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下午,泰爾斯抓著長劍盾牌,走出鮮血庭院,在護衛與隨侍的陪同下前往訓練場。
他踏著腳下的地磚,邁過每一層臺階,走過英靈宮的一草一木,看著一個個形如雕塑或兇神惡煞的宮廷衛兵或大公親衛,看著他們稱職盡責地為自己開路和守御。
這些事物……
這些人……
這個地方……
還有我。
泰爾斯輕輕地咬了咬牙。
“怎么了,殿下?”
泰爾斯回過神來,疑惑地看向懷亞:“什么怎么了?”
“從昨天開始,”王子的侍從官看上去憂心忡忡,他看了看左右,才低聲道:“特別是跟黑沙領的人談過了之后。”
泰爾斯腳下微微一滯,他停下了腳步。
隨著王子的突然停步,周圍的大公親衛似乎感受到了異常,他們自發地拉開陣型,按上武器,把守住任何能從庭院外突入王子身邊的出入口。
當然,方向反過來,也是一樣的。
“王子殿下?”賈斯汀勛爵的問話從親衛中傳來。
泰爾斯皺起眉頭。
無處不在的護衛,過去讓他感到安心,而現在……
六年前的劇變后,他從未感覺到,當前的景象是如此的刺眼違和。
“一會兒就好,勛爵,說幾句話。”泰爾斯舉手高聲道。
遠處的賈斯汀勛爵揮了揮手,周圍的氣氛這才放松了一些。。
王子回過頭,對著懷亞擠出一個笑容。
“這么明顯嗎?”
看來,我還需要多加練習啊。
懷亞的身邊,羅爾夫發出意味不明的哼聲,比了一個手勢:
還好。
泰爾斯挑起眉毛,點了點頭:“那我就放心了。”
懷亞看著兩人的交流,嘆道:“別人可能看不出來,但是……”
他眉頭緊皺,擔憂地看著王子,沒有再說下去。
泰爾斯無奈地一笑。
“懷亞,米迪拉,”王子稱呼著兩人的名字,把長劍拄在地上,嘆息道:“你們經歷過這一幕嗎:某天醒來,卻突然發現,身邊長久以來的盟友,可能都是你的敵人。”
懷亞愣了一下,他隨即敏銳地看了看周圍。
倒是羅爾夫冷哼一聲,打出手語:
看看我的腿。
泰爾斯看著隨風之鬼眼里的仇恨,不由得擠了擠眉頭。
“放松,米迪拉,”他搖搖頭:“你已經做出了選擇,不必為了過去而活。”
羅爾夫沒有說話,只是瞪眼看著他。
“您現在的狀態很讓我擔憂,殿下,”懷亞的表情越發難看:“如果我們能為您分憂……”
“懷亞。”泰爾斯打斷了他。
王子露出一個帶著苦澀又不失悠然的笑容:“我記得你說過:將每一次的告別,都當作訣別,才不會錯過我們的生命?”
懷亞微微頷首:“來自我的老師,她是位值得尊敬的人。”
“是啊,”泰爾斯咀嚼著這句話,撲哧一笑,擺出頗為認可的表情:
“生命很精彩,確實不該錯過。”
侍從官與隨風之鬼齊齊一愣。
“普提萊呢?”王子沉著地問道。
懷亞皺起眉頭:“他有自己的事情,一大早就出去了。”
“是么……”泰爾斯沉吟了幾秒鐘,隨即抬起頭來:“準備好。”
懷亞面色疑惑:“準備什么?”
泰爾斯搖了搖頭:“別問。”
“無論即將發生什么,都別慌,”他嘆了一口氣:“要相信我,相信你們的王子。”
在兩人面面相覷,一頭霧水的反應下,第二王子做了個深呼吸,重新邁開腳步,走向訓練場。
成群結隊的大公親衛們這才齊齊跟上,動作利落,步伐干脆。
訓練場上,一身利落戎裝的尼寇萊提起手上的斧頭,斜眼瞥著剛剛到此的泰爾斯:
“聽說你昨天又給里斯班找麻煩了——在龍霄城里,悠然自若地跟黑沙領的人交心暢談?”
泰爾斯調整好自己的呼吸,一邊活動著關節,一邊平靜地看著眼前臉色蒼白的男人。
隕星者。
取走賀拉斯·璨星性命的人。
他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王子想起對方在龍霄城外攔截他時的囂張跋扈,在英靈宮里威脅他時的兇惡狠厲,在英雄大廳里旁觀那一幕時的冷面無情,在城閘前單刀獨擋敵軍時的頑強豪邁。
在他的眼里,我究竟是什么樣的存在?
而現在……
“龍霄城自己的麻煩事就夠多了,根本不用我來找麻煩。”泰爾斯做完了熱身,面無表情地走上訓練場,距離他們十數步之外,塞爾瑪已經開始了匕首防身術的練習。
隕星者瞇起眼睛:“是啊,因為你本身就是個大麻煩。”
“嘿,”泰爾斯輕哼一聲,舉起盾牌,敲了敲盾面,擺出一個起手式:“我大度地原諒你,勛爵閣下,沒準哪一天我還會懷念你的那張臭嘴呢。”
尼寇萊微微一愣,隨即翹起嘴巴:“你今天格外地有種呢。”
“來吧,”泰爾斯語氣平靜,眼中卻閃現凝重,輕聲道:“這是你我交手的時刻,別大意了啊。”
下一刻,隕星者的斧頭如驚雷般攻出!
對此早有預料的泰爾斯冷靜地觀察著對方的腳步,并未被佯攻迷惑。
他后撤一步,沒有急著搶上,而是穩健地抵擋住隱藏在這一斧下的第二波進攻。
泰爾斯頂住對方的斧刃,咧開嘴角:“哈,只要掌握了規律,你那種方向奇詭的動作也不是那么難躲……呃!”
隨著王子的悶哼,尼寇萊毫不在意地收回他的斧柄:“你死了。”
“又是終結之力,”冒著冷汗,面如土色的泰爾斯咬著牙齒,憋著氣吐出兩個詞:
“真狡猾。”
“專心注意你的腳步,”尼寇萊甩動著他的單刃斧頭,冷漠地回答:“我還沒把‘命運之折’用出來呢,這僅僅只是前菜——終結之力不僅僅是一瞬間的救命稻草,它還會在長久的時間里,形塑人的戰斗風格。”
泰爾斯滿臉痛苦的泰爾斯捂住腹部,連連后退:“這就是你的風格?飄來飄去,無法預判的動作?”
“北地只此一家,”尼寇萊帶著淡淡的傲氣,斧頭在他的手上揮出,又神奇地在路上突然變向,折回左側,在他的手腕上打了個回旋,又被主人穩穩地抓住:“你該感到榮幸,因為見過它的人大部分已經死了。”
泰爾斯吐出一口氣,緩解腹部的疼痛,皺著眉頭看著對方,擠出一個不好看的笑容:“所以,努恩王的前親衛隊長,白刃指揮官……哪怕在戰斗中,你也很擅長演戲,習慣欺詐,對么?”
尼寇萊面色微變。
“還有閑情挑釁對手,看來你很有自信啊。”
“以前都是你死上三十次,訓練就結束了,但今天我心情好,”隕星者冷冰冰地看著泰爾斯,輕哼一聲:“放寬到一百次怎么樣。”
面色不善的他緩緩舉起斧頭。
就在此時。
“他們知道了。”
泰爾斯拄著劍,倚著盾牌,有意無意地道。
尼寇萊眉頭微蹙:“他們?知道什么?”
王子吸了一口氣,抬頭直視眼前的隕星者。
“他們已經知道,”泰爾斯鄭重其事地對望著尼寇萊犀利的雙目:“知道塞爾瑪·阿萊克斯·蘇里爾·沃爾頓,并非真正的沃爾頓血脈了。”
那一刻,他們周圍的這片區域仿佛被凍結了時間。
尼寇萊的眼神在空中停頓了幾秒鐘,他的嘴唇輕張,蒼白的臉上肌肉微顫。
泰爾斯拍了拍自己的盾牌,平靜但不無憂色地回望著他。
“你是說……”隕星者臉色難看,但他很快反應了過來:“昨天,黑沙領?”
“那就是他們告訴你的事情?”
泰爾斯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尼寇萊瞪著眼睛望著他,一動不動,就連沉重的斧頭都僵在了半空。
他的那副表情,就像一個航行在大海里的孤帆水手,剛剛發現他的船底在漏水。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泰爾斯看著隕星者的臉龐,吐出一口氣:“他不會輕易用這個來要挾我們。”
面對疑惑而憂心的尼寇萊,泰爾斯輕輕地敲打著自己的盾牌:“女大公是當初選王的人之一,而且是對新國王而言至關重要的一票,保證了那場選王會的合法與有效。”
“一旦她因血脈失位,查曼王的王冠也將搖搖欲墜——這是我們依舊安全的唯一原因。”
尼寇萊似乎還沒有從剛剛的震驚中回復過來,他喃喃地道:“這么說……”
泰爾斯沉重地點了點頭:“現在的情況,就像我們——龍霄城和黑沙領的咽喉上都停著一柄劍,劍柄握在彼此的手里,隨時可以毀滅彼此。”
沉默持續了很久。
直到泰爾斯毫無征兆地踏動腳步,盾牌前傾,長劍刺出!
走神中的尼寇萊依舊有著可怕的本能和意識,他在驚人的速度下反手一斧,劈開泰爾斯的長劍,然后旋身而上,一肘抵住王子的盾牌!
泰爾斯手上一震,眼前一花。
撲通!
旁觀觀戰的人群里發出微微的驚呼。
等到泰爾斯在疼痛中反應過來,看清眼前的時候,他已經被隕星者壓倒在地,劍盾脫手。
而尼寇萊手上的斧柄則死死地抵住泰爾斯的胸口。
“倫巴和黑沙領,”尼寇萊手上的力度不斷加大,他咬著牙齒貼近泰爾斯的耳朵:
“他們是怎么知道的?”
泰爾斯扭曲著臉龐,用力把自己的咽喉挪出斧柄的范圍。
“坎比達提到了暗室,”王子吃力地從牙縫里擠出字來:“我猜,卡珊夫人這幾年并沒有閑著……”
尼寇萊冷冷一拳,砸在泰爾斯耳側的地板上,借勢從他的身上爬起來。
“怎么可能?”尼寇萊皺起眉頭,向地上不住喘息的泰爾斯伸出手。
泰爾斯喘了兩口氣,但他依舊死死盯著隕星者的臉。
你知道。
當年,你就很清楚:紅女巫知道這個秘密。
但你的反應卻是“怎么可能”?
心中的懷疑越發加深,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我認得你的表情,也很熟悉它,”王子一把拉住尼寇萊的手,借力站起來:“那是驚訝和疑惑。”
泰爾斯拍了拍滿身的塵土,側過頭,凝重地道:
“但卻不是憂慮和緊張。”
“你似乎依然信心滿滿,不怎么擔心啊,尼寇萊勛爵。”
尼寇萊的呼吸微微一頓:“你在說什么?”
“你讓我想起了六年前,尼寇萊勛爵,”泰爾斯一再稱呼著隕星者的正式爵位,不知不覺地把凝重的氣氛再次收緊:“當我們和老國王以及女大公,共同在英雄大廳里見證那一幕的時候,應該不可能有第五個人了才對。”
泰爾斯嘆息一聲,他撿起自己的劍,有意無意地道:
“理論上,應該沒有別人再知道‘小滑頭’這個秘密了。”
尼寇萊把斧頭交到左手,眼神慢慢變得可怕起來。
“你想暗示什么?”
泰爾斯哼笑了一聲,低下頭輕聲道:
“你還記得嗎?依然是六年前,當我們在城閘下的秘道里遇見卡珊夫人的時候……”
隕星者的眉頭皺得越來越緊。
“在這么多人里,你是唯一一個曾經與暗室,與紅女巫卡珊夫人有過暗中交易的人,瑟瑞·尼寇萊。”
泰爾斯嘆了一口氣,目光依舊留在對方的臉上,不肯放過一絲一毫的細節:“你們交易的內容至今成疑。而昨天,黑沙領通過暗室知道了女大公的真相。”
尼寇萊的斧刃狠狠砍在沙土上。
隕星者蒼白的臉上出現了不正常的紅色,他的目光聚焦起來,語氣充滿了危險的氣息:
“你在懷疑我?”
迎接他的,是泰爾斯毫不留情、撲面而來的雙手縱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