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二十天里,王都的天氣轉冷,入冬的時節到來了。
泰爾斯在姬妮的兇悍調教下,以每天早上和傍晚各兩個多小時的代價,在筋疲力竭、腰酸背痛的必要條件下,學全了古北地軍用劍術的三套守式、七套攻式、一套合式,直到手臂開始習慣盾和劍的形狀和重量后,終于換上了大一號的劍盾。聽姬妮所言,他開始從姬妮口中的“被動挨揍”進入(依然是姬妮口中的)“學會挨揍”的過程。
“以前,你是被揍的那一個,現在,你要知道你為什么是被揍的那一個。”這是無比嚴苛的姬妮。
“那還不是一樣被揍嘛——哎女士你還沒喊開始呢——嘶!”這是手忙腳亂的泰爾斯。
泰爾斯也在基爾伯特的嚴格督促中,在每天下午以及晚上的文化課程中,基本學全了通用語的高級語法和古帝國語的基本使用,開始接觸星辰貴族修辭法與一些必要的外語素養(如遠東諺語和精靈警語),并在他孜孜不倦的歷史課中了解到一些埃羅爾世界的基本常識。
“在星辰,一個不會使用古帝國字母和古代語法以作修辭的貴族,是不合格的。而泰爾斯先生,我相信您會需要一些時間來熟悉復雜多變的古帝國字母……”
下一秒,看著泰爾斯隨手寫完了古帝國字母表,基爾伯特郁悶地嘆了口氣,把老師的尊嚴丟到終結海里去:
“……額,好吧,讓我們進入下一章,古帝國語的基本修辭。”
在泰爾斯眼中,除了那匹以摔他為樂的小馬駒,和千奇百怪的貴族禮儀之外,似乎已經沒有什么不順心的事情了,連科里昂的血族三人組和那位蘿莉大公,居然也沒有來煩他。
所以……泰爾斯在心底微微點頭:是該到了探索自己身上謎團的時候了。
一個氣候稍暖的下午,抱著書本,提著手杖的基爾伯特,看見泰爾斯站在書房的椅子上,在厚重的書架上尋找著什么,不禁好奇地問道:
“您在找什么,我的小先生?”
“啊,基爾伯特,稍等我一會兒——按照這個字母的順序,應該是這里……誒,這一本怎么這么厚……”
基爾伯特輕笑一聲,走到書架前,幫著上午剛剛練完劍而體力不足的泰爾斯,把那本厚書從兩邊的書籍中抽出。
“謝謝你,基爾伯特,啊,這樣,書籍就齊了。”泰爾斯疲憊地把那本厚書甩到杉木書桌上,跟已經在上面的幾本書擺在一起。”
“這是……”中年貴族走近前去,看清了最上面的幾本書名:璨星家族史星辰王室譜系10-612年星辰法令兼國王手令集星辰宮廷集,還有其他幾本書,以及剛剛到手的那本星辰諸王紀。
“這些啊,是我試著按照這幾周學到的字母單詞,找到的一些可能會記載我家族歷史的書,打算在能夠通順閱讀之后,再來慢慢研讀。”泰爾斯撓了撓頭,有些尷尬地道:“畢竟,身為父親唯一的兒子,對璨星,對王室,對我的血脈家人完全不了解——好像說不過去啊。”
基爾伯特眉頭微微一挑,但他隨之釋然:想想他們在密室里的談話,就知道絕不該低估這位小先生的適應力和早熟成度。
“特別是之前聽了你說的‘復興王’托蒙德,而姬妮女士又給我講了些先王長子,也就是我的大伯,米迪爾殿下的事情。”
泰爾斯一邊興奮地說著,一邊整理起桌上的書本,不動聲色地將幾本書堆到其他書籍的下方。
男孩繼續說道:“所以,我對璨星,對我出身的家族更好奇了。”
基爾伯特看著泰爾斯,露出笑容,微微點頭。
他并未注意到泰爾斯微微有異的呼吸頻率。
“您的好學和勤奮,真是讓在下欣慰……姬妮女士給您講了先王長子的故事?”
“嗯,雖然不太多,”泰爾斯點頭道,把書本推到一邊:“大概知道米迪爾·璨星,是個有著溫和笑容的好人,好像很受大家的歡迎。”
出乎泰爾斯的意料,基爾伯特眼神一黯,竟似被勾起了什么回憶:“何止是受歡迎啊……”
但他很快回復過來,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有關他的記載,恐怕您是找不到的,畢竟他并非星辰的國王,去世的時間也不遠。”
泰爾斯眼珠一轉,自然地翻開一本書,擋住側面那堆書籍的書背,一臉好奇地道:“那樣的話,基爾伯特你認識他嗎?在你的印象中,我的大伯,米迪爾殿下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基爾伯特微微愣了一下,隨即陷入思索,不再注意泰爾斯手邊的那堆書籍。
“米迪爾王.儲殿下啊……”幾秒鐘后,基爾伯特微微嘆息,語帶懷念:“早在先王艾迪六十歲時,他就已經開始輔理國政,那時沒有人懷疑,他將會是閔迪思三世之后的另一位賢君。”
“他監理過一段時間的外交事務,而我曾有幸在殿下手下做事。”
“那時,因為與同僚們的合作不力,我搞砸了接待鋼之城使團的任務:用帶著圣樹徽記的瀝晶酒杯,招待來自列王廳的矮人王子。”
“當時,米迪爾殿下用詼諧的語言,說服了那位暴怒的王子:宴席上之所以出現了圣樹酒杯,是為了紀念那位王子的祖父,曾經擊退過圣樹王國軍隊的事跡。”
“而我只能無地自容。”
“事后,米迪爾殿下當然沒有責罰我——如傳聞中一樣寬仁——但他親手將那個圣樹徽記的瀝晶酒杯遞給我,并對我說……”
說到這里,泰爾斯驚奇地看著基爾伯特用飽含感情的語氣,復述著前王.儲殿下的話:
“基爾,這個瀝晶酒杯現在的價值,等同于復興宮與列王廳的友誼了——這是你對王國欠下的債務,你什么時候立下了足夠抵償這一價值的功績,就把這個酒杯還給我,以清償你的債務。”
基爾伯特望著遠方,久久沒有說話。
只余下泰爾斯,憑著姬妮和基爾伯特所講述的故事,努力在腦里描畫著那位大伯的形象:一位手段高超而人格高尚的王子殿下。
幾分鐘后,基爾伯特便沉吟著繼續道:“世人們都說他心地仁厚,待人溫和,但在我們這些官員們看來,其實殿下的才能和智慧,絲毫不下于他的人品性情。”
“很難想象一個人要如何做到既寬仁又威嚴,既溫和亦果斷——但米迪爾殿下就是那樣的人,”基爾伯特放下書本,背起雙手,眼中泛起欽佩:“說起來有些夸張,但直到現在,我都覺得,是星辰王國的國民,配不上那樣好的一位殿下。”
“現在說這話有些早,”基爾伯特像是回過神來,目光灼灼地對著泰爾斯道:“但如果有可能的話,泰爾斯小先生,我希望你,也能以米迪爾殿下作為榜樣。”
“星辰,正需要這樣一位繼承人。”基爾伯特嚴肅而認真的目光讓泰爾斯微微一震。
就在此時,泰爾斯突然想起一件事。
“基爾伯特,我的大伯……”泰爾斯低下頭,猶豫片刻,但隨即抬起頭來,問道:“究竟是怎么死的?”
“你只說過,他獨力持劍,與護衛們一同戰死在宮門前。”
沉默。
“唉……”基爾伯特閉上眼睛,重重嘆出一口氣,這才開口道:“血色之年時,他命令護衛和士兵們退下,獨自走入人群中,不費一兵一卒,不傷一人一命,就平息了暴民們沖擊宮門的危機。”
“可惜,盡管他的護衛們及時反應過來,但是預謀已久,隱藏在暴民中的刺客為他準備了六把抹著劇毒的暗劍和尖刀——我那時在每況愈下的外交作業中,忙得不可開交,等我知道王室遇刺的時候……唉。”
泰爾斯看著基爾伯特的眼睛,久久沒有出聲。
男孩又想起幾周前,姬妮反常地為他講述的米迪爾殿下的故事。
尤其她的最后兩句話:
“泰爾斯,我知道今天基爾伯特對你說了什么,但我不知道你自己是怎么想的,然而——我還記得當年,米迪爾殿下給我的一封信,我只希望將它原封不動地轉送給你:
女士,我赦免你,乃是出于欽佩,而非憐憫。
我欽佩你那股沖出束縛,打破桎梏的勇氣。
但既然你做出了選擇,就請不要猶豫,別再軟弱地回到那個曾經讓你窒息的鳥籠中——別讓精神的鳥籠,鎖錮你自由的翅膀,更別為虛幻的規條,犧牲你真正的自我。
我真誠地希望并祝福你,但愿你的人生,從此只屬于你自己。
祝,警戒官資格測驗,應試順利。”
泰爾斯入神地想著這段話的意義——一位天生就長在他所言“鳥籠”中的王.儲,是在怎樣的心境下,說出這段話的呢?
直到基爾伯特將他從回憶和出神中喚回,開始他們下午的課程。
泰爾斯在一邊聽著基爾伯特以古諺詩句為例,講解人類通用語的四種不同語態時,目光瞥了手邊的那堆書一眼。
剛剛對基爾伯特,他沒有說實話。
他不是要找璨星的家族史,也不想了解他那位圣人般的大伯。
泰爾斯要找的是關于魔能師的資料。
從他到閔迪思廳的第一天起,泰爾斯就在計劃著探究“魔能”的事情,在經歷了蔓草莊園里,那次不穩定但是確實管用的爆炸后,他對探尋自身秘密的渴望越發迫切起來。
而基爾伯特所講述的終結之戰歷史,以及對“災禍”——像艾希達那樣的所謂“魔能師”——的態度,更讓他越發心驚。
雖然……泰爾斯小聲地對自己說:約德爾可能聽見了自己和艾希達的對話。
終結戰紀:天崩地裂從最終帝國到星辰王國卡希爾·葉落游記:大裂沉往事增補集這三本書,是他隱藏在眾多欺騙性的歷史書籍中,真正的目標:關于終結之戰,關于那些“災禍”魔能師的真相。
無論如何,在確保安全前,最好不要向任何人透露關于他體內奇怪“魔能”的秘密。而學會閱讀和書寫后,從書籍開始勘查,這是最安全的做法。
而現在,泰爾斯按照基爾伯特的要求,開始抄寫不同語態的貴族用語。
相比起裝出來的故作輕松和自然,他同時心底默默地念叨,希望基爾伯特不要上來親自翻看這些書籍,上完課就離開,也不要來幫他把書搬回房間。
如果一切順利,這樣平靜的日子繼續下去,也許在關于自己的秘密一事上,很快就能取得一些進展。
但泰爾斯很快就會知道,對他這種人而言,平靜的生活永遠只是表象。
例如,泰爾斯所不了解的是,就在閔迪思廳外不遠的地方,一場關乎他所藏秘密的會面,正在展開。
而他的秘密,正面臨暴露的危險。
樹蔭下,約德爾安靜地站著,似乎在恭謹地等待著前方那架通體漆黑色馬車里的人,但見過他戰斗的人都知道,此時的約德爾,正處于高度緊張,隨時可以出手攻擊的狀態。
“好久不見了,小約德。”
隨著蒼老嘶啞的嗓音響起,一個蒼老的身影,顫巍巍地從國王推開的車門上走下來。
盡管極境的知覺,已經讓約德爾知道馬車里的另一人是誰。
但在真正看到他本人時,約德爾面具后的眉頭還是不禁皺起。
這是一個穿著樸素黑色長袍的老人,拄著一根木制的黑色拐杖,頭發稀疏而花白,皺紋林立,面貌卻是普普通通,毫不起眼,甚至不能給哪怕最敏銳的人留下印象。
“不向你的父親問個好嗎?”一道像是常年在黑暗中蘊養,以至于毫無感情色彩的,蒼老而嘶啞的嗓音,從那位老人的喉頭緩緩響起。
面對老人的問題,約德爾沉默以應。
老人咧開嘴,露出不剩幾顆牙齒的牙床:“好吧,我都快忘了,即使流著我的血脈,你的姓氏卻是加圖,不是漢森。”
約德爾依然沒有任何動靜。
“我剛剛回來不久。”老人似乎早就習慣了約德爾的態度,絲毫不以為忤,繼續說著。
“而我的孩子們,帶來了紅坊街的調查結果,還有一件有趣的事情。”
約德爾依然沒有答話。
只聽這位老人輕聲笑了一下,緩緩地道:
“秘科追索了十二年都毫無線索的氣之魔能師,艾希達·薩克恩,被證實重回王都,并曾出現在紅坊街。”
約德爾面具后的齒輪,開始不為人知地開始轉動
“雖然血瓶幫是他跟那個殺人狂同類共創的黑幫,但大名鼎鼎的氣之魔能師親來,顯然不僅僅為了剿滅兄弟會,剪除黑劍的羽翼。”
約德爾一言不發,但他面具后的齒輪,卻轉動得越發快速。
“別緊張,加圖先生,”老人用蒼老而嘶啞的嗓音,發出一道難聽的笑聲:“我只是聽從陛下的吩咐,來查查你是如何帶著王室的血脈,還能封印魔能師的事情的。”
約德爾猛地抬頭!
只見面具上,一對瀝晶鏡片瞬間從深色變成亮黃色,死死地盯著黑衣老人。
“這副面具還是那么令人討厭,我早就建議陛下,早點扔掉它……”
黑衣老人拄著拐杖,像是沒察覺到鏡片后射向他的目光。
他顫巍巍地走到約德爾的身前,難聽地笑了兩聲:
“那么……作為傳奇反魔武裝,無上劍盾的攜帶者之一,約德爾·加圖先生。”
“你能為我解釋清楚,事發的當晚,氣之魔能師究竟怎么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