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丞的病情遠比信函所述更加嚴重,一度到了意識混沌的程度。
丸州有名的郎中都請來看過了,有些斟酌著開了藥方,有些則隱晦叮囑家人做好心理準備。
程夫人不肯接受現實,一改以淚洗面的頹靡,轉而去打聽有沒有更好的良醫。
結果令人失望。
程府上下一片陰云,程遠更是大受打擊,既要操辦長兄程巡的葬禮,還要照料病重的老父和身心俱疲的母親。沒過多久,他的氣色便憔悴了許多,整個身子骨都清瘦了兩圈。
程遠不止一次懊悔,倘若他早早派人將程巡拿下,不給他撞墻自戕的機會,興許就不會死。
不過,他心里也清楚——程巡已經存了死志,哪是那么容易攔下的?
“二郎君,有人遞了拜帖。”
程遠深吸一口氣,試圖驅散一夜未眠的倦意,他伸手接過那幾張拜帖。
他掃了一眼拜帖內容和落款,強打起精神。
“快些將淵鏡先生和風先生引至偏廳,我清洗一番便過去,莫要怠慢貴客。”
程丞、風仁和淵鏡算是同事,私交甚好,這會兒程丞病重,另外二人自然要上府探望。
程遠打起精神接待兩位,風仁詢問了程丞如今的病情,淵鏡先生始終皺著眉頭,沉思什么。
“家父昨夜嘔吐數回,高燒發熱不退,郎中用了各種辦法,仍是不見效,反而病情愈重。”程遠想起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父親,頓時紅了眼睛,對方病重昏迷的時候口中還喃喃“大郎”,可見大兄程巡之死給父親帶去了多大的打擊,程遠現在連睡都不敢睡一下,生怕程丞就這么沒了,“……多謝先生過府探望,父親若醒了,晚輩定會第一時間派遣家丁告知二位。”
風仁嘆息一聲,腦海中想起許久之前程丞的夢境。
程巡之死早有預示!
思及膝下風玨和風瑾,風仁不由得生出同樣的隱憂。
風仁正欲開口,一旁的淵鏡先生開口,“冒昧問一句,公遼可知文輔生辰八字?”
程遠怔了下,疑惑地搖頭。
“不知,先生需要家父八字作甚?”
遠古時代不同于其他時代,人們對生辰八字十分看重。
每個嬰兒誕生,父母便會將八字寫下鎖緊提前準備好的盒子。
因為剛出生的小孩兒陽氣弱,容易招惹邪物,鎖住八字便是鎖住孩子的“命”。
等孩子到了定親的年紀,父母才會打開盒子。
一般情況下,生辰八字只有極其親近的幾個親人才知道。
程遠作為兒子不在其列。
淵鏡先生道,“文輔此番病情來勢洶洶,老夫擔心是不是邪祟作梗——”
彼時的人們還是很迷信的,淵鏡先生作為有本事的老神棍,他的話自然沒人懷疑。
程遠將此事告知了母親,程夫人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急忙寫下夫君程丞八字。
淵鏡先生拿到程丞八字,粗粗一看便皺了眉頭,等他仔細掐算,眉頭更是緊得夾死蚊子。
程夫人忐忑問,“先生,夫君有何不妥之處?莫非真是邪祟附身作祟?”
淵鏡先生沉吟一會兒,開口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程夫人放心,文輔病重是吉兆。”
程夫人怔了一怔。
長子撞墻自盡、丈夫命懸一線——
如此慘狀竟是吉兆?
她臉色變了,淵鏡先生連忙補救。
“程夫人,老夫便實話實說了。文輔八字兇險至極。”淵鏡先生道,“克妻克子克女,按照命數來算,人至中年連喪兩子一女,數年寒苦之后更接連喪妻。這是上天定下的命數,凡胎肉體極難改動。文輔如今病重,正是因為他的命數被外力改動,原本兇險的命格轉為大吉。如此大的變動,凡身肉胎承受不住,自然要病上一陣。今夜子時,文輔病情應該會好轉,破曉時分便會蘇醒。”
程夫人見淵鏡先生說得如此篤定,擔憂也淡了幾分。
“如此說來,夫君會轉危為安?”
淵鏡先生點頭,“自然。”
程夫人道,“奴家并非玄門中人,不知命數,但也知道命格難改……”
淵鏡先生道,“命格是難改,不過身負大氣運之人卻不在其列。順應天命者,自有優待。”
有了淵鏡先生的保證,程夫人也安心多了。
風仁面色古怪,私下問道,“先生的話可是真的?”
不管外人信不信,風仁是不信的。
淵鏡那番話十分可疑,不像是神棍算命,倒像是姜芃姬高價聘請的無腦水軍。
什么叫“順應天命者,自有優待”?
從政治角度來講,豈不是暗示天命在姜芃姬這邊?
跟她作對就是跟天數作對?
歷史上的皇帝也是一個尿性,喜歡碰瓷神仙,出生前后總有異象發生,好似沒有異象就不是上天欽定的天子一般。諸如老家農作物一莖九穗啦、出生前一晚屋內赤光皆明、母親懷孕的時候夢見抱日啦——這種帶有神話色彩的內容,深入剖析不過是政治宣傳,愚民而已。
淵鏡先生失笑道,“自然是真的。”
實話他說了,別人信不信那就不關他的事了。
莫說旁人不信,淵鏡先生本人也不想相信。
天命多變并非好事!
程丞的命數可以被外力影響而改變,真正的真命天子也有可能被改命啊。
風仁眉頭皺起,心中的天平漸漸傾斜。
“改明兒給你送兩副八字,先生能不能測一測?無需太詳細——”
見到程巡、程遠兄弟二人的結局,風仁也擔心自家兩個熊兒子。
淵鏡先生道,“不用送了。”
風仁脫口而出,“為何?”
淵鏡先生用陳述的口吻道,“顯德是想給二郎君和三郎君算命吧?”
風仁道,“白發人送黑發人,天底下的父母哪個愿意看到這局面?”
“三郎君該是大富大貴的命,離經叛道卻有一番奇遇。二郎君不同,仕途坎坷、郁郁不得志。”淵鏡先生道,“不過,他們的命軌也改了。老夫修為有限,暫時瞧不出改命之后的模樣。”
“他們的命也改了?”
風仁的心情就跟坐過山車似的,起起伏伏。
“嗯。”淵鏡先生道,“不過有一點可以放心,暫無血災。”
換而言之,不論結局如何,兩人應該都能活著。
風仁心中滋味莫名。
半晌才道。
“活著就好——”
總好過生死永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