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你把自己招待得不錯。”
懷著復雜的心情,泰爾斯來到詹恩對面,拉開一把名貴的扶手椅。
“彼此彼此,”南岸公爵看也不看他,自顧自地打開茶幾上那壺瑟拉公國產的葡萄酒,“當心,殿下,那把椅子不太好坐。”
泰爾動作一頓。
他拍了拍扶手椅,面色一冷,毫不猶豫地坐了上去。
“這么貴重的椅子,居然會不好坐?”
“正因如此,”詹恩斟好兩杯酒,看著他坐上椅子的動作,目光耐人尋味,“貴重之物,用著往往并不舒適。”
“既是如此,”泰爾斯摩挲著光滑溫暖的扶手,感受著皮革的質料,嘖聲道,“也沒見你扔了它啊?”
詹恩端起一杯酒,向泰爾斯托舉示意。
“如你所言。”
公爵輕笑一聲,將另一杯酒推到泰爾斯跟前,伸手示意,語氣深邃:
“它很貴重。”
泰爾斯沒有馬上回話,他盯了對方很久。
“那可真得小心些了,”泰爾斯傾身到茶幾前,輕描淡寫卻也不容置疑地把那杯酒推了回去,“否則椅子被我坐壞了,可不好修復。”
詹恩看著泰爾斯推拒葡萄酒的動作,目光微微凝固。
“也并非無法修復,”他微微一笑,收回手掌,毫不在意地舉起自己的酒杯,深吸一口氣,“只需找對匠工師傅。”
泰爾斯靠回靠背,默默觀望著詹恩享受酒中醇香,輕哼一聲:
“既是這么名貴的椅子,無論哪個師傅,修起來都花費不菲吧?”
詹恩晃晃酒杯,輕啜了一口酒,嘖聲贊嘆:
“總比椅子本身便宜。”
“那你是寧愿花錢修它,還是寧愿它完好如初?”
詹恩目光一凝。
“那得看椅子擺在哪里,”鳶尾花公爵幽幽道,“是擺出廳堂給人看,還是放在臥室自己坐。”
泰爾斯沉默了,詹恩也沒有說話,兩人就這樣,在臥室里靜靜相對。
半晌之后,詹恩放下酒杯,率先開口。
“所以,現任翡翠城攝政來找我這一介囚徒,卻又不肯賞臉喝我的酒,”他盯著泰爾斯的臉,意有所指,“可是統治有所不順?”
泰爾斯輕嗤一聲。
“身為一介囚徒,足不出戶,你是怎么知道我‘統治不順’的?”
詹恩笑了,他轉向陽臺的方向。
“拜托,光榮區冒起了那么大的煙柱火光,就連空明宮里藏得最深的老鼠,都聞見味兒了。”
泰爾斯皺起眉頭。
而詹恩閉上眼睛,表情享受,似乎還在回味方才的酒香。
“你知道,星湖堡有陣子也鬧過鼠患,”泰爾斯盯著桌上的酒壺,“直到我把老鼠全清理了,一只不剩。”
言罷,他死死瞪向詹恩。
詹恩沉默了一會兒。
“一只不剩?”
鳶尾花公爵點點頭:
“那可得用上不少捕鼠貓呢,不少。”
“確實不少,”泰爾斯不甘示弱,“但我后來發現,真正有用的貓,其實僅有一只。”
詹恩冷笑一聲:
“噢,哪一只?”
泰爾斯和詹恩對視了好一會兒。
下一瞬,泰爾斯突然掛起了笑容:
“您適才誤會了,公爵大人。”
只見泰爾斯身子前傾,端起原屬于他的那杯酒。
這次換作詹恩輕蹙眉頭了。
“翡翠城的統治一切順利,無波無瀾,市民安居樂業,官兵盡忠職守,”泰爾斯自在地晃晃酒杯,向詹恩致意,“像魯赫桑大街上的火災意外,根本都不用我操心,各級官吏自己就解決了。”
詹恩眼神一凝。
“我想也是,”他向后一仰,瞬間變得冷漠,態度拒人千里,“否則,您早就忙得不可開交了,哪還有閑暇來找我喝酒,聊椅子和老鼠的事兒。”
“你父親痛苦嗎,”泰爾斯笑容依舊,卻冷不丁轉移話題,“當他去世的時候?”
詹恩表情一動。
泰爾斯倒是淡定地繼續:
“尤其當知曉自己遭人背叛,知曉殺自己的兇手,是再信任不過的血親?”
詹恩面無表情地盯著泰爾斯的酒杯,但就在泰爾斯以為他終究要變臉的時候,詹恩卻面色不改地抬起頭:
“請原諒?”
泰爾斯望著對方,輕哼道:
“我說了,翡翠城天下太平,應該說是過于太平了,正因如此,我整日里無事可做,這才有閑暇來忙這個——為你和費德里科的爭端進行仲裁,為已故的倫斯特老公爵和索納子爵,查清真相,還以公義。”
王子殿下特別重讀了最后的幾個詞,瞇起眼睛:
“怎么,哪兒有問題嗎?”
好幾秒的時間,詹恩一動不動,就像一具雕像。
直到他吐出一口氣,重新給自己斟酒。
“您剛剛說,得用的捕鼠貓,僅有這一只?”
詹恩斟酒的動作沉穩如常,未有絲毫不妥:
“未免有些過于單調,欠缺新意。”
“然而老鼠們被逼到角落,走投無路時,”泰爾斯搖晃著酒杯,目光須臾不離詹恩的面孔,“還真就吃這一套。”
詹恩重重地放下酒壺。
“但您確定,要清理的只有老鼠?”
公爵托舉起酒杯,細細觀察著燈光下的酒色:
“要是城堡里藏著更兇猛的野獸,光有只捕鼠貓,可遠遠不夠看。”
詹恩的酒杯上,泰爾斯的面孔透過葡萄酒的折射映出,顯得猩紅扭曲。
“事實上,我的那只貓出爪無情,可兇猛了,”泰爾斯同樣對他舉了舉酒杯,“管夠。”
詹恩的表情冷了下來。
他垂眸望向泰爾斯的酒杯:
“酒都快被你晃灑了,真的一口也不喝嗎?”
“杯子在我手里,”泰爾斯冷冷道,繼續晃著酒杯,“我想什么時候喝,就什么時候喝。”
詹恩沉默了。
幾秒后,他端著酒杯,緩緩踱步到窗前。
“當然,那你就想什么時候喝,再什么時候喝吧,”詹恩望向窗外,態度冷若冰霜,“但酒已開封,也不知,還能保存多久。”
他的眼前,翡翠城里的萬家燈火星星點點,如星河璀璨。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各有所思。
“我早該想到的。”半晌后,泰爾斯突然道。
“想到什么?”
“你推舉我上臺攝政,卻又極力反對希萊參與統治,不僅僅是因為你心疼妹妹,”泰爾斯瞇起眼睛,“更因為你還在棋局里,而空出來的城主之位,只是你的另一枚棋子,目標是吃掉任何坐上它的人。”
詹恩頭也不回:
“將統治的不足與不順歸咎于一介囚徒,這可不符合您一貫的形象。”
泰爾斯冷哼一聲。
“那封信。”
“什么信?”
泰爾斯抬起目光。
“不久以前,你給我父親的那封《替役請愿書》,說什么繳稅替役削減兵員,看似要啥給啥恭順服帖,實則暗藏玄機滿布陷阱。”
“你在競技場里說過,”詹恩冷冷道,“那封信被你撕了。”
“對。但‘不以敵亡’如你,就連給至高鐵腕王的求和信都敢陽奉陰違,留足心眼,那當你面對我,被迫走下城主之位,把翡翠城南岸領拱手相讓時,”泰爾斯的詰問既嚴厲又不屑,“又怎可能不暗藏后手,不布設陷阱,不在空出來的位子上,為繼任者留下滿座荊棘?”
房間里安靜了好一會兒,一時只聽得見兩人的呼吸聲。
“那你可曾想過,”詹恩望著曾經屬于他的城市夜景,目光犀利而深沉,“也許,要想坐穩那把椅子,本就應該披荊斬棘?”
“本就應該?”
泰爾斯不屑道,重重放下酒杯。
“我的人花了一整天,還好聲好氣地勸著不少財政官加班加點,這才大概厘清了翡翠城的賬目,尤其是那堆債務。”
“恭喜你。”詹恩不無諷刺。
泰爾斯靠上椅背,抱起手臂:
“事實上,巨額的公共債務對于翡翠城而言不是壞事,而是多年來的家常便飯,更是支取未來發展治理的手段。”
“真希望我手下的財政官們,人人都有您的視野。”詹恩依舊像是在諷刺。
可泰爾斯卻目光一動:
“但蹊蹺的是,翡翠城從七八年前就開始整理和重組債務了,有的改期有的拆分,有的合并有的修改,有的甚至大筆大筆地加借,到最后,林林總總的各項債務被集中成三批:光是第一批,就包括了上百萬的先期債務,得從現在開始的兩年內還清。”
王子冷冷道:
“第二批的債務歸還期限在十年上下,第三批,則在十五年前后。”
詹恩沒有說話,但他終于把焦點從窗外轉移,緩緩轉過身來,面對泰爾斯。
“就像你以前說的,你很早就料想到復興宮要對鳶尾花下手,但你不知道他們會什么時候來,以什么方式來,于是你干脆早早提前備戰,未雨綢繆。”
泰爾斯冷靜地繼續:
“三批巨額債務,其實都是你利用翡翠城財政,給自己留下的三重保險——在這十五年甚至更長的時間里,無論誰以什么方式顛覆了你的統治,攫取了翡翠城,都得要面對險惡的債務陷阱……”
“錢的問題而已,”詹恩打斷了他,把手里的酒轉出一個猩紅色的漩渦,“璨星王室富甲天下,你肯定有辦法解決,對吧?”
泰爾斯皺起眉頭。
“錢的問題?”王子冷哼道,“翡翠城易主,本就在經歷政治動蕩,習慣了翡翠城貿易秩序的商家們開始恐慌拋售,導致物價不穩,行情紊亂……”
再加上‘王子要榨干翡翠城’、‘王子要加稅圈錢’或‘王子要清理門戶’等各色謠言……
他不無憂慮地想。
“而等我開始拆東墻補西墻,想法子開源節流還債時,更多的麻煩就來了,”泰爾斯冷冷道,“縮減開支,挪動預算的主意一打,各級官員的辦事效率就肉眼可見地下降,塞舌爾騎士——不管他有沒有得到你的授意——甚至不動聲色地威脅我軍團要罷工。魯赫桑大街的意外,姑且看作是意外吧,就是這些原因和警戒官們效率低、血瓶幫大亂動蕩所共同造成的。”
詹恩靜靜地聽著,用令人心悸的眼神盯著他,毫無幸災樂禍的笑意。
“然后就是人心惶惶,人們對翡翠城的未來失去信任,有點家底的人紛紛逃離,市面上的治安案件頻出不止,”泰爾斯緊緊盯著對方,“若再不做點什么,曾經繁華似錦的翡翠城,恐怕就要開始衰頹了。”
詹恩沒有更多的表情,他只是深吸一口氣,緩緩舉起酒杯:
“喝酒嗎?”
泰爾斯深深蹙眉,但他并未理會對方,繼續說下去:
“我原本打算召見南岸領的實力封臣和大商人們,甚至是國外的商團財主,威逼利誘,讓他們出借錢財,幫助翡翠城填補虧空,暫時紓困……”
詹恩哼了一聲,意味不明。
“但在那之前,我就接到了阿什福德管家送來的賬本,上面是關于凱文迪爾家族私產的狀況。”
詹恩眼神一動:
“果不其然,你把主意打到了凱文迪爾的頭上。”
泰爾斯嘆了口氣。
“我的人剛剛大概搞清楚了,鳶尾花家族的確富可敵國,光是在瀝晶礦探采這一行上,你們的資產估值就有足足百萬之巨,而且都是能源源不斷生財的搖錢樹活資產,還沒算上冶煉和貿易,”王子悶悶不樂,“哪怕只擠出一半,也夠翡翠城暫且渡過難關。”
詹恩沒有答話,只是耐人尋味地注視著他。
“然而問題就在這里。”
泰爾斯離開椅背,死死盯著對方。
“我翻遍了賬本,搜遍空明宮上下,發現凱文迪爾家族能騰出來的現金居然寥寥無幾,加起來還不到五萬。”
詹恩勾起了嘴角。
“因為早在七八年前,你就開始運作,把絕大部分的家族現金都投入了各大產業——比如翡翠城棉毛商會,就有你的兩成股份,北部的許多瀝晶礦都是凱文迪爾和拉西亞家族合股投資的,拱海城永世油業的一半商團都跟鳶尾花簽約合作,而這些還只是能查得到的,像達戈里·摩斯這樣的商人恐怕還有不少,人人都是你的資產白手套,遍及翡翠城南岸領,甚至星辰王國的各行各業,方方面面。”
泰爾斯越說越是嚴肅,咬牙切齒:
“所以,如果我要動用凱文迪爾的錢,首先要做的就是從南岸領上下十幾個富庶產業里,抽調并變賣資產,而我一旦這么做了,比如說,低價拋售你留在紡織業里,遍布南岸的那十幾家工坊,幾十庫原料,幾百家店鋪,幾千張織機……”
“釜底抽薪,拔本塞源,”詹恩接過他的話,顯得輕松自在,“本就不穩的行業秩序和經濟行情,短期內只會更恐慌,更混亂,更動蕩,還坐實了‘王子要榨干翡翠城’的傳言。”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壓抑情緒。
他又是從哪兒知道這些的?
算了,不重要了。
“更糟的是,”泰爾斯艱難地繼續,“如果我通過賤賣你家的資產渡過難關,從而導致了經濟動蕩,行業危機,則那些跟你勾結合作,盤踞在行業上下游的無數大商團大財主,貴族勢力,封臣家族,比如在紡織業里跟你們合股投資的卡拉比揚家族,這些遍布南岸領的巨擘大鱷們,他們的利益同樣會連帶受損。”
泰爾斯握緊拳頭。
“所以,我取消了跟這些人的會面,也打消了向他們借錢紓困的打算。”
詹恩默默喝了一口酒:
“為什么?”
“為什么?因為他們早都在經濟上產業上,和你,和鳶尾花家族緊緊綁在一塊,割舍不開了,”泰爾斯不屑道,“我又何必無故樹敵,自找不快?”
詹恩沒有說話。
“反正這一輪下來,財政,債務,稅收,商業,治安,民生……”
泰爾斯壓抑著憤怒:
“前前后后從頭到尾,無論我從哪里下手都會得咎,無論實質上誰得利誰受損,無論里頭過程多么復雜,最終的代價和罵名,都將由上臺掌權的我一力承擔。”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平靜下來。
“但我猜這些人,如果是你開口的話,他們是會愿意出借的,對吧?”
他看向詹恩,眼神犀利:
“為什么?就因為因為你和他們有合作經營,利益交織?”
詹恩冷笑一聲。
“我想你可以叫它信任,”南岸公爵搖搖頭,“卻奠基于制度和習慣:他們相信我,相信鳶尾花,不僅僅是靠信仰和忠誠,習慣和義務,更是靠立場和利益,靠體制和系統。”
詹恩眼神一動:
“以至于一旦離開我們,他們就將無可避免地,失去對這座城市的信任。”
泰爾斯不屑哼聲。
詹恩提高音量:
“而這些‘信任’,泰爾斯,是你無論重復強調多少次‘帝室之血’或‘王國復興’都換不回來的。”
泰爾斯的目光越來越冷。
“所以,不止是城主之位,你,你把整個翡翠城都變成了一個陷阱。”
王子冷冷道:
“任何人以非常規的手段攫取它,都會觸動一整套鏈條的連鎖反應,從而承擔背后的代價。”
詹恩沉默著,泰爾斯也沒有繼續。
兩人默默相對,足足一分鐘。
直到零星的焰火在夜空中爆開,光芒投射進房間,有氣無力地慶祝王后日。
終于,詹恩走回沙發了,緩緩坐下。
他敲敲酒壺,不無深意地望向泰爾斯:
“那么,都到現在了,你還不肯喝我的酒嗎?”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他望向茶幾上的酒杯,思索了很久。
終于,星湖公爵輕輕伸手前探,執起了自己的酒杯。
詹恩笑了。
只見泰爾斯舉起酒杯,聞了聞酒香。
下一秒,他抬起頭,目光嚴厲。
“這場仲裁的結果,詹恩,是你會安全脫身,清清白白,沒有污點,而凱文迪爾會繼續統治,你拿回公爵頭銜和城主之位,繼續做你的鳶尾花之主。”
詹恩眼前一亮,目光贊許。
“很好,”他拿起酒壺,“但是?”
“但是費德里科會被赦免,他非但無罪,還會以索納之子的身份,拿回自己的財產權和繼承權,成為新任的拱海城子爵——放心,是榮譽子爵。”
詹恩的酒壺重重一頓。
南岸公爵抬起頭,目光冷酷:“那你怎么不干脆說‘我要往你屁眼里塞枚鐵釘’?”
“我還沒說完。”
泰爾斯漠然道:
“翡翠軍團會被冠上‘王家’之名,人數和用度都不變,但維持費用要先以稅收的形式上繳復興宮,再以王國的名義下發,形成軍務國防常例,統領軍團的各級軍官要事先由王國軍務司……”
詹恩越聽表情越是難看。
“今年和過去的事情既往不咎,但從明年開始,南岸領的所有村落、莊園、城鎮,每年的稅收數目都要重新厘算,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而復興宮將全權……”
“你到底還想不想喝酒了!”
詹恩突然發聲,打斷了泰爾斯。
他表情冷酷,目光危險。
“而我還沒說到港口、貿易和關稅的部分呢。”泰爾斯面無表情。
“那你可以不用說了,”詹恩冷冷道,“省時省力,還省下我一壺好酒。”
“但是我必須說!而你也是!”泰爾斯突然提高音量。
詹恩皺起眉頭。
泰爾斯調整了一下呼吸,盡力真誠地道
“我相信,詹恩,你早早給繼任者留下陷阱,或者說難題——只有凱文迪爾可解的難題,目的絕非是魚死網破。”
詹恩眼神微動。
“而是創造籌碼,以便談判,”泰爾斯盯著他,“而這正是我們在做的事。”
泰爾斯嘆了口氣:
“拜托,哪怕看在翡翠城的份上——我相信,讓它就此衰微,絕非你本意。”
詹恩定定地盯著他,沉默了好一陣。
“那些條件,是你父親的意思?”
泰爾斯心情一緊。
“只要你同意,”王子沉聲道,“復興宮那邊,我來處理。”
詹恩嗤聲而笑。
泰爾斯皺起眉頭:
“我是說真的,具體的條件條款還可以再談,但我可以全權負責——”
詹恩突然打斷了他:
“你為什么來找我?”
泰爾斯一頓。
詹恩靠近他,目光咄咄逼人:
“告訴我,泰爾斯,從債務到稅收,從市場到治安,你坐在那個位子上,前前后后遇到了這么多事,甚至還查過了凱文迪爾的家產,曉知了翡翠城的產業是怎么運作的,然而你所給出的條件,依然還是這些?”
“而你甚至還以為,所有的難題,只要你用仲裁的事情來威脅我,借到足夠的錢,就能迎刃而解?”
泰爾斯蹙眉: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詹恩搖頭失笑。
“你是星湖堡公爵,泰爾斯,你該知道王國統治的建筑結構:君主,大小諸侯,官吏,干員,各式各樣各行各業的平民百姓,從上到下……”
泰爾斯面露疑惑。
詹恩向后仰,對整個房間張開手臂:
“但是在這里,在翡翠城,你卻能看見不一樣的東西:商人的交易和地位得到保證,農民們免于服役乃至繁重的稅負,各行各業的工匠師傅們自組行會聯合發聲,各級官僚們兢兢業業按部就班,甚至外國人在這里也會受到尊重,而再大的封臣再高的貴族一旦跨進城門,他就要承認以上所有的規則:他得明白,為什么自己地里的卑賤莊稼漢能在審判廳里對老爺們大喊大叫而不受懲罰。”
泰爾斯眼神一動,默默深思。
詹恩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因為,因為這些人所擁有的所有權力,都是被我們,被鳶尾花家族,被守護公爵所擔保的,換言之,無論是商團財團們在市政廳里要求明訂貿易法規,還是農民們大喊著要給租稅定下額度,抑或是工匠們聯合著要城主嚴懲克扣工資,都是我們從公爵的權威里撥出的,賦予的,分享的。
“在這樣的新秩序下,貴族被封住了層層盤剝的欲望,官員們掌握立規定則的權力,商人們拿出發自貪婪的慷慨,農民奮起為自己拼死勞作的動力,境內境外的錢財盡皆而來,為我所用。
“但也正是在這樣的新秩序下,我們,高貴的公爵家族作出了前所未有的妥協,我們自上而下,從空明宮里走出,從至高寶座上走下,以身作則,約束封臣,去做一些大部分統治者都無法理解的事情——我們不但承擔安全防務,更要操心市場秩序,居民福利,商家經營,法規執行,為此不惜借入數代都還不完的債務,不惜親自下場參股經營,不惜投資推動各色各樣花錢卻聽不見響的生意,不惜定下連鄉下男爵都覺得羞辱窘迫的規則,而自己還要第一個低頭遵守!”
泰爾斯回憶著到達翡翠城后所見所聞的每一個細節,面色微變。
詹恩目光閃爍:
“試想一下吧:至高國王在永星城里權高無限,埃克斯特的共舉國王人人戒懼,康瑪斯的最高議員們門閥森嚴腐敗透頂,世界各地的權貴們都在統治里的最高一環,在自己的土地上作威作福!
“但我們,每一代凱文迪爾公爵行走在自己的城池里,都要小心翼翼不能踩壞哪怕一處地攤,干點糟心事還要花錢雇傭血瓶幫,一個農民挖著鼻屎當面罵我們干得差,我們還得陪著笑招著手說抱歉,一個商人在城外五里遭人搶劫,我們就要斥以巨資調動軍隊,不惜代價追到天涯海角把罪犯繩之以法,再把方圓數百里來回掃蕩上三個月,巡邏上一整年,以挽回因此失去的信任!
“這才是翡翠城乃至南岸領不一樣的地方,從一百多年前的‘鸚鵡公’開始,我的祖先效仿賢君,但數代下來卻比閔迪思更進一步:我們放棄權力,割舍利益,犧牲地位,建立的不僅是給子民和外鄉人遵守的規則,更是束縛自己的牢籠和藩籬,是連我們自己都不敢觸碰遑論打破的鏈條!”
聽到這里,泰爾斯不禁動容。
他突然明白,為什么詹恩·凱文迪爾會是王國里名聲最好,形象最佳,最“平易近人”的守護公爵了。
這背后的邏輯、條件、道理,鑲嵌在歷史和環境中的應然與必然,絕不僅僅是一句“詹恩其人,虛偽矯飾,道貌岸然”就能簡單解釋的。
作為統治者,努恩王可以橫行霸道,查曼王可以心狠手辣,凱瑟爾王可以冷酷無情,甚至庫倫首相都可以老氣橫秋,西里爾·法肯豪茲可以撒潑無賴,獨眼龍廓斯德可以高傲不群,北境的瓦爾公爵可以極端偏激……
但詹恩不行。
詹恩之所以如此,不是因為他喜歡,他樂意。
而是他必須如此。
是翡翠城如此。
正如古來刀劍,難逃其鞘。
“而這些事情,你的父親,那位說一不二不容置疑,只知索取不知給予的鐵腕王,他做得到嗎?”詹恩輕聲道。
泰爾斯抬起頭,面色凝重。
“所以,作為統治鏈條上的最高一環,”王子不禁感慨,“鳶尾花家族拿出公爵的權威,為這座城市乃至整個南岸作出了擔保:你們建立秩序,明訂規則,形成制度,遵守法律,甚至犧牲權威……”
詹恩笑了,他輕輕點頭:
“確切地說,我們將自己鑄成了秩序的基石,從舊建筑的最高一環,心甘情愿,變成了新鏈條的最底一環。”
舊建筑,新鏈條……
泰爾斯長聲嘆息:
“于是新的鏈條從此運轉:確保安全,吸引商貿,撬動經濟,解放勞力,鼓勵生產,驅動人民,影響土地,改變了封臣的生存方式,進而扭轉他們的立場性質……”
關于翡翠城的現實情報,軍事、經濟、政治、階層、歷史……它們一則一則變成抽象的圖畫和形狀,在他的眼前流轉堆砌。
泰爾斯越說越出神:
“于是這鏈條層層向上,一環連著一環,一環催生一環,如此匆匆百年,翡翠城悄然崛起:它反哺鳶尾花家族,讓所有以此為生從中受益的人,無論是王公貴族還是黎民百姓,都相信南岸公爵的擔保,習慣翡翠城主的規則,遵守凱文迪爾的秩序。
“就這樣,凱文迪爾家族,又從最底一環,回到了最高一環:鏈條轉動起來,形成回路,盤活全局,完成由舊到新的秩序更替。”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越發嚴肅:
“更重要的是,經過這一個多世紀,鳶尾花獻出了部分的翡翠城,送予官農工商各色人等,讓他們真真正正成為翡翠城的一部分,而反過來,你們以此把自己與翡翠城的每個部分牢牢綁定:既是擔保人,也是受益者,既是領導者,也是護航人,既是底座基石,又是峰尖塔頂,是不可或缺的一環。”
泰爾斯咬緊牙關:
“而若有朝一日,這一環被人打破……”
聽到這里,一直沉默的詹恩冷笑開口:
“那就像你在這把椅子上的經歷一樣,這組鏈條會從這一環斷開,層層脫節,相繼崩潰,因為被抽離的不僅僅是頂端,更是基石:權力的來源、規則的制定、法律的執行、秩序的保證、商貿的選擇、金錢的流動、經濟的形式、生產的內容、人民的生活、封臣的統治,再最終波及回翡翠城的繁榮穩固——它們將接二連三地連鎖反應,惡性循環,寸寸碎裂。”
泰爾斯深深蹙眉:
“若我不想打破,而只是替換這一環——”
“那你同樣得先拆散它,拆散這組鏈條,”詹恩毫不客氣地打斷他,“再復制我們的歷史,用同樣甚至更多的付出,運行起另一組鏈條。”
“因為這是一套鏈條,而非舊式的建筑——莊園的領主老爺換了姓氏,地里的農民也不覺有異,反正頭頂的鞭子依舊狠毒,換了老爺,就像從房頂拿走一塊磚,”詹恩冷笑一聲,“但在這兒,翡翠城的‘農民’們會擔心安全如何確保,擔心規則誰來執行,擔心產業是否有變,擔心新的領主老爺們是否跟他們利益共享,甘苦同擔——因為你不是從房頂拿走一塊磚,而是從繃緊的鏈條上摘下一個環。”
那個瞬間,泰爾斯呼吸起伏,他盯著眼前的詹恩,卻覺得自己面對的不是一個人。
而是一座城。
“那我就重建這圈鏈條,贏回信任,甚至讓王室來投資,來定規,來構建人人信服的秩序,來證明凱文迪爾不是不可替代的……”他咬牙道。
只是,如果那樣的話……
“多久?”
詹恩冷冷道:
“就算你天縱奇才,舉措得當好了,就算你吸取了之前兩百年的經驗,有后見之明好了,就算你作為來者,付出的代價和犧牲也遠不如凱文迪爾的六代人付出的多好了……但那要多久?在翡翠城衰微之后,你要多久才能以璨星王室為根基,重塑信任,重建鏈條,再今日的南岸領?”
南岸公爵冷笑不已:
“五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泰爾斯欲言又止。
“而前提還得是你和王室約束自己,也約束封臣,不從翡翠城吸血,不拿一針一線,不重現貴族盤剝的惡習,耐心等待,才能最終等到它繁榮昌盛,反哺統治的一天。”
詹恩笑道:
“事實上,我對你還挺有信心的——三十年就差不多了?”
詹恩瞇起眼睛:“但你還剩下多久?”
“我是說,他給了你多久?”
泰爾斯呼吸一滯。
“現在,你明白了嗎?”
詹恩盯著他,但泰爾斯卻覺得像是一座城池在壓迫著他。
“至于你剛剛坐在這里,向我提出的那些條件:稅收,軍隊,貿易,產業,幾乎是鏈條里的每一環。”
南岸公爵嘖聲搖頭:
“我知道你父親眼紅這些,但是他真的知道,我們的富庶富余,是用什么換來的嗎?他索要之物,你真以為我給得出嗎?”
泰爾斯艱難地扭頭。
“而他作為高高在上,不知尊重為何物的君主,卻想擁有凱文迪爾家用了整整六代人和七位公爵的努力,從最高一環到最底一環,再從最底一環回到最高一環,所艱難換來的回報……”
“凱瑟爾·璨星五世,”公爵望著萬家燈火,言語冷酷,“他有資格嗎?”
泰爾斯沉默了很久,不知所想。
詹恩也不言不語,坐回自己的位置,默默飲酒。
“我明白了。”
詹恩扭過頭。
“翡翠城不是一夕建成的,詹恩,”泰爾斯看向公爵,眼神真摯,“那它就不該被一夕毀滅,不該。”
詹恩先是蹙眉,隨即不屑冷笑。
“威脅?真的?你?”
泰爾斯搖了搖頭,面露悲哀。
“你知道你很幸運嗎?”
“什么?”詹恩不解道。
“試想一下,如果是我父親,如果是他在得手之后,發現了翡翠城的這些……情況,”泰爾斯打量著房里的陳設,感嘆道,“那也許我就該為你,為你的城市祈禱了。”
“所以現在,你先遇到的是我,真是太幸運了。”
詹恩目光一動。
他凝望了泰爾斯好一會兒。
“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最終,南岸守護公爵輕嗤出聲,“信不信由——”
“那你就任由翡翠城走向衰落,甚至毀滅嗎?”泰爾斯猛地抬頭,提高音量。
囚徒的房間里安靜了一瞬。
“不是我,是你,”詹恩看向泰爾斯,目光里滿是痛恨,“你。”
泰爾斯皺起眉頭。
“我知道你很不忿,詹恩,因為這是你的城市,”他言辭懇切,“但正因如此,正因為這是你的翡翠城,你的人民,不是星湖堡,更不是永星城!”
詹恩的表情漸漸凝固。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我發誓,我會為你爭取到最好的條件,但是前提是……”
“你知道,我剛剛望出窗外,看見翡翠城千門萬戶的燈火時,想起了什么嗎?”詹恩輕聲打斷他。
泰爾斯眉頭一皺。
詹恩抬起頭,不屑輕哼。
“據說,六百年前,約翰一世一意孤行,決心北征埃克斯特,‘以竟先父未成之業’。”
泰爾斯想起了什么,表情一變:
“詹恩……”
“當時星辰上下尚武,舉國歡騰,唯獨年歲已高的‘智相’哈爾瓦從病榻上掙起,連夜趕上國王的隊伍,誓死一諫。”
詹恩的聲音很輕:
“‘君不見,燈火萬家,生靈無算,何忍涂炭?’”
泰爾斯看著他,面色越發悲哀。
“而雄才偉略,征服無數的約翰王騎在馬上,舉目望向他眼前的萬家燈火。”
詹恩眼神飄忽,仿佛真的看到那一幕:
“‘吾目中所見,唯有黑暗。’”
泰爾斯閉上眼睛。
“沒錯,這就是‘黑目’約翰的原話。”
詹恩頓了一下,幽幽望向泰爾斯,情緒復雜:
“你的祖先。”
沒有人說話,屋里安靜了整整一分鐘。
直到泰爾斯猛地起立,走向房門。
“你去哪兒?”詹恩望著他的酒杯,“不喝酒了?”
泰爾斯腳步一頓。
“你忘了一點。”
王子嘆息道:
“沒錯,詹恩,你用作籌碼藉以自保的,是凱文迪爾家數代打下的根基。”
他轉過身來。
“但別忘了,”泰爾斯冷冷道,“這宮里,誰還不是凱文迪爾呢?”
詹恩聞言,表情微變。
房門被猛地打開。
“殿下!”
滿頭繃帶的多伊爾官瞬間沖進房間,一副忠心耿耿隨叫隨到的樣子:
“護衛翼已經整隊完畢,不知您有何吩——”
“打開費德里科的房門,”泰爾斯沒有廢話,直接打斷D.D,“我要見他,現在。”
“額,是!”
詹恩皺起眉頭。
泰爾斯正準備往外走,詹恩就開口了:
“你會后悔的。”
泰爾斯回過頭。
“因為我去找了另一個凱文迪爾?”
“不,”詹恩瞇起眼睛,目中泛出危險的光芒,“因為你去找的另一個人……”
他扭過頭:
“也是凱文迪爾。”
泰爾斯面色一沉。
下一秒。
“丹尼·多伊爾一等護衛官!”
D.D原本正威風凜凜,龍行虎步地掠過一隊衛兵,尋思著以什么威嚴的姿勢開對面的門,聽見王子罕見地呼喚全名,他頓時嚇得腳下一滑,卻也顧不得狼狽,連滾帶爬地沖了回來。
“殿,殿下?”
“從現在開始,詹恩·凱文迪爾的一應飲食用度,對外溝通,都由你送進送出,親自負責,仔細檢查,”泰爾斯面無表情地下令,“我不想再看到有任何人,再給他傳遞這個房間以外的任何消息。”
詹恩舉著酒杯的手一頓。
“是,遵命——啊,我,我嗎?”D.D先是受寵若驚,旋即惴惴不安,“可是殿下我擔心我做不……”
“還記得王室宴會的刺客嗎?”
D.D聞言一愣。
詹恩面色微變。
“拿劍挾持你父親,逼你決斗,差點害你們家破人亡的那個?”
只見泰爾斯側過頭,冷冷瞥向詹恩,努了努下巴:
“他派的。”
多伊爾生生一抖。
他難以置信地扭頭,望向深深蹙眉的詹恩。
下一秒,泰爾斯頭也不回地邁出房間。
只留下長聲嘆息的詹恩。
以及表情難看,正死死盯著他的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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