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點半,紅坊街。
萊約克的身影突然出現在一座民宅的房頂,旋又鬼魅般消失。
下一刻,他在民宅旁的小巷里再度現身。
再下一刻,他的衣袂又掠上寬闊的大道。
騰挪閃躍,來去自如。
身為黑街兄弟會里里最有前途的殺手,這種程度的移動對萊約克而言只是家常便飯:他的目標們往往在措手不及的錯愕間,就被取走性命。
除了今天。
萊約克緩緩移步,跨過一片血泊。
寬闊的街道上,暗沉的鮮血幾乎浸透了每一條磚縫,幾十具尸體,雜陳其間,橫七豎八,既有纏著黑綢的兄弟會精銳,也有綁著紅頭巾的血瓶幫中人。
輕風從尸堆里吹起了一塊黑稠布,帶出烈烈風聲。
萊約克卻如羚羊般猛然回頭,對著向他飛來的黑布怒吼一聲!
他的身形再次消失!
殺手再一次出現時,已經在對面商鋪的招牌上了。
風聲平息。
黑稠頹然落地,恰巧在萊約克剛剛所站的位置。
而萊約克則死死地盯著那塊綢布,目眥欲裂。
看上去就像這塊綢布正追在他身后,而他在盡力擺脫著追擊似的。
遠處傳來隱隱的廝殺聲。
殺手的衣袂開始飄動——風聲再起。
下一秒,萊約克略顯焦急的臉容突然一收,取而代之的是冷靜與狠厲。
電光火石間,萊約克含胸弓身,他的彎刀以詭異的角度傳出左腋下,如阿曼巴蛇捕食,雷霆般刺向自己的左后方!
刺向他身后的空氣。
然而……
“嘶啦!”
衣帛撕裂的聲音傳來。
拂面的微風突然一轉,急劇增強,刮得風聲大作!
殺手躍下招牌,在空中翻滾,但他的嘴唇已然翹起。
一刀命中。
萊約克平穩無聲地落地,在心底默默道。
“‘隨風之鬼’,羅爾夫。”
在漸漸遠去的風聲中,他輕聲道出對手的名字。
“我們終于見面了。”
萊約克抬起彎刀,滿意地摸了摸刀尖上的鮮血,臉上的焦急和憤怒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略見癲狂的興奮。
沉默沒有持續太久,在重新響起的風聲中,另一個聲音隱隱約約地傳到萊約克的耳中。
“所以你是‘靜謐殺手’萊約克?”
“真是個不錯的綽號。”
這是個陌生而陰柔的男性嗓音,隨著此起彼伏的風聲,從四面八方飄來。
“是你運氣太好呢,還是真的感覺到我的位置了?”
但萊約克只是靜靜地觀察著四周,依舊維持著原本的姿勢,一聲不吭。
那個嗓音在風聲中響起,如掛鈴般清晰:
“你這樣的殺手,在兄弟會太可惜了。”
隨著風聲落下,一個身影出現在萊約克面前的道路上。
一名穿著灰色緊身服,臉上刻著刺青的青發男子,嬉笑地摸了摸自己的左邊鎖骨。
那里,一道傷口正慢慢流出血液。
看清對手的剎那,萊約克的瞳孔遽然一縮。
他先前的一擊,本該完美刺向對手的心臟。
在扎破心房血管的一瞬抽出。
結果……
自己的彎刀,居然只是擦過對方的鎖骨?
面對眼前這個嬉皮笑臉的男人,萊約克驚訝了一瞬。
但經驗豐富的萊約克迅速伏低身子,回復冷靜,默默準備下一擊。
一個殺手,永遠都要對自己的下一擊,有必殺的信心。
看到對手的反應,刺青男子——被稱為“隨風之鬼”的羅爾夫也微微一凝。
此時的萊約克眼神陰鷙,紋絲不動,像雕像一樣立在地上,如生根老樹,悄無聲息,卻令人不安。
“嗯,也許你不像傳聞那么弱。”
羅爾夫輕哼著點了點頭,略帶忌憚地拉開雙足,算是對對手的認可。
萊約克則一如既往,一動不動。
眼看下一次交手就在眼前。
但幾秒后,被稱為“隨風之鬼”的羅爾夫臉色一變。
“算了,”羅爾夫轉頭看向另一條街道的方向,“沒想到啊,喀爾卡居然被莫里斯干掉了,我該說,死胖子不愧是兄弟會的六巨頭之一嗎?”
羅爾夫轉過頭來,瞇眼看向依舊靜謐陰沉的萊約克。
“我躲一躲去,但別誤會,”隨風之鬼輕哼一聲:
“我們的游戲還沒結束呢,‘靜謐殺手’。”
下一刻,隨著風聲突起,羅爾夫消失在眼前。
萊約克維持著原來的姿勢,整整三秒。
三秒過后,他才緩緩地松出一口氣,緊繃的肌肉松弛下來。
與此同時,莫里斯,黑街兄弟會的六大巨頭之一,人口生意的掌薄人,就滿臉兇狠地帶著一隊手下,出現在轉角。
“老大!”萊約克立刻直起身子,向著莫里斯致敬。
“是‘隨風之鬼’羅爾夫。”面對對方的疑惑,殺手對著敵人遠去的方向努了努嘴。
胖大的莫里斯點點頭,把手上的一個人——或者說,一具尸體隨意地拋落地面。
死者是一個壯碩的男人,只是死前似乎極為痛苦。
要是兄弟會的專屬黑醫,怪醫生拉蒙在這里,那他很快就會分析出:
眼前這個壯碩的男人,是來自東大陸基瑟里草原,游牧部落的異能戰士,血瓶幫的中堅人物,“戰狼”喀爾卡。
他在死前嘴唇發紫,眼角充血,指甲呈粉紅色。
死因是……當然,窒息。
“找到其他人了嗎?”莫里斯臉色凝重地問。
他跨過喀爾卡的尸體,絲毫沒有除掉一個血瓶幫強敵的喜悅。
萊約克努力說服自己把注意力從尸體的身上拖回來,臉色沉重地搖搖頭:
“沒有。但是我在好幾個地方遇到了透明的阻礙,有時在身前,有時在身后,就好像……空氣突然凝結了一樣。”
“我們被迫分開,不得不各自繞路,以期匯合。”
“空氣?”莫里斯眼眸微凝。
殺手比劃了一下,語氣里帶著凝重和擔憂:
“對,我起初以為是老大你,但是那也太……”
萊約克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他的上司:
“我懷疑,血瓶幫里還有某個我們不了解的、能力跟您類似的強大異能者,而他今晚出手了。”
莫里斯沒有說話。
他只是緊緊地皺起眉頭。
幾秒后。
“那不是異能。”
“沒有任何人的天生異能,可以做到這個地步。”
在萊約克疑惑的目光下,莫里斯咬緊牙齒,面色難看:“那是‘空氣墻’。”
“出手的,是氣之魔能師。”
萊約克愣住了。
魔能師?
氣之魔能師?
傳言中,血瓶幫的兩大首領之一?
萊約克努力回想起對魔能師的印象,卻驚奇地發現:在好幾年的黑幫生涯里,他竟找不到任何一絲與魔能師相關的清晰細節,記憶里全是謠言和傳說。
血瓶幫里的魔能師。
他們就像……就像黑街兄弟會里的“黑劍”一樣。
想起兄弟會里有關“黑劍”的傳說,萊約克不由心中惴惴。
為了這次萬無一失的突然襲擊,兄弟會聚集了永星城本部的幾乎所有精銳,編排成組,務求出其不意,一擊致命。
但兄弟會的精銳們卻在進攻的一開始,就被數股巨力和狂風給擊散開來,莫里斯所言的“空氣墻”神秘的出現,隔開紅坊街各地,兄弟會強大的精銳力量,瞬間分裂成首尾不能相顧的多頭蛇。
而在吟游者傳唱的詩篇里,怪物多頭蛇基利卡,最終是被英雄耐卡茹一個頭接一個頭,砍下所有腦袋而死的。
所以,用這種詭異的手段分散他們的,是多年來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氣之魔能師”?
萊約克勾起嘴唇,手里的彎刀興奮地顫抖:
不是兄弟會的每次行動,都能遇到血瓶幫傳說中的首腦人物。
這是難得的機會。
但他并未注意到上司的臉色。
“真特么倒霉……”
莫里斯,兄弟會里這位肥胖的巨頭恨恨地啐了一口,臉上露出深邃而復雜的表情。
莫里斯的心里遠沒有面上這么安定,他聽著耳邊不斷傳來的廝殺聲,辨認著方位。
“本該是我們聚集精銳,出其不意拿下紅坊街的一場漂亮仗,但是……”
莫里斯冷哼道:
“剛剛那么大的動靜,負責此處治安的西城警戒廳卻沒有絲毫反應——大概是被收買了,而整個紅坊街也空曠成這個樣子……媽的,我們被血瓶幫埋伏了。”
況且……
莫里斯咬緊牙關,腦筋在不住轉動,心跳慢慢增快。
氣之魔能師。
那家伙來了。
那家伙。
但是今天晚上,氣之魔能師本不該出現在這里……它不該知道這些……
“我們有內奸。”莫里斯狠啐一口:
“回去之后我要把蘭瑟的肺給擠出來,給的什么破情報。”
萊約克聰明地低下頭,沒有跟著上司一起咒罵兄弟會的另一位“六巨頭”。
但是……
傳說中的氣之魔能師啊。
老大準備怎么對付他呢?
萊約克躍躍欲試。
然而……
“既然敵人是魔能師……”
莫里斯深吸一口氣,猛地轉身,揚聲下令:
“那就撤退吧!”
話音剛落,萊約克和其他人們都驚訝地抬頭。
撤……撤退?
只見莫里斯不容置疑地道:“我們襲擊紅坊街的行動,已經全面失敗了。”
全面失敗?
萊約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雖然遭遇了意外……
但是。
明明才剛剛開始啊?
而且,而且能把對方的首腦引出來……
“你們分散出去,對著所有的自己人傳令:放棄目標,回返原路,全力突圍!”莫里斯惡狠狠地咬著牙:
“我們回黑街!”
萊約克呆呆地看著果斷的老大。
整整好幾個月的準備……
那么高的代價……
就這么放棄了?
氣之魔能師……
萊約克心中浮起止不住的疑惑和不忿:
氣之魔能師,有這么可怕嗎?
————
婭拉看著泰爾斯,臉上的表情逐漸隱去。
時間仿佛過了很久。
但泰爾斯只是一動不動地盯著她。
直到對方呼出一口氣,輕輕低下頭。
“臭小鬼。”
婭拉面無表情,只是望著地窖里昏暗的地面。
害得泰爾斯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但年輕的女酒保很快道:
“你啊,你,有沒有人跟你說過……”
泰爾斯專心致志地聽著。
“你很早熟?”
這次輪到泰爾斯愣了一下。
早熟?
這個……
趕緊想想,穿越者前輩們遇到被本地人懷疑的時候,都是怎么混過去的?
男孩摸摸頭,紅著臉,不好意思地道:
“嘿嘿,我很早熟嗎?哈哈,那個,婭拉啊,你的意思我懂,但是呢,我還是很享受目前的單身生活的,暫時還不想……”
“叮!”
婭拉的表情瞬間扭曲,一指頭狠狠戳上泰爾斯的額頭!
“小鬼,你給我適可而止一點!”
“還有,叫我婭拉姐姐!”
泰爾斯痛苦地揉搓著額頭,卻在眼前淡出一片記憶。
那是一個暖陽的下午。
“吳葺仁!dota2不是沒了你就運營不下去!你給我適可而止一點啊!”
“適可而止‘一點’……怎么你最近老是在說同一句話啊。”
“喂喂,這可是二次元里的名言啊,當然要……你怎么還在排下一場啊喂!”
“哎呀,朋友拉我開黑,不好意思不去嘛!”
“就你的dota水平?啊呸!你給我適可而止一點啊!”
“又是同一句話……喂,我的游戲鼠標!”
泰爾斯揉揉腦袋,把這段記憶埋進大腦深處。
最近是怎么了?記憶閃回越來越多了。
雖然不是壞事,但它總在關鍵的時刻……
泰爾斯搖搖頭,看著臉色已經不一樣的婭拉,直白地開口:
“我要求的不多,我們只要穿過紅坊街,逃到血瓶幫的地盤,從那之后,我們自己照顧自己。”
婭拉微微一頓。
“沒人會知道你,婭拉,你不會惹上麻煩的!現在是黎明前的夜晚,最是黑暗,從下城區到紅坊街,幫我們瞞過兄弟會的眼線,這對你而言應該不是問題。”
婭拉看著一臉期望的泰爾斯,面色微沉:
“為什么是紅坊街?”
泰爾斯心頭一振,感覺有戲:
“在其他地盤,也許我們一出現就會被兄弟會注意到,但是紅坊街,紅坊街是兄弟會跟血瓶幫地盤的交界,那里是我們逃生的唯一機會!”
“而兄弟會一定會花時間收拾奎德在廢屋鬧出的爛攤子,等他們反應過來,也不可能再追過紅坊街!”
這一刻,自信而堅定的泰爾斯微微翹起嘴唇。
“呼!”
婭拉嘆了一口氣,閉上眼睛。
“在廢屋吸引了所有人注意的時候,你們直奔紅坊街,嗯,也算是個計劃。”
“憑我的身手和經驗,引開兄弟會的耳目,也不是沒有機會。”
再睜眼的時候,她的眼神突然變得犀利而精明,凌厲而可怕。
仿佛變成曾經的另一個人。
就連泰爾斯也很少見到這副樣子的婭拉。
“但是,你們到了血瓶幫的地盤,就安全了?你這手能耍兄弟會一時,但長久不了。”
婭拉冷冷地看著泰爾斯:
“黑街兄弟會里能人無數,戰力超群,連跟他們對臺的血瓶幫也落在下風,在發現奎德之后再想起你們,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而且之后呢,你們還能去哪?只要還在永星城,黑街兄弟會就總會找到你們的。”
“就算出了永星城,你又怎么知道,兄弟會的勢力,不會比在永星城里更可怕,更肆無忌憚?”
婭拉的話仿佛瞬間擊中了泰爾斯的軟肋。
泰爾斯面色蒼白地晃了晃。
對,他的計劃還沒有到那么遠。
他能力有限,智慧有窮。
紅坊街之后的事情,他根本無從猜測。
但是……
他們無路可走了,不是嗎?
他們只有唯一的選擇。
只有紅坊街。
“那就是我們的事情了。”想到這里,男孩嘴硬地說道。
婭拉,一副精明狠厲模樣的刀手婭拉,而非之前那個慵懶冷漠的女酒保婭拉,凌厲地搖了搖頭。
“不可能。”
看著婭拉還在搖頭,泰爾斯急了。
為了爭取婭拉的幫助,自己已經渾身解數盡出……
他不能失敗。
他的余光瞥見孩子們,拳頭越發攥緊。
不能!
又不是玩足球經理!
不能失敗!
泰爾斯抬起頭,艱難地說道:
“我知道,相比于提供飲食,相比于送我匕首,這樣的請求過分了。但是,請看看那邊的三個孩子,他們的希望都在這個酒吧里了!婭拉,請你幫幫我!而且……”
婭拉挑起眉毛。
“而且……”
男孩很不愿意把下面的話說出口。
在他看來,這完全就是赤裸裸的逼迫和折磨。
但是……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沒辦法了。
“而且你還欠我一個人情不是嗎!”
泰爾斯語氣堅決地道。
“哈?”
婭拉略顯詫異,但她隨即失聲一笑。
女酒保抽出腿上的一柄狼腿刀,擺到泰爾斯面前。
“人情?”
“你是說,你曾經建議我把武器改成這個樣子,就覺得這是一個人情?好吧,那也算,但這個人情你也占太便宜了吧。”
泰爾斯看著狼腿刀,腦子里浮現和婭拉曾經的回憶。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婭拉婭拉,我想到能讓你更快宰掉那只狗的辦法了!”
“誒你這小鬼,說了多少次,要叫我婭拉姐姐!而那條莫里斯的臭狗已經在你的肚子里了,如果你還想活命,就別到處嚷嚷。”
“婭拉!就是這個!看看這張圖!”
“咦!這種刀的樣式和弧度……哪來的?好像挺有趣。”
“這叫狗-腿-刀!不管你信不信,可是來自于另一個世界的武器呢!”
“呸呸,狗-腿,什么破名字,就算要用,也換個好聽、威風點的名字好嗎!還有,叫我婭拉姐姐!還有,什么另一個世界?少去冥夜神殿看話劇,那里的人都神經兮兮的,當心把你的小腦瓜兒看傻了!”
泰爾斯想到這里,搖搖頭,把回憶趕走。
他堅定地,一字一句緩緩說出下面的話:
“不,憑的不是這個人情,憑的是……是你把奎德刺激成這個樣子,讓他失去理智發瘋,害得乞兒傷亡慘重,害得我們只能出逃的人情。”
泰爾斯沉重地說完這句話。
話音落下。
婭拉瞪大了雙眼。
女酒保難以置信地望著他,美麗的眼睫毛不停抖動。
“你,你怎么……”
泰爾斯本來心里還有些忐忑。
但看著婭拉的表情,他終于肯定了自己的判斷。
“是的。”
泰爾斯點點頭,心里有些沉甸甸的。
“是你弄傷了奎德的手吧?他動手的時候,一邊咒罵,一邊叫著你的全名。”
也多虧他的傷手,奎德沒在第一回合就把我干掉。
泰爾斯沉重地想道。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奎德之前也許是來落日酒吧喝酒,惹到你了,然后他就不知道怎么的發瘋失智,沖進廢屋里來,宰掉了……宰掉了一半的乞兒。”
當然,還有很多蹊蹺,比如從未現身的里克,比如一夜消失的打手們。
泰爾斯眼神晦暗。
“是吧。”
“所以,今晚的事情,跟你有關嗎?”
這一刻,泰爾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婭拉眼里的顫抖。
該死的小鬼。
婭拉在心里咒罵道。
但她手上的狼腿刀不斷顫抖,出賣了她此刻的心情。
太聰明了點。
不就是幾十個乞兒嘛……
婭拉心里顫抖著,硬起心腸,努力說服自己:
我是混黑幫的,對,我很壞,我,我殺人放火無惡不作,怎么會,怎么會在意這點小,小……
她把手上的狼腿刀越捏越緊。
婭拉深吸一口氣,思緒凌亂。
不。
那些人……
那些,乞兒……
他們又不是,不是我親手殺的,跟我無……無關。
婭拉狠狠咬牙,眼中的情緒翻滾不斷。
都是那個里克,那個該死的管賬的。
跟我無關。
無關!
但是……
無關嗎?
婭拉的眼前突然一晃。
她仿佛看到一個渾身是血的嬰兒,包裹在一塊名貴的毛毯中。
那一瞬間,她的心臟沉重得幾乎運不出血來。
“所以,請你幫幫眼前剩下的這四個乞兒吧,”泰爾斯的話把她從回憶里拉出:
“因為這是你,這是你欠下我們的人情。”
泰爾斯心里極度不適,但還是強迫著自己說出這句話。
婭拉沉默了。
女酒保緊緊閉上眼,一聲不吭地把狼腿刀插回靴筒。
泰爾斯心中惴惴。
“當然,如果狼腿刀的版型也算人情的話……那,那就算上好了,債多不愁嘛。”
泰爾斯強顏歡笑地道,試圖扭轉一下壓抑的氣氛。
只是收效甚微。
時間仿佛過了很久。
久得泰爾斯情不自禁地捏拳,在手掌心摳出血痕。
久得遠處的三個乞兒開始瑟瑟發抖。
久得這股沉默,幾乎壓抑到令人窒息的地步。
終于,最后的最后,在昏暗狹窄的地窖里,婭拉緩緩地睜開眼睛。
眼神淡漠,平靜無波。
“小鬼。”
她輕輕抬起頭。
泰爾斯心中一凜。
“你真是個特別的孩子。”
婭拉默默地看著他,表情復雜難解:
“總是能一擊命中,別人的要害。”
“奎德大概也是這么死的吧——被你一擊致命。”
她的語氣聽上去竟有氣無力,讓泰爾斯心中忐忑。
但女酒保接下來的話,讓泰爾斯如落冰窟。
“但是,沒用的……”
婭拉一字一頓地開口。
“就算我肯幫你們,犧牲性命保護你們……”
而她的每一次停頓,都像要了泰爾斯的命一樣:
“你也是不可能穿過紅坊街的。”
那個瞬間,泰爾斯渾身上下都僵硬住了。
“因為今晚,黑街兄弟會將要襲擊紅坊街,進攻血瓶幫。”
“已經開始了。”
“今晚的紅坊街,會變成永星城最可怕的戰場。”
周圍的時間好像痙攣了一下,花了好久才回到正常的時空。
“你……”泰爾斯回過神來。
他顫抖著雙唇,大驚失色。
“你說什么?”
婭拉嘆了一口氣。
“所以,放棄吧,你也知道,既然紅坊街已經是戰場,那我再怎么厲害,哪怕擁有‘王國之怒’那樣的實力,也不可能帶著四個傷痕累累的孩子,度過兩大黑幫巨頭的火并。“
婭拉黯然道。
“不可能。”
泰爾斯震驚地望著婭拉,好幾秒。
他機械地回過頭,又看看遠處三個已經把面包消滅得差不多的孩子。
科莉亞看到他看過來,還高興地揮揮手:
四歲的女孩總是容易忘卻傷痛。
然而……
然而。
泰爾斯恍惚地把頭扭回來。。
“放心吧,”遠處,辛提舔干凈手上的面包屑,拍了拍依舊在惶恐的萊恩:
“泰爾斯會帶我們逃跑的。”
“嗯,泰爾斯最聰明了,”科莉亞舉起小半塊面包,高興地補充:
“他什么都做得到!”
萊恩握著斷手,帶著眼淚的他,既忍著傷痛,卻也抱著希望,點了點頭。
但地窖的另一邊,在婭拉的面前,那個寄托著乞兒們信心和希望的男孩,卻絕望地倒抽一口氣,把自己的臉埋進雙手。
“怎么會這樣……”
“兄弟會怎么會在今天襲擊紅坊街……”
“為什么是今天晚上……”
“不應該啊……”
男孩喃喃自語,顫抖不已。
婭拉默然看著他,欲言又止。
“意外,又是意外……。”
“其他地方,我們根本去不了啊……”
“除了紅坊街以及之后的西環區,兄弟會都有耳目眼線……”
“除非我們直奔下城一區,從那里去下水道,去詭道,那里是鐵蝠會的地盤……”
“不行,鐵蝠會早就臣服于黑街兄弟會了……”
“回去廢屋?把奎德毀尸滅跡……”
“不可能,別的孩子早就知道了……”
泰爾斯臉色鐵青,嘴唇蒼白,額頭上冷汗淋漓。
“總會查到我們的……”
“怎么辦……”
“怎么辦!”
看著男孩的樣子,婭拉有些不忍心。
女酒保搖了搖頭,拍拍他的肩膀。
“你們留在我這里吧,”婭拉嘆了一口氣,“我有信任的人,能把你們藏上至少一個月。但是無論如何,奎德死了,他們一定會來找兇手的。”
“我可以去找老家伙,”婭拉頓了一下,難堪地道:
“兄弟會里很看重老家伙的面子,你們……你們至少不會死。”
是的。
但是肯定生不如死——無望的泰爾斯在心底里補充道。
“有時候,”婭拉看著泰爾斯頹廢的樣子,感慨著這個聰明男孩也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刻,“我們總要認命。”
泰爾斯眼前突然又模糊一片。
“葺仁,唉,她已經走了,你,你,你要節哀……嗚嗚……”
“我……我沒事,放心好了……放心吧,伯母,我沒事……真的沒事。”
“我知道的,葺仁。呵呵,有時候,我們總要認命的。她既然走了,這就是我們必須邁過的一道坎,誰也不例外的,呵呵。”
“伯母……你……她……”
“要認命的……嗚嗚……認命啊……嗚……”
認命。
我的命是什么?
穿越到這個世界上來,然后被宰掉嗎?
我就活該接受它嗎?
可笑。
讀了那么多的書。
做了那么多的研究。
寫了那么多的論文。
我又怎么會認命!
泰爾斯猛地抬起頭,把婭拉嚇了一大跳。
女酒保驚訝地發現,男孩不一樣了。
他的眼里,此時充滿了決絕和怒火。
“小鬼,你,你還好嗎?”婭拉試探性地問道。
難以置信,她頂著男孩的眼神,竟有種想要錯開視線的沖動。
泰爾斯突然吐出一句話:“兄弟會肯定會找兇手,是么?”
婭拉瞇起眼睛:“嗯哼?”
“他們需要兇手。”泰爾斯淡淡地道,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只需要……一個兇手。”
婭拉皺起眉頭。
這小子……
泰爾斯看向遠處的三個乞兒。
男孩深深吸氣,然后緩緩吐出:
“他們留在你這里。”
婭拉著著實實地一愣。
“他們三個,都留下,你也要留下,才能保護他們。你得告訴兄弟會奎德做了什么,然后告訴他們,這三個乞兒是你碰巧撞見的。”
泰爾斯毫無感情地道,仿佛眼前一切都失去了顏色。
“我會跟三個孩子串好口供,我才是,才是那個‘單獨’殺害奎德的兇手。”
泰爾斯面無表情,卻特別強調“單獨”一詞。
“什么?”婭拉驚訝出聲。
但泰爾斯沒有理會她。
“而這三個孩子,只不過是無辜逃散的乞兒而已,以落日酒吧的影響,我相信你能庇護好他們,”泰爾斯的語氣不容置疑:
“兄弟會問起來,你就這么告訴他們……讓他們來找我,來找黑發的泰爾斯。”
“來找殺害奎德的……”
“唯一兇手。”
沉默。
難言的沉默。
直到婭拉抬起難以置信的目光。
“那你怎么辦?讓我把你交出去嗎?”
泰爾斯搖搖頭。
“我自己一個人走。“
不知何故,婭拉突然意識到:眼前這個邋遢、瘦小、遍體鱗傷的男孩,已經下定了決心。
而沒人能夠阻止他的決意。
沒人。
但是……
“別傻了,小鬼。”
婭拉咬著牙,皺起眉頭:
“你連下城區都走不出去的。”
“兄弟會并非只有不能見光的生意……從乞丐到店鋪,從混混到地攤,從流民到鄉農,他們的眼線到處都是,隱蔽而廣泛。”
“天一亮,兄弟會的人就會把你抓回來。”
“到時候你只會后悔,后悔自己為什么沒求我現在就殺了你。”
她不能讓他這么去送死。
畢竟他只是個……
婭拉神情復雜地看著男孩。
……小鬼。
泰爾斯轉過頭,眼里的死寂讓人害怕。
“是啊。”
泰爾斯冷冷地道。
“我大概是逃不掉了。”
事實上,從睜眼看到這個世界以來,在兄弟會郊外基地待了一年,在下城區待了四年的他,深知兄弟會的手段和能力。
但是……
泰爾斯先是看看三個乞兒,然后直視婭拉。
“但他們可以活下來。”
他的目光褪去寒冷,清澈而釋然。
“可以不用承受,奎德留下的痛苦。”
不,奎德,已經給他們留下了永生永世難以忘卻的痛苦。
他默默地道。
可至少……
至少……
泰爾斯握緊了拳頭。
婭拉神色一動,張大了嘴巴。
“小鬼,你……”
泰爾斯沒有答話。
但下一秒,女酒保就伸出雙手搭上他的肩膀,卻沒有看他,而是把自己的臉轉到另一邊。
“你……”
而泰爾斯能感受到,婭拉的雙手,這一對以穩定精準而見長的雙手……
正在微微顫抖。
“你會……你會……你會被……”
泰爾斯神色一黯。
但他抬起頭,目光倒映出遠處的不滅燈,仿佛明亮的焰火。
男孩的心情突然平靜下來。
不。
他還有一個地方可以去。
唯一的地方。
男孩慢慢地勾起嘴角。
而我早就知道了,不是嗎?
念及此處,泰爾斯噗嗤地笑了出來。
命運啊,命運。
它真是個biao子。
不是么。
他看了看剛剛吃完面包,希冀地望著這邊的三個——已經不再是乞兒的孩子。
泰爾斯轉過頭來,堅定但平靜地看向婭拉。
“四點半了,過一會就天亮,你把該注意的地方都告訴我“
泰爾斯輕輕地開口,面對著臉色陰沉,雙目通紅的婭拉。
“我該出發了。”
婭拉心情一顫,失聲道:
“你要去哪兒?”
你能去哪兒?
泰爾斯頓了一下,深吸一口氣。
去哪兒?
“當然是……”
下一刻,在婭拉的視線里,那個狡猾可惡的小鬼咧開唇角,浮出酒窩,露出一個明亮而開朗的笑容:
“紅坊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