壯,立刻拿著兵器,封鎖路口,嚴防死守,不許朝廷的官兵差役進來,誰敢動韓家的田產,就跟他們拼命!”
韓綱拿出了大家長的威嚴,也的確有些威懾力,許多族人和家丁下意識轉身,要去照辦。
只是這時候,突然他們發覺情況不對勁了。
原來,在韓家祠堂的外圍,聚集了更多的人。
他們衣衫襤褸,瘦骨嶙峋,甚至還有不少女流之輩,一個個拿著鋤頭,木棒,把韓家祠堂,還有這些人都包圍起來,論起數量,足足有五倍之多!
“吉甫,這些人都是你鼓動來的?”王寧安笑呵呵問道。
呂惠卿連忙點頭,謙遜道:“師父,雕蟲小技,以毒攻毒而已!韓家想靠著家丁族人抗衡朝廷,那就先讓他們面對盛怒的百姓!看看百姓怎么說!”
王寧安點頭,“辦法不錯。”
這時候旁邊的章惇不干了,他氣哼哼道:“有什么了不起的,當初對付孔家的時候,我們就用過,他不過是拾人牙慧而已!”
呂惠卿居然沒有反對,而是笑道:“不管是不是拾人牙慧,總之有用就行,子厚,你也不要太小氣了!”
“不是我小氣!”
章惇拍桌子了!
“師父,你可是把河北兩路的事情交給了弟子,馬上拿下韓家了,河北的事情就要大功告成,為什么要把呂吉甫派過來?弟子怎么也想不通?”
王寧安呵呵一笑,“子厚,如果為師說,是要分你的功勞呢?”
章惇臉黑了,無可奈何道:“反正師父的安排,弟子只能聽著唄!”
王寧安搖了搖頭,“唉,一個韓家,歷經百年,人口眾多,牽連甚廣,他們倒了,會出來一大堆問題的,不是你一個章子厚能解決的,甚至不是一個呂吉甫能做到的。這不,為師也來了,我們師徒該同心協力才是!”
章惇驚得站起來,連連躬身,“師父,是弟子糊涂,弟子錯了。”
“都是自家人,不要說廢話了。”
王寧安招呼他們坐下,立刻說道:“你們看,把韓家遷走,會多出來多少戶口,增加多少家庭?”
呂惠卿道:“弟子負責過折家的事務,他們私下豢養的人丁,不計入朝廷名冊的,就有近十萬之多,韓家的規模,比之折家,一點不差……韓家的子孫拆開,就有500家以上,家丁也有幾千家,至于下面的佃農莊戶,那就更不知凡幾!總體算下來,也有幾十萬啊!”
章惇也不傻,聽到這里,立刻變了顏色,“師父,以往這么多人,都歸韓家管,出了事情,都靠著家法解決,雖然他們不向朝廷納稅,但是也不用朝廷費心……如果韓家遷走了,這些負擔就落在了朝廷身上!”
“沒錯!”王寧安頷首,“鏟除世家豪強,光是遷居分田還不夠,接下來還要改革地方官制,把朝廷該負的責任扛起來,防止世家死灰復燃,真正把權力下到鄉村,實現直接動員百姓,這才是真正的重點!”
章惇立刻道:“如果這么做,必須要成倍增加官吏,而且還要好好約束他們,免得官差欺壓百姓,激起民怨……畢竟沒了世家擋著,所有的民怨都會落到朝廷身上!”
“有得必有失,有失才有得!”王寧安道:“這世上任何的改革都是如此……接下來善后的事情,咱們師徒一起商量著辦吧!”
這三個壞蛋正商量呢,突然韓家祠堂的那邊,聲音驟然大了起來。
面對被鼓動起來的佃戶,韓家的家丁,還有一些偏房徹底怕了。
不是朝廷和他們過不去,而是這些百姓要他們的命!
立刻有人拱手討饒。
“鄉親們,別誤會啊,我們和你們沒什么不同,以前我們也都是聽了韓家的令子,沒辦法不是……這回我們答應,全都答應,就按照朝廷的規矩分田,往后咱們都一樣,一樣了……”
見這幫人慫了,百姓當中,也有帶頭的,當然了,不少都是呂惠卿安排的。
“成,你們只要不給韓家當走狗,一切好說……話放在這里,誰敢擋著分田,就要了他的命!”
“明白,明白!”
百姓讓出了一條通道,韓家的家丁抱著腦袋就往外面跑,看著他們狼狽的背影,百姓是放聲大笑,別提多高興了。
可祠堂前面,韓綱卻傻眼了,人越跑越多,最后連偏房子弟都沒了,就剩下他們六個兄弟,還有百十個韓家的嫡系子孫,面對著成千上萬的百姓,孤孤單單,好像被扒光了似的!
雖千萬人吾往矣!
韓綱讀了幾十年的書,卻沒有真的修成浩然正氣。面對著一雙雙嘲諷的目光,他的手心冒出了一層的冷汗!
“韓老賊,快滾蛋吧!別想再作威作福了!”
“對,沒人會聽你的!”
面對百姓的嘲諷,韓綱老臉漲得紫紅,氣得說不出話來,突然覺得眼前一黑,直挺挺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