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說,終結塔所授技藝,可分為八類?”
泰爾斯疑惑瞇眼。
他以前也聽懷亞說起過,終結之塔內的各色武藝傳承數不勝數。
“不盡然。”
馬略斯穩穩地道:
“終結八脈固然代表八種不同的理念與風格,但就跟終結之力一樣,即使同一分支的習練者,往往也差別巨大,更有少數精英不限脈別,交錯兼修,主輔相成。”
泰爾斯回憶起他所認識的終結塔學生。
“就這樣,終結之戰后的數百年里,終結塔的傳承通過他們的學生遍布世界,在教授與切磋中,擇新去朽,汰弱留強。”
訓練場上,涅希的劍光直取要害,將托萊多逼得苦不堪言。
馬略斯為這一劍微微頷首,故事繼續:
“涅希出身于刀鋒領的小家族。血色之年時,他們為避戰亂移居中央領,并在數年后將涅希送到終結塔進修。”
“如您所見,他的劍術是‘閃光’一脈的典型風格,這一分支信奉唯快不破,講究速度與時間,迅捷和成效,往往速戰速決,一擊功競。”
王子一邊點頭,卻總覺得哪里不太對。
“順帶一提,很久以前,您的叔伯‘溯光之劍’賀拉斯王子,也曾是這一脈的學生。”
泰爾斯心中一驚,隨即想起那位二伯的故事。
那位以勇武著稱于世,卻最終困在要塞之下,歿于萊曼隘口的前第二王子。
也許是沒有再被公爵打斷,馬略斯回復了往日的輕松,愜意地坐了下來,點評場中決斗:
“涅希的終結之力名為‘日耀輪回’,本就以‘閃光’一脈最重視的速度見長。”
眼前,托萊多躲閃不及,最終避無可避,硬撼了對方威勢凌人的一劍,失去平衡連連倒退。
涅希也不乘勝追擊,而是不慌不忙地退后一步,劍勢再起,風格變換,仿佛要在貴人面前展盡畢生所學。
馬略斯望著稚嫩未脫卻氣勢如虹的涅希:
“而他天賦高絕,心氣昂揚,主攻閃光劍式之余,還兼修了‘風暴’與‘罪殤’兩系的技藝,取其力量與殺傷。”
“于是成就了今天的涅希先鋒官:劍速如電光飛閃,起手出招,一氣呵成,威勢若寒潮雪降,一擊得手,勝負即決。”
泰爾斯皺起眉頭,在地獄感官中,發現涅希體內耀動著金黃色的閃光,就像太陽。
“再加上天馬行空的風格和偶有妙著的創意,涅希的攻勢之強不亞于攻防派,招式精妙不弱于技擊派,殺傷高效不下于實用新潮,在超階之中堪稱絕對巔峰,甚至比絕大多數的頂尖超階者都要高出一線。”
“若只比進攻,遇上某些極境高手,也未嘗不有一戰之力。”
泰爾斯小小吃了一驚。
他算是知道,涅希的年輕氣盛與高傲自許是哪來的了。
“據說他肄業回國之前,曾囂張地擊敗了‘閃光’一脈內部的每一位同期,高傲地放棄了種子選拔的推薦名額——要知道,那是實力的認可。”
也正因如此,他才會被向來排斥終結塔的王室衛隊,破格征用。
馬略斯嘆了口氣:
“若論放對單挑,現在閔迪思廳里,還真沒幾個人搞得定他。”
守望人換了個抱臂的姿勢,看著奮戰不休的下屬,眉毛卻微微蹙緊:
“最難得的是,涅希還擁有許多高手求之不得的盟友——歲月。”
“他無比年輕,仍在不斷進步,前途不可限量。”
必有一日,能成就極境。
想到這里,馬略斯幾不可察地搖了搖頭。
只是,可惜了……
泰爾斯盯著涅希稚嫩未脫的臉龐,以及那與年齡毫不相稱的高超身手,驚異之下,嘖嘖稱奇。
他有二十歲沒有?
眼前,涅希攻勢再盛!
托萊多又狼狽地閃開看上去十分危險的一劍,手中刀刃搖搖欲墜。
所以,歷史上的圣殿門徒,現在的終結劍士……
看著眼前的戰斗,泰爾斯突然思緒一停。
終于,他發覺了不對頭的地方。
“但是,如果閃光一脈的要旨,是速戰速決,一擊功競。”
泰爾斯扭過頭,滿臉疑問:
“那為什么直到現在……”
“托萊多還未落敗?”
馬略斯聞言瞥了泰爾斯一眼,嘴角微翹。
似有笑意。
但與他相處日久的泰爾斯,只看到這一個細節,就知曉了答案。
“演示夠了,”馬略斯回過頭,高聲下令:
“托萊多!”
話音落下的那個瞬間,托萊多后撤的腳步生生一頓!
那一刻,泰爾斯只覺體內的獄河之罪一陣躁動。
只見托萊多身形未動,氣勢一變!
他砍出了一刀。
平平無奇的一刀。
動作典雅,姿態肅穆。
迎面碰上涅希勢大難當的一劍!
就在同一刻,涅希的臉色變了。
刀劍相交,兩人齊齊一晃!
全力吃下這一擊的托萊多悶哼一聲。
可這一次,他雖然處在下風,卻沒有再后退。
反倒是涅希的攻勢一滯,仿佛撞上了鐵板,下一劍需要后撤收勢,才能堪堪刺出。
泰爾斯心生訝異,重新開始打量涅希的對手。
他知道,托萊多從前在指揮翼,是馬略斯最信任的人——果然不是蓋的?
“托萊多生于永星城,長于中央領。”
馬略斯淡淡道:
“他們三代之前還未改姓,是煊赫一時的璨星七侍之一,‘淘汰之刃’塔爾丁家族的次子分支,祖上甚至有王室公主的血統,貴不可言。”
塔爾丁。
聽見熟悉的姓氏,泰爾斯心中一動。
“是以托萊多年幼時,有機會作為騎士學徒,侍奉前王室衛隊的最強高手之一——康拉德·托尼勛爵,在他麾下受訓,聽他指導教誨,時日不長,卻受益匪淺……”
前王室衛隊,康拉德·托尼。
泰爾斯心中一動,捕捉到這個似曾相識的名字。
訓練場上,被打斷了攻勢的涅希似乎有些掛不住臉。
他咬牙進步,終結之力再度閃耀,在零點一秒里帶起劍風颯颯,攻勢無前!
馬略斯的話夾雜其間:“……從而根基扎實,意識完備,招式穩重,守御無缺。”
但托萊多就像鐵鑄的城墻般,一記如推似擋的橫刀,幾個震撼人心的踏步,就將涅希的這記奪命劍斬化成鈍力,巧妙卸開。
還封死了對方第二擊的路線。
金屬交擊,涅希再次無功而返。
可托萊多依舊謹守其位,腳步生根,并不反擊。
泰爾斯觀察著他的步伐,看到他遭遇快攻時的穩重冷靜,只覺受益匪淺。
“如果說,星湖衛隊里有什么人能單靠招式和風格就牢牢克制涅希,那必是托萊多——他在調任閔迪思廳前,是指揮翼里最靠得住的傳令兵之一。”
馬略斯略有感慨:
“不求有功,但求不敗,雖然托萊多只學到了他守御上的一點皮毛,不能重現‘千刃騎士’的浴血強攻,但這已經足夠了。”
千刃騎士,
“千刃?”
泰爾斯疑惑道:
“這是什么綽號?”
也許是覺得在王子面前丟了臉面,涅希一陣氣惱,快劍再出!
但泰爾斯看出來了:他心緒不定,焦急搶攻之下,劍式追求極致的速度,反而威力略減。
而渡過了最初的不堪,漸漸習慣對手的托萊多守得滴水不漏,越發輕松。
“千刃。”
馬略斯緩緩道,語氣里帶著淡淡的緬懷:
“聽艾德里安隊長說,很久以前,托尼勛爵護送賀拉斯王子前往終結塔,曾與同樣正值壯年,后來則大名鼎鼎的‘灰劍衛’有過一面之緣。”
終結塔,灰劍衛。
泰爾斯心思一跳,他聽懷亞說起過這個稱呼。
“他們如何交手,勝負幾何,已經無人知曉。”
守望人目光一厲:
“但那次見面之后,灰劍衛私下里的感慨和評語,卻最終流出終結塔,傳回星辰。”
泰爾斯看見,馬略斯態度恭謹,姿態嚴肅,卻吐出了一句無論語法和用詞都不太尋常的話。
“古來刀劍,難逃其鞘。”
“封藏千刃,彼之謂邪?”
馬略斯話音落下,陷入沉思,泰爾斯則皺起眉頭。
難逃其鞘。
封藏千刃?
泰爾斯努力利用了一下這幾個月精修的,各門語言的文法知識。
這應該……是把托尼比喻成了劍鞘。
然后再把世間的武者們,比作刀劍?
所以是說托尼能像劍鞘一樣,以不可思議的方式,封藏千刃,制服無數高手?
泰爾斯撓了撓頭。
那托尼也應該是“劍鞘騎士”啊,怎么就“千刃騎士”了?
那什么鬼灰劍衛,你夸人要不要這么文藝啊?
害得大家聽不懂,給托尼瞎起綽號?
泰爾斯搖搖頭,不去想多余的事情:
“所以,托萊多的招式風格以防守見長,專克‘閃光’劍式?”
“是終結八脈中的另一種風格?”
說到這里,馬略斯卻眼神一動。
場中,涅希久攻不下,越發焦躁,他不得不退后幾步稍作休息,臉上已見汗水涔涔。
而托萊多則越發淡然,甚至有空揚刀做了個邀請式,頗有幾分馬略斯諷刺人的樣子。
“既然您熟讀典籍,殿下。”
場邊,守望人牢牢盯著泰爾斯:
“那可曾知曉,在輝煌閃耀的數千年歷史里,騎士圣殿最強的對手,最大的威脅,最不可逃避的斗爭,是什么?”
泰爾斯略微一凜,不是因為這個問題,而是因為他感覺到:
此刻的馬略斯無比嚴肅,目光灼灼。
幾乎不像那個表面禮節周到,樣子淡然無辜,實則心中不屑,性格腹黑不已,喜歡天天給他軟釘子吃的、他最討厭的親衛隊長。
泰爾斯轉過頭,看著暫時分開,略作休息的兩位對手。
圣殿最強的對手……
他知道,騎士圣殿最終毀于災禍侵襲。
但是……
訓練場中,涅希與托萊多刀劍相對,目光相遇,一時眼中只有對手,似乎忘記了王子還在觀戰。
他們重新累積起對決的氣勢,準備下一次的教授。
面對馬略斯的肅穆眼神,泰爾斯板起臉色,緩緩地吐出一個詞:
“帝國。”
守望人瞳孔微縮。
那一刻,他們兩人都沒有說話,氣氛為這一個詞安靜了下來。
直到涅希怒喝出聲,攻勢再起!
金屬交擊聲中,泰爾斯深吸一口氣,繼續道:
“誠然,數千年前,為了終結亂世尋求太平,許許多多的游俠騎士曾匯聚在‘大帝’科莫拉·卡洛瑟麾下,隨他南征北戰,開疆拓土。”
“鑄就遠古帝國的強盛基業。”
泰爾斯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在卡斯蘭的酒館里,普提萊和坎比達關于帝國與北地的爭論。
物是人非矣。
王子回到現實:
“但在亂世一統,和平到來之后。”
“這些武藝高超、個性張揚又散落各地的游俠騎士……”
“以及被千萬人奉為精神故鄉、一呼百應、手握武裝、獨立存世的崇高騎士圣殿……”
泰爾斯語句微寒:
“就代替了原本的敵人與對手,成為無疆盛世里的不諧之音。”
“被遠古帝國宮廷的掌權者們,視作刺目的威脅。”
馬略斯重新看向場中——涅希強攻不下,托萊多也并未更勝一籌——的戰斗,眼神卻漸漸凝固。
泰爾斯回想起自己所看到過的故事,有些唏噓:
“歷史上,騎士圣殿的命運與帝國的興衰同步。”
“在皇權的重壓和軍團的征討下,他們屢遭厄難,數度崩毀。”
“卻也一次次頑強地留下火種,于帝國內亂之際,重建再興。”
泰爾斯嘆了口氣:
“所以,古代騎士圣殿最大的敵人,不是其他。”
他定定地看著馬略斯:
“正是帝國本身。”
馬略斯同樣回望向泰爾斯,目光晦澀不明。
在看了他很久之后,守望人終于點了點頭。
認可了王子的答案。
涅希和托萊多再次搏命對撞!
他們雙雙一晃,各自退步,喘息不已。
涅希眼神憤恨,似乎打出了真火。
“但您有所不知的是……”
馬略斯一邊重新觀察起戰斗,一邊沉吟著道:
“與此同時,天馬御座之下,直屬皇帝的軍團騎士們經歷了連綿的東征西討,不絕的平叛戰爭,取法軍隊與衛士,講求集體與紀律。”
直屬皇帝,軍團騎士。
泰爾斯皺起眉頭。
守望人的眼神漸漸銳利:
“于是,在對皇帝的忠貞不二、對帝國的尊敬崇拜、對軍團的絕對服從之下……”
“更在天馬御座的期待和與競爭對手的暗斗中……”
“他們歸納鍛煉出自成一格,與騎士圣殿遙遙相對的武藝風格。”
泰爾斯微微一怔。
馬略斯盯著托萊多手中的刀:
“或中正平和,厚重典雅。或昂然慷慨,鏗鏘有力。或自持自守,古樸肅穆。或堅韌剛勁,頑強不屈。”
守望人的話語帶著無可言喻的力量,連泰爾斯也不知不覺正襟危坐起來。
“有了帝國官方的認可與支持,這群軍團騎士的流派很快發揚光大,一時人人效仿,廣布天下。”
“最終成為帝國正統,與名高一時的‘圣殿門徒’們分庭抗禮,不落下風。”
與騎士圣殿,分庭抗禮……
泰爾斯思考著這句話的意義,重新打量起對決的兩人。
涅希眼神一變,長劍一甩,終結之力前所未有地聚集起來,只為下一次進擊。
托萊多則彎刀一橫,氣勢收斂,如山岳森然,準備抵擋一切可能。
兩人的對峙氣勢漸高。
“于是千年過去……”
馬略斯的話很沉穩,卻蘊藏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圣殿起落,在覆滅與重建間循環往復,帝國興亡,于衰朽與振奮中不斷來回。”
他抬起頭,看向陰沉的天空,流露出幾分失落:
“而武藝與超凡之力的流變,同樣在這兩大極盛流派的此消彼長,在無數能人志士武者劍手的明爭暗斗中,你來我往,精彩紛呈——既有競賽決斗,不乏戰爭冒險,時聞刀劍鏗鏘,亦見長矛爭鳴。”
馬略斯淡淡道:
“那是傳說中,騎士最輝煌、最耀眼的黃金時代。”
黃金時代。
泰爾斯沒有說話,似乎也在品味這一句話里蘊含的重量。
不知為何,他想起還在刃牙營地的時候,“我家”酒館的老板坦帕談起“雇傭兵的年代”時,那一臉的悵惘。
“直到終結之戰……改變了一切。”
馬略斯閉上眼睛,輕舒一口氣:
“圣殿毀滅,帝國覆亡。”
場中,涅希累積的攻勢終于到達極點,隨著他一次閃出殘影的進步,斬出一片劍光!
而托萊多怒喝一聲,同樣踏步上前,準備鐵對鐵,硬碰硬!
就在此時。
“夠了!”
馬略斯冷喝出聲:
“到此為止!”
涅希的長劍和托萊多的彎刀,兩把武器在空中交錯而過。
它們隨著這一聲號令失去勢頭,雙雙泄勁,無力地垂落。
對決的兩人停在一臂遠的距離,面面相覷。
“去休息吧。”
守望人淡淡道。
幾秒后,對命令的服從越過了被激起的戰意,兩人齊齊呼出一口氣,收起武器,向王子鞠躬。
泰爾斯肅穆鼓掌,向他們恭謹地還禮致意。
“就這樣,騎士圣殿留下的火種殘學,盡歸終結之塔,風雨飄搖,傳承至今。”
馬略斯看著涅希的背影,略略出神,但他的目光很快重新聚焦,轉向泰爾斯。
“而帝國的鐵血劍風,則隨著復興王的旗幟,隨著帝國孤軍的后裔,在新生的王國里,奮力重揚。”
守望人定定地看著泰爾斯。
“作為自帝國一脈以降,再正統不過的騎士武藝,它流傳于星辰王國的騎士傳承和宮廷訓練,訴說曾經的御座威嚴,軍團盛勢。”
“托萊多與‘千刃騎士’,便為其中代表。”
泰爾斯感覺到對方此刻的認真,緩緩點頭。
“數百年來,一代代的星辰大師們更是苦心鉆研,悉心教導,以求古老的傳承在后代手中更進一步,跟上時代的脈搏。”
“而您在這幾個月練習不輟的劍架與劍式,包括要求嚴苛的‘騎士十七劍’,就在其中。”
泰爾斯想起幾個月里與北地截然不同的訓練,頓時心中了悟。
馬略斯呼出一口氣,褪去厲色,慢慢回到云淡風輕的那個他。
“放在今日,這一同樣歷史悠久,卻與終結之塔隱隱對立,不相上下的武藝流派……”
“便與‘圣殿’相應,被嚴謹的學者們命名為——”
那一刻,守望人嗓音縹緲,輕聲開口:
“帝風。”
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寫虐主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