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在姬妮目光如刀的注視和毫不留情的呵斥下,泰爾斯艱難地吃完了一頓規矩頗多的晚餐,兼一堂枯燥乏味又不能不上的禮儀課——畢竟作為行為規范的禮儀,也是劃分社會階層的標準之一——好歹能顫抖著雙手,符合規矩地馭使餐刀和叉子了。
但泰爾斯能感覺到,姬妮那雙妙目下隱藏的怒火與不滿,他隱約知道,這跟下午時基爾伯特所講述的星辰歷史有關。
星辰若在,帝國永存。
這句份量頗重的誓言,即便在泰爾斯這樣,并非熟知托蒙德一世開國傳奇的人聽來,也不免心跳加速,熱血沸騰。
基爾伯特和滿廳的守衛——后來泰爾斯才知曉,他們都是那支最終帝國遺軍的后代——就是這樣的代表。
然而,泰爾斯卻敏銳地體會到,姬妮對這句話,甚至這句話背后所代表涵義的厭惡。
但他不敢問。
他不知道這位自稱父親情人的女官,到底對他是什么態度。
在姬妮看他的眼神中,泰爾斯看見過對方眼里一閃即逝的厭惡,也見過她強自忍受下的勉強,以及靠近自己時的再三猶豫,卻唯獨不見真誠的笑容。
所以,整節禮儀課都異常沉悶。
直到目光灼灼的姬妮,出乎泰爾斯預料地,率先打破了沉默:
“你并不喜歡這些規矩和禮儀,是嗎?”看著泰爾斯竭力彎折手腕,避免超過用餐時手臂擺動的標準線,姬妮突然冷冷地開口道:“你的表情簡直比剛上完轡頭的馬還難看。”
泰爾斯被突然的發問嚇了一跳,手忙腳亂的他盡力得體地回答道:“額,姬妮女士,我知道這些是必須的,還在盡力適應著……”
但他的話被又姬妮打斷了。
“你當然必須學習這些禮儀。”她冷冷地道,卻充滿了嘲諷般的不屑。
“可最好別成為它們的俘虜……用所謂的高貴姿態行走坐臥,并不代表你真的很高貴。”
“同樣,頂著那些光榮而驕傲的歷史,并不代表你就真的……”
姬妮沒有再說下去,她下意識地咬住了后半句話。
泰爾斯心中一凜。
看來這位女士,對于基爾伯特的教法,似乎別有看法?
“姬妮女士,”他小心地試探道:“基爾伯特下午的歷史課……您……您似乎并不……并不……”
“哼,開什么玩笑,那可是他們偉大而悠久的王國……我怎么敢有什么意見呢。”姬妮嗤了嗤鼻子,否認泰爾斯的話,但后者明顯讀出了女官眼中的嘲弄和諷刺之意。
泰爾斯定定地看著姬妮,看著這位父親的情人。
“姬妮女士,”泰爾斯小心翼翼地,輕輕地道:“您并不是從一開始,就是父親的——宮廷女官的,是嗎?”
姬妮挑起眉毛,嘴邊的美人痣微微一顫。
“而您——也并不喜歡這些禮儀,這些規矩,甚至不喜歡,”泰爾斯猶豫了一下,但看了看手上的刀叉,還是問出口:“不喜歡這個國家?”
話音落下。
姬妮愣愣地看著泰爾斯。
這孩子。
真是敏感呢。
姬妮轉過頭,看向書房里,壁爐上方的那個金銀九芒星標志,久久不發一言。
就在泰爾斯吐了吐舌頭,以為自己問錯了話,正準備若無其事地低頭繼續與自己的刀叉戰斗時,姬妮嘆了一口氣,出神地看著泰爾斯手上的刀叉,輕輕地開口:
“我出生在修德郡的巴克維城,那是王國東部靠海的一座小城,不是什么繁榮的貿易大港,卻能靠漁獲自給自足,算是星辰里不錯的地方。”
“城主是我的父親,在東部諸郡小有名望。一直以來,他都嚴格地培養我們遵守規矩,符合禮儀,成為淑女,希望我們家族有朝一日,也能成為傳承久遠的名門望族。”
泰爾斯眼神一肅,連忙趁著姬妮不注意,偷偷活動已經僵硬的手腕。
“但我偏偏是個不聽話的叛逆女兒,從小便厭惡這些規矩和禮儀。”
“以至于十六歲了,成年在即,我卻是個連宮廷交誼舞都不會跳,用餐粗魯而談吐放肆的野姑娘。”燈下的姬妮苦笑著,看向窗外的月亮,語氣中卻充滿懷念:
“父親當然不會任我胡來——總之,那段回憶不怎么愉快,事情鬧得有些僵,家族要褫奪我的身份和繼承權,將我送到神殿去做祭祀。”
泰爾斯在看不見的地方吐了吐舌頭,他知道,一般神殿里的祭祀,都誓言不婚不嫁,終身侍奉神靈。
鬧到這個地步,大概已經不是“有些僵”這么簡單了。
姬妮微微低下頭,眼神一黯,卻隨即抬起,露出愉悅的笑容。
“但就在此時,一位王子殿下,來到我們的城堡作客。”
什么?
聽到這里,正在活動手腕的泰爾斯停了下來。
王子?
不會是我想的那種狗血劇情吧?
姬妮繼續道:
“他聽聞了我的故事,卻只是哈哈一笑。”
“殿下當眾赦免了我的罪責并許諾我,不必遵循一般貴族少女必須遵守的規矩與禮儀。但前提是,成年后的我,必須在貴族女兒身份之外,尋找到自立謀生的手段。”
這——的確很狗血啊?
但泰爾斯心中也有些疑惑——那位王子這樣的做法和觀念,難道不嫌,怎么說,嗯,太超前先進了點嗎?
但姬妮似乎在自言自語著,嘴角不自覺地微微翹起,絲毫沒有理會泰爾斯的反應。
“于是我走出了家族的城堡,跟隨著那位王子來到王都。”
“從每天為那位殿下讀廷報,到艱苦的文書倉庫管理員,到一頁紙一個銅幣的抄寫員,到警戒廳秘書,再到考上五級警戒官……我的人生因為他而徹底改變了。”
泰爾斯怔了一下,他的印象里,姬妮就是一個標準的宮廷貴族,卻從來沒有想過,她居然有這么豐富多彩的過去。
“然而,輾轉多年,我卻最終還是成為了宮廷女官。”姬妮自嘲地搖了搖頭。
“看看我——一個討厭禮儀和規矩的貴族恥辱——現在卻在這里,教導著王國的繼承人,教導他我當年最憎恨的禮儀。”
姬妮說完了,眼神又直接地回到餐桌上,盯著泰爾斯——他的餐刀又掉了。
泰爾斯尷尬地輕笑了一聲。
問出一個連自己都略覺狗血的問題:
“那位好心的王子,是凱——是我的父親?”
你的父親?
姬妮的眼神在霎時間有些模糊。
但泰爾斯并未得到他預期中的回答。
只見宮廷女官輕輕地轉過頭來,臉上是復雜難辨的深邃。
“不,不是他。”姬妮輕輕地道:
“我到現在還記得,當那位殿下赦免我,赦免一個戴著鐐銬,渾身臟污,又哭又鬧的女孩時,他臉上的那種微笑。”
“那種溫暖,包容,陽光的微笑。好像他每時每刻,都在感受著這個世界的一切美好,無論什么樣的丑陋和骯臟,都不會讓他動容。”
“你的父親,凱瑟爾,他當年還只是個在王都以張狂放肆而出名的紈绔王子,臉上全是讓淑女驚慌失措的壞笑——可沒有這種令人安心的笑容。”
泰爾斯驚訝地望向姬妮。
凱瑟爾王——張狂,放肆,紈绔王子?
他看見姬妮的目光閃爍,仿佛蘊藏著無限的感念和唏噓,然后緩緩吐出每一個字:
“那天,來到我們城堡里的,是先王長子。”
“凱瑟爾陛下的長兄,米迪爾·璨星,曾經的王.儲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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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們以為是科里昂家族履約而來相助的,所謂三位高手,”詹恩公爵皺起眉頭,放下一封用黑色獠牙徽記做火漆的信,在三色鳶尾花下叉起雙手:
“僅僅不過是氏族內斗中的失敗者。”
“他們假借著科里昂家族的名義,用我們的請柬,借我們的遠航船只,靠我們的通關特許,把我們凱文迪爾家當作傻子一樣利用,遠航過終結海,逃離痛苦之丘,隱藏到永星城,在我們的莊園住了這么久,還取走了不少血液。。”
“是這樣么?”
他的書桌前,站立著的極境騎士,卡西恩勛爵和塞舌爾勛爵都沒有說話,只是神色復雜地,看著他們之間,那個滿頭大汗,跪在地上的中年禿頂男子。
卡西恩記得,那個禿頂的中年人,是和他一同來到老公爵麾下,為凱文迪爾的三色鳶尾花效力的終結之塔同期。
可惜,那個中年人的技藝不足,在一次戰斗中重傷,從此只能處理文職事務,但即使如此,老公爵還是憐憫他的境遇,信任地將遠航事務交給他打理。
他叫什么名字來著?卡西恩努力搜索著記憶,卻怎么也想不起來。
“是……是的……他們出示了科里昂嫡系血裔才有的圣血徽記,那個金發的又態度惡劣地威脅我們……”跪著的中年男子,頭都快要頂到地面了,結結巴巴地解釋著。
“他們還有那封您的……您的親筆信……”
“行了,”詹恩公爵嘆出一口氣,揉了揉眉心,旁邊的管家阿什福德,立刻知機地倒上一杯瑟拉公國原產的精釀葡萄酒。
詹恩勉力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這件事錯不在你,下去吧,下次記得謹慎點。”
中年禿頂男子如蒙大赦,不斷點著頭告罪,在塞舌爾的催促下,才顫抖著退出了書房。
“他曾經是個人才,但現在已經沒用了。”詹恩一臉痛惜地說,端起酒杯:“馬上派他再去一次東大陸。在公海上處理掉他吧。”
“別在國境和領海內動手,我可不想犯殺人罪。”
卡西恩聽見這句話,心中一動。
“公爵大人,”他不忍地出聲:“如果您留下他,想必他之后肯定只會更加盡心……”
卡西恩沒有注意到塞舌爾在旁邊給他打的暗號。
“平常的事務就算了,但這類關鍵的秘密事務,我可不想出紕漏。”詹恩公爵嘆息道,“他犯了一次錯誤,心里已經有了芥蒂和陰影,尤其是,他對前途的疑慮,只會隨著時間逐漸加深。”
“而他知道我們跟科里昂的聯絡,這牽扯到那個計劃。”
“你們都知道那個計劃有多重要。”
卡西恩終于注意到塞舌爾的暗號,于是低下了頭顱,不再出聲。
“下次出航,換個新人吧,”詹恩公爵失望地品了一口酒,“父親還在的時候,他們辦事可遠沒這么松懈。”
阿什福德平靜地答話道:“忠誠與謹慎,都需要時間的沉淀。”
詹恩搖搖頭,嘆息道:“可惜我們最缺的就是時間——那件事就在一個月內,而我們的人手又不能參與其中,最好不要出什么意外。”
塞舌爾微微點頭:“大人,請放心,以如此大的代價所請到的那些傭兵,就算是刺殺陛下,也有足夠的機會。”
卡西恩勛爵微微一顫,不知道為什么同僚如此大膽妄言。
詹恩頓了一下,一會兒之后,才把目光轉移到塞舌爾的身上。
“不要亂說。”小公爵冷冷道。
塞舌爾低頭告罪,卻在暗暗冷笑:
似乎,公爵沒有什么不滿啊。
“你們該出發了,庫倫家和南垂斯特家都會派人前去,這個節點,不要跟他們起沖突。”
詹恩目光冰寒,謹慎地對著卡西恩和塞舌爾道:“等那些傭兵得手了,你們就處理掉動手的人。”
卡西恩猛地一震,他難以置信地抬頭:“大人!處理掉那些人?我們不是用別的名義出面雇傭的嗎?他們,他們有的人是我在終結之塔的——”
詹恩突然向他望來!
目光如劍。
卡西恩喉嚨一顫,這位極境的騎士,竟說不出剩余的話。
“那就把你的朋友勸回去,”詹恩平靜地道,但阿什福德知道,這才是他不滿的表現:“換一個不是你朋友的人去。”
塞舌爾猛地一扯卡西恩的衣服后擺,將后者的話卡回他的嗓子。
“如您所愿,大人。”精明的塞舌爾點點頭,拉著臉色鐵青的卡西恩,領命而去。
詹恩慢慢地吐出一口氣,平復心情,看向遠處,老公爵的畫像。
“卡西恩老了。”
他淡淡地道。
“這件事后,就把他派回翡翠城,或者他自己的領地上去吧。”
阿什福德面色平靜,微微點頭
“至于那些科里昂難民的事情,阿什福德,你親自去辦,就從那夜突然闖進蔓草莊園的騎兵查起,”詹恩灑掉杯底的紅酒,眼神冰冷:“聯絡科里昂家——直接寫信給夜幕女王本人——告訴科特琳娜這里發生了什么事,見機提高我們的籌碼。”
阿什福德點點頭:“如您所愿。”
“閔迪思廳的試探,我記得是交給了血瓶幫。還是沒有找到涅克拉?”詹恩瞇起眼睛,看著阿什福德。
“沒有,大人,”阿什福德微微一躬,“血瓶幫現在群龍無首一片混亂,有謠傳他出國去尋找血之魔能師了。”
血之魔能師?
詹恩緊緊閉上眼,鼻子里噴出一口氣。
他所受過的教養,逼著他竭盡全力,把那句毫無風度卻很想說的話,吞進肚子里。
“沒辦法了,那就直接派我們的人手,去掌握血瓶幫。”詹恩公爵睜開眼睛,瞳孔里毫無感情,他放下酒杯道:
“這兩個月內,我要掌控住血瓶幫的地盤上,從平民到士兵,貴族到商人的全部謠言和消息。”
阿什福德輕輕點頭。
“派去埃克斯特的信使也該回程了,看看黑沙大公愿不愿意抓住這個機會。”詹恩往后靠進舒服的躺椅中,眼睛瞇起來。
等著吧,父親。
三色鳶尾花,很快就會更進一步。
如果順利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