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再打個比方,那倒更像鐵銹的顏色了。
就算寧小閑這樣的外行,也看出公輸昭大概是驗出了這盒子的成分了,不由道:“這是什么?”
“我帶在身上的材料不多,能試出來,說明寧姑娘運氣不錯。”公輸昭眉心舒展開來,笑道,“這是絕跡了許久的一種金屬,形貌與青銅相似,性狀卻截然不同。我能認得出來,還要多虧了陰九幽的記憶。”
他接著道:“約莫五萬年前,南贍部洲中北部的旬羅州內探出了一組隕石坑,里面有大量銀色的金屬。蠻人很快發現,無論是蠻族還是妖族的神念,都只能探入這種金屬包裹的物體當中最多兩寸而已。這屬性很令人心動,因此在多方試驗之后,將它和鉛、水銀等物煉化,合成了一種特別的金屬,稱作不見銅。”他指了指青銅盒子,“這盒子,就是用不見銅做的。”
原來是合成金屬。“這盒子能免疫神念探入?”方才試了,的確像是這樣。
“正是。”公輸昭道,“改良后的金屬,能夠完全免疫神念的探視,即使是將我的本命法器放在里面,那種血脈相聯的感覺也會被阻斷。因為不見銅有這樣奇特的功效,蠻人主城的大殿和蠻族貴族的居所,在建造時都廣泛運用了不見銅,以便隔絕他人的神念探伺,防止奸細滲透。”
這倒是個極有用的屬性。像長天、蠻祖這個級數的高手,只消將神念擴展出去,就能掃描一組山峰、一座雄城的內部細節,包括里面的城防布置、物資藏放,甚至人物說話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可說是料敵于先機。若是有了不見銅的阻隔,對方情報外泄的機率也就大大降低。
“不過這種天外金屬的產量畢竟有限,在經過了幾代的完全開采之后,隕石帶來的銀色金屬告罄,不見銅也就此斷產。再過得幾千年。連這配方也失傳了。此后哪怕世上還有這種奇特的金屬再問世,也沒有配方可以將它改造成不見銅。”公輸昭低聲道,“到得陰九幽的年代,蠻王大殿是最后一批使用不見銅的建筑了。此后這些金屬再未能采掘出來。我的這些記憶,都來自陰九幽,現在的煉器師未必能夠知曉了。可惜他雖然博學多才,當時卻并非主攻煉器,因此也未留心保存這個配方。”
寧小閑聞弦歌而知雅意。當即點頭:“公輸先生助我將東西取出來,這盒子我送你研究就是。”
有了這只盒子作為樣品,再仔細研究一段時間,說不定他還真能恢復當年“不見銅”的風采。公輸昭就喜歡她的這股子伶俐勁兒,聞言一笑,從懷中取出一小團銀色金屬,放在桌面上。這團金屬看起來反而給人很柔軟的感覺,有趣的是,它在桌面上居然還滾動了兩下,就像個大號的水珠。
“咦。液體金屬妖怪?”這東西,寧小閑可不會陌生,它即是俗稱的液金妖怪,她麾下也有其同類喚作無面,天生就是精擅諜報和刺殺的行家里手,只不過廣成宮之戰結束之后就隨赤必虎返回大西南了。
這只液妖身上還帶著淡淡的灰白色,顯然金屬質地不純,比不上無面。公輸昭笑道:“大的生出來小的,就順手帶出來養。”
液體金屬妖怪的進階,主要靠進食特種金屬。千金堂是煉器的大戶。能養得起這種妖怪,似乎也是理所當然。
他順手拿出來一塊暗灰色的金屬喂給液金妖怪,后者將其包裹起來,轉眼就消化干凈。隨后身體的顏色也變得和這金屬一樣的暗灰了。然后,公輸昭對這小妖怪吩咐了兩聲,液妖即很人性化地磕了兩下桌子,往青銅盒爬了過去。
寧小閑忍不住皺眉道:“衰變中的法器,豈非不能觸碰金屬?”
小妖怪快爬到了,公輸昭的眼神變得專注起來:“青金除外。”
寧小閑還是有些煉器常識的。因此知道“青金”即是鉛在南贍部洲的別稱,只因為這種金屬本身的確就是青白色的,只是因為見了空氣之后迅速被氧化,表面才變作了暗灰。看到他使出這一手,寧小閑也不由得暗暗佩服。這只青銅盒子的材料成分里頭原本就有鉛,液金妖怪就有這樣的特性,吞吃了青金之后,身體的性質也能暫時轉變成青金,與這盒子的成分親和,因此游移過去之后,并不受排斥。
液金妖怪游近盒子,先是試探性地觸碰一下。寧小閑連呼吸都屏住了,不過好在盒子看起來沒甚異常,裂隙并沒有擴大。
公輸昭也是松了口氣:“這就成了一半。”接著指揮這小妖怪爬上盒子,使得液態的身體滲進那一條裂隙當中,隨后迅速變得僵硬,幾乎在轉眼之間,就從液體變成了堅硬的固體。
這原本就是液金妖怪的基礎能力,能夠隨意切換身體的屬性和狀態,否則平時如何潛伏起來進行暗殺任務?
不過液金妖怪還能這樣玩?寧小閑都忍不住想給他的奇思妙想喝一聲彩了。盒子本身裂縫太大,已經幾乎是橫跨了整個盒蓋,就算借助再精細的工具打開,恐怕也會嘎崩一下碎成兩段。與其如此,倒不如將這裂隙暫時修補起來,相當于把盒蓋本身加固,這樣他們再進行開啟工作,也就不會傷到盒子本身了。
公輸昭用玉片輕輕拍擊了液金妖怪以身補好的部位,聽著它發出的金屬特有的暗啞聲音,才示意她動手。
寧小閑也戴上了手套,接著輕輕掀起盒蓋。
里面,是一片深邃的黑暗。這顏色她熟悉得很,任何儲物空間打開來,都是這副模樣。
這只盒子里面,果然也是別有洞天哪。她的心突然砰砰跳得很快,似是有種預感。
寧小閑定了定神,按捺住心緒安靜等待。
又過了好半晌,這盒子也無甚動靜。她這才放心將手伸了進去,同時神念也跟著一并探入。
按理來說,儲物空間內部會依據主人的心意,將物件整齊擺放,否則一只海納袋內幾百件物品。卻讓她這主人怎么翻找?
可是這盒子的內部空間卻很小――
小得只能放下一只抽屜,一把雞毛撣子……
又或者,小得只能放下半截斷臂。
公輸昭就見到寧小閑面色驟變,連秀目中都充滿了狂喜和不可思議。這姑娘心計過人。多半時候都喜怒不形于色,這時偏偏失態,只能說這盒子里裝著的東西,太出乎她意料了。如公輸昭也是滿心好奇,不由得揚眉道:“寧姑娘可有斬獲?”
青銅盒內部空間當中。的的確確就裝著一截黑乎乎如同焦炭一樣的東西。若是寧小閑不曾在夢中的十二里鄉巨柳杉樹洞中,見過和它相類的物事,保準認不出來這是什么。
可是現在,她一眼就能辨出,這如同人類手臂,雖然已經完全炭化,但輪廓還在,卻能看出它的主人應當是相當粗壯而結實。臂膀乃是齊肩而斷,上臂、前臂仍在,手掌連同五指俱都不見。
就這么一樣東西。她甚至都還未觸碰到它,心底就泛起了微微的顫栗,仿佛面對著的是絕世的兇獸。要知道她在巴蛇長年的熏陶下,哪怕是神境的威能,比如陰九幽和尸陀舍,也早就嚇不倒她了。然而這么區區一截斷臂,就能令她心悸不已。
只憑這一點,她就能斷定,這東西有五成是蠻祖斷臂了,若再考慮到它出現在蠻王棺槨邊上等因素。這機率就至少增大到了八成!
終于!終于找到這東西了!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原來就在自己身上!
她嘴角的笑意忍不住擴大、再擴大,然后深吸了一口氣,強抑住心底涌上來的狂喜。對公輸昭道:“托福,大概真就是我要尋找的東西。”
在神魔獄中觀看實況的窮奇聽到這一句,興奮得差點話不成句:“女主人,快將它拿、拿出來!”
寧小閑興奮之下也未多想,就此伸手。可是指尖都險些兒觸到蠻祖殘臂的時候,才記起來一件萬分要緊的事:
“不對。不對,我不可就這樣取出來!”上回在十二里鄉,她可是親眼見著皇甫銘從樹洞里取出蠻祖殘軀的場景。
那時候什么東西最恐怖?不是那截殘軀,而是緊隨而來的天罰!
蠻祖的身軀是天道派人藏起,那即是不愿讓世人尋到。皇甫銘違反了天道的意志,因此招徠了比劫雷更加恐怖的雷罰。
那么,她呢?
蠻祖斷臂被收在青銅盒中,埋在蠻王地宮里,本來是永無見天之日的,偏巧被她拿了出來。這勉強還能說斷臂被收在小空間里,不算重新問世,因此天雷也遲遲沒有劈下。
可如果此刻她冒冒然將它取出,令這東西重新出現在南贍部洲,天道會不會放過她呢?
唔,她覺得答案是否定的。
此事,細思極恐哪。
站在一邊的公輸昭不知道她心里千回百轉,已經掠過去多少個念頭,只見她忽然縮回了手,掌中空空如也,卻笑道:“公輸先生,這盒子還能堅持多久?”
她不取出來?公輸昭不知怎地,突然有些心驚肉跳,似乎冥冥中有禍事等在前方一般。
這盒子里藏著什么物事,居然能引動他心血來潮,預感到大不祥?
不過這感覺來得快,去得也不慢,只一瞬間就平復下去,待要再去體會,已是羚羊掛角,無蹤可尋了。公輸昭心里猶疑不定,口中卻依舊答道:“有液金妖怪滲入加固,最多還能再堅持七日左右。”這東西再叫人膽顫心驚,畢竟也和他沒甚關系。
寧小閑盤算一下時間,應是夠了:“恐怕這盒子要過上兩天才能交給你。”
公輸昭倒是好脾氣:“不急,你用好之后,差人給我送來就成。”就算這件法器衰亡了,但器物本身還在,材質也不會變,依舊可供他研究。
寧小閑眨了眨眼,仍有疑惑待解:“我拿到這盒子只不過小半年功夫,怎地就開始衰變?”
公輸昭道:“這東西原本是不是放在靈氣很濃又相對封閉之處?”
她如實道:“煞氣很濃。”
“……”早該知道這姑娘拿出手的東西,來歷都不一般,“也是一樣。遠古及上古時期的蠻人主城、大殿,都建在地煞陰脈上,濃厚的煞氣除了供人修行之外,也有養護這些加入了不見銅的建筑的作用。看你這只盒子的情狀,應該是長期置于地下的密室當中,唔,可是墓?”
“對。”她不得不承認,公輸昭果真好本事,只憑一點銅銹就能推測出它的來歷。
“那么便有可能是這樣:這只青銅盒本身并不是高階法器。正相反,它所用的不見銅濃度雖高,煉制工藝卻相對簡單,只能算作是‘玄’級的法器,按理說并不可能存在幾萬年時間,它能保留至今,全靠地下的煞氣維持。當你把它從墓地里拿出來之后,它就再得不到煞氣的滋養了。這個時候,時光的威力就卷土重來,令它在短時間內快速衰變,于是盒上銹出了小孔,偏偏這盒子近期又被摔砸過,所以這衰變過程也被加快了。”
聽到這里,神魔獄里的窮奇忍不住一縮:果然還賴它!
寧小閑點了點頭:“明白了。”當初她從地宮中離開,皇甫銘從她手里拿走了石之心和羿神弓。此后兩人多次會面,蠻祖卻從未感應到她身上背著自己的殘臂,原因就在這里:
盒子的衰變有個過程,直到這回她進入中京了,盒蓋上才被腐蝕出幾個小孔。這樣一來,不見銅的密封性就大大減弱,不再能屏蔽蠻祖的感應。所以蠻祖和皇甫銘告訴她的線索,也是十余天前覺察出蠻祖軀體的一部分突然進入了中京,算起來,那個時候的的確確就是她領頭進入中京的時間。
至于為什么蠻祖無法精確定位殘臂的位置,甚至皇甫銘站在她身側都感應不到,理由也很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