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踏入政事堂,就感到了一股完全不同的氣氛,或許是錯覺,但是章惇侃侃而談,其他人的目光都落在章惇身上,眼神之中,充滿了鼓勵和贊許,就仿佛他們是一個人似的。默契得讓人驚訝。
同之前舉薦首相,分崩離析,互相提防,完全不同了。
而且這幫人有意無意,把矛頭都對準了王安石,拗相公心里就是咯噔一聲……莫非那個寶貝兒子,給自己作禍了?
還真讓王安石猜到了,就在這次會議之前,章惇和呂惠卿親自造訪幾個同門師兄弟,尤其是曾鞏和曾布那里,他們坐的時間最長。
等到出來的時候,曾布直接送到了外面,連連躬身,那個客氣勁兒,就仿佛當年在六藝學堂一般!
就這樣,章惇,呂惠卿,曾布,曾鞏,韓宗武,范純仁,蘇轍,王韶,還有幾個人,大家湊在了一起,先開了一個小會。
“我覺得咱們都上當了!”
呂惠卿開宗明義,“首先我要檢討,這段時間,為了首相的位置,我被豬油蒙了心,犯了糊涂,只想著爭位置,結果給了小人可乘之機。”
“小人,吉甫兄,你說的小人是誰?”曾布問道。
“大家想想。”呂惠卿道:“先是蘇子瞻被彈劾,接著又是契丹出了狀況,這兩件事,有沒有聯系?”
他這么一問,大家伙都不是白癡,身處其中,或許犯渾,但是過去了,回頭再看,就清晰了很多!
章惇就說道:“這些年,咱們的官越來越大,彼此之間,也越來越生分,我說句慚愧的話,也只有蘇軾才能和咱們每一個人說得上話,大家也都不防著他。他這一次替蘇子容拉票,我是不高興的,不過我對天發誓,絕對沒有暗算子瞻!應該是有人故意彈劾他,把他拿下去!”
章惇搖頭道:“沒了蘇軾在中間溝通,我們就四分五裂,彼此猜忌,結果就出了投票的那個情況!明明我們占了人數優勢,結果愣是被打的七零八落,我真是羞愧啊!”
章惇五官猙獰,顯得痛苦糾結,呂惠卿把話接過來,“子厚兄的見解高明,說出了要害!先砍掉蘇軾,接著在票數上占得先機,然后再攻擊章楶,環環相扣,真是處心積慮,手段高明!”
曾布蹙著眉,仔細想著,他也豁然開朗了。
“章楶隨著師父和陛下出征契丹,立下了大功,眼下又操持云州的事務,如果他被彈劾,定了罪,那就是師父識人不明!有負天下之望。師父要是犯了錯,如何能左右首相人選?”
這回,就連蘇轍都想通了。
“這么說,現在對章楶下手,就是防止師父推翻投票結果,是要保著拗相公入主政事堂了?”
“沒錯!”章惇篤定道:“現在云州的事情剛剛傳到京城,我就聽說,有些人在暗中動作,包括那個彈劾蘇軾的何正臣,他又要上書,彈劾我堂兄,說他殘忍貪婪,弒殺成性,激起契丹民變,罪不容誅!”
“荒唐!”
王韶氣得站了起來,揮舞著有力的拳頭!
“奶奶的,你們這幫蠢材!”他直接開罵了,“你們愿意怎么爭權奪勢,愿意怎么斗,我管不著?可是章楶是難得的將才,我大宋能領兵的文人太少了,我可告訴你們,這個參謀部的位置,除了他,我誰也不給!你們要是保不住他,我跟你們沒完!”
王韶發飆,那還是很有威力的。
在場的幾個人,老臉通紅,這時候打一個雞蛋,保證能燙熟了。
半晌,呂惠卿緩緩站起,挺直了胸膛。
“兄弟鬩墻,彼此不和,鬧到了今天,我們幾乎成為魚肉啊!先折損了蘇軾,接著就是章楶,首相的位置要是給了別人,沒了師父的庇護,我們都會淪為人家嘴里的肉!慚愧,真是太慚愧了!”
幾個家伙不斷檢討,漸漸地仿佛回到了當初。
還在六藝的時候,王寧安帶著大家伙實踐,一起努力安置災民,建造城池。
那時候,就告訴大家一個簡單的道理,必須互相配合,協調合作,才能完成一項巨大的任務,如果每個人一套想法,互相之間沒有協調,那肯定是要出事的。
慚愧的是過去了這么多年,他們反倒不如當初了。
一番檢討之后,幾個人總算拋開了心結,就連曾布夠主動坦誠。
“我落到了工部,心里頭不滿,看著子容先生后來居上,我就心生嫉妒,結果一時打錯了算盤,我,我愧對大家伙!”
呂惠卿搖了搖頭,“我也是犯了糊涂,要是我不爭,大家早就一起支持蘇先生,也不會如此。”
章惇更不好意思了,“也是我非要推吉甫兄上陣,我該反省。”
“行了!”
王韶聽不下去了,“你們幾個家伙,別在這里惺惺作態了,我可告訴你們,蘇軾被趕走了,你們已經錯了一次,首相之位,是第二次,如果有第三次……”
“沒有,絕對不會有!”
難得,這幾位異口同聲,態度無比堅定……其實這幾位都是聰明人,單打獨斗,明顯落入下風,眼看就要失敗了,再不抱團,那可就豬了!
所以,才有了王安石碰到的那一幕!
他們把目標鎖定在王安石身上,道理也很簡單。如果說以前還是混沌一片,那么王安石在推舉首相之中,暫時領先,本著誰受益誰下手的原則,王安石的嫌疑最大。
而且這一次攻訐章楶一群人,就是刑部右侍郎熊本帶頭!他沖出來,讓王安石都是一陣錯愕,誰讓你趟渾水的?
可不管王安石怎么憤怒,這邊已經短兵相接,熊本大聲指責,“章尚書口口聲聲,說是有人用假幣,才激起民變,這話未免難以服眾吧?”
“怎么,你還有什么高見?”
“高見談不上。”熊本侃侃而談,“契丹秉性野蠻,不服王化,反反復復,叛變本是常理……而這一次,是章楶撫民不力,既然身為朝臣,就該愛惜百姓,以王道收拾人心,可我聽說,章楶下手殘暴,不久前還夷平了兩個部落,今日之變,就是他純用武力所至!按照章尚書所言,幾張假幣,就能亂了契丹,也未免太牽強了吧?”
“你怎知只是幾張假幣?”曾布突然站起來了,他冷笑連連,“莫非熊御史參與其中了?”
“胡說!”
熊本連忙辯解道:“仆身為御史,豈會違背朝廷法度?”
曾布沒搭理他,而是緩緩道:“幣值混亂,物價飛漲,足以撼動國本,我大宋尚且如此,更何況區區契丹,熊御史如此見識,真應該好好讀讀中學生的課本!”
熊本還想爭辯,蘇轍趁勢發話。
“契丹和女真,不過是疥癬之疾,不足道也,該嚴查假幣的問題……我記得在許多年前,收復青唐的時候,就出現有人用交子充作賞金,結果弄出了大亂子,這一次又是這樣,讓人不能不懷疑!是有人興風作浪,故意破壞朝廷對契丹的控制,其心可誅!”
他要給大哥報仇的,一開口就刀刀見骨,還把之前的舊案翻了出來,堵了一堆人的嘴!
副相韓維陰沉著臉道:“此話怕是不妥吧!莫非蘇尚書以為朝中出了奸佞?”
“有沒有奸佞,要查過才知道!”蘇轍還了個軟釘子。
呂惠卿,范純仁,韓宗武,幾個一起說道:“我們以為應該徹查!”呂惠卿更是進一步闡釋,“現在契丹的戰事還沒有結束,尋常商人,如何能到契丹做生意?更遑論使用假幣,大肆收購牛羊馬匹……即便收購,怎么運出來,還有,那些契丹部落為什么會被逼得造反,是不是有人給使用假幣的商人撐腰?”
他幾句話,全都切中要害,誰再敢多話,那可就真的成了奸商的后臺了,韓維也只能閉嘴。
最終的決策權,還是在王寧安的手里。
“介甫兄,你看眼下是查假幣重要,還是立刻平叛來的緊要?”
王安石神色凝重,宛如一塊凍起來的石頭,十足生人勿近的可怕模樣!
那個熊本是他的人馬,平時還算清廉正直,有些戰斗力,絕不會無緣無故跳出來,可他沒有下過命令啊?
難道又是那個逆子?
王安石真的怒火中燒了,身為一個政治家,他太清楚令出多門的危險,哪怕是自己的兒子,也不行啊!
王安石隱約覺得,他被帶到了溝里了!
“此事全憑王爺裁決吧!我在東南的時候,和章楶共事過,他的人品才能,都是頂尖兒之選,我相信,他絕對不會干誤國誤民的事情。”
拗相公的表態,讓人很是意外,尤其是熊本,心說怎么回事?為什么老板不替自己說話?
他惴惴不安。
可章惇心里有數,王安石還是王安石,他沒有問題,但是他身邊的人,絕對不干凈!你等著吧!我們聯手了,就沒有你們鉆空子的機會!
不管是誰,惹了六藝,就要嘗嘗我們的怒火!
幾個家伙腰板筆直,同仇敵愾,就等著師父的裁決。
問過了拗相公,王寧安不動聲色,緩緩道:“既然如此,那就徹查,刑部一個,都察院一個,大理寺一個,御史臺再派一個,三日之后,立即出發,限期查清楚,有沒有故意使用假幣的情況!至于如何用兵,我會另做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