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一方的父母官,現在卻橫行鄉里,欺凌百姓,擄百姓小童,斂百姓錢財,父親,他們可是你的屬下?”
聽著女兒的訴說聲,樓大老爺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武陽鎮并不在南城治下,而是鄰省之地。但是杜大人放任家人胡作非為,也難辭其咎。”
提到杜承風,樓大老爺眼中又閃過一絲猶豫。
“那些鄉官土紳,怕是沒有受過申斥,爹,同樣是官,你又比他們大,你就不能管管他們嗎?”云陽說道看著父親。
樓大老爺也不再說話了,視線落在云陽身上,這女兒,還是有些傻的。
官場上的事兒她也不懂,也不知曉這其中的厲害關系。
那杜老太爺畢竟是知府,雖然停職在家等候調令,似乎已經是窮途。
但是朝中絲絲縷縷的關系尚在,都是他們用銀子買來的,自己哪里能跟他們比?
自己只要稍有動作,他們在京城的關系馬上就能知道,不待上面來核實,這里已經被杜家收拾干凈了。
“好了,爹知道了,這個事,你容爹想想,”樓大老爺推脫不下,嘆口氣說道。
“不是想想而已,爹,為官豈能茍且。”云陽嚴肅的說道。
聽到“茍且”二字,樓大老爺臉上露出不悅之色,眼前這個女兒還是有些……那個的,自己和她一時也解釋不清。
樓大老爺繃著臉不再說話了。
“爹,一定要給他們提個醒,在天庭時,連那玉帝老兒可是也要讓你三分的。”云陽說完轉身就走了。
樓大老爺怔怔的望著女兒背影,“怎么越傻越厲害了。”他嘀咕了一句。
木兮和寶來急匆匆的追過去。
“小姐是生氣了嗎?”木兮問道,話音未落,就見云陽望著廊下發呆。
廊外日光濃蔭。風垂著柳條拂過廊柱,朱漆的木柱下面安坐著一個個雕刻精美的石球。
此時云陽正看著那石球。
那日在武陽鎮海邊,云陽已經感受到了什么東西在強烈的召喚著自己,是龍珠嗎?真有龍珠嗎?
要不要趁這個機會,知道的更多一些?
小姐的眼里慢慢的浮上了一層霧氣。
“小姐盯著那些石球干嘛?”寶來帶著幾分好奇上前問道。
“我哪里知道,你自去問她吧。”木兮寶來兩個人遠遠站著看,嘴里也不閑著。
“景公子跟我說過,這是怕下雨侵壞了柱子,特意加的石球。小姐不會又想把這屋子拆了重蓋吧?那又有得忙了。”
“烏鴉嘴,少說兩句吧。還不快去拿墊子。”木兮數落寶來兩句,見云陽捏著衣裙,在廊下坐了下來。
木兮趕緊上前。
“小姐要不要喝點茶?我就近去老爺房里去端。”木兮說道,察覺到了小姐隱隱的難過。
“無妨,我坐一坐就回去。”云陽說道。
木兮應聲是,收回手站好。
“小姐,寶來剛才說,收徒弟要有條件?”木兮想到了什么。
云陽慢慢的抬起頭。
“條件,當然得有,達不到這個條件的,我不會收。”云陽說。
木兮垂下視線不敢看小姐,暗自嘆了口氣。
本來想讓自己弟弟來學的,弟弟在鄉下,只上了兩年私塾,開蒙都無望,更不用說去考秀才、舉人了。
只能指望著學上一門手藝,可是現在看來,這學費是高的不靠譜啊。
云陽收徒弟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南城上下,得到心腹小廝快報,正在寫字兒的杜承風一怔,撂下筆就往父親房里疾步走去。
“父親,娘,樓家那女子,在樓府收徒弟了。”杜承風剛跨進門就如是說道。
“你說什么?”杜老太爺回頭瞪著兒子。
老夫人也望著兒子,“收徒弟?”
“樓府門前聚集了上百人……兒子還聽說,要拜師的那些人,個個都揣著大價錢,哭著喊著要拜那樓家女兒為師……”
“等等,兒啊,揣著大價錢?這話可信否?你說的是真的嗎?”杜老夫人聽得心尖兒都在疼,不可置信的看著杜承風。
怎得那樓府就攤上了這等好事兒。
“當然是真的。”杜承風沒好氣的說道,“聽說那鹽運史家的公子都巴巴的跑去那樓府前候著!這鹽運史家中廣有錢糧,有一小半都存在那樓家錢莊。”
“這女子果然是厲害啊,”杜承風說完又抬起袖子擦擦汗說道。
“厲害個屁!”杜老太爺突然就發起怒來,“還提那個巫女,你還嫌我們家霉運不夠多嗎?有甚厲害的?她是能毀天能滅地,還是以后長大了能刨了我們家祖墳啊?”
“哎吆,你兇兒子作甚。現在可不就是來刨咱們家祖墳了嘛,那個妖孽吆。”杜老夫人再一旁合掌念叨,“都要回去遷墓了,這遷墓可不就是刨祖墳嘛,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父親說得是,咱們可不能讓人看了笑話。我以后不提她罷。”杜承風頹然點點頭。
杜老太爺背著手在屋子里踱起了步,將兩個鐵球在手里捏得“當當”響。
“我家遭難了,那個巫女居然在家里歡天喜地的收起徒弟來了,這叫什么事!”
杜老太爺邊走邊憤憤的說。
杜老夫人也怒氣沖沖說道,“那樓家果然要發達了?這可教人怎么睡得著!”
“這事我也是知道的,怪就怪在大家都愿去樓家錢莊存,想必是他們有自己的法子,這法子如果能探聽出來,我們也可以去開一間錢莊。”
杜承風圍著父親轉著說道。
“你還是太年輕,錢莊那么好開的么?南城內外,有錢有勢的人物多的是,你見誰家開了第二家錢莊?”杜老太爺瞪了兒子一眼。
杜承風想了想,點頭說,“衙門里,樓大人雖說不擅專,大事卻都是他來決斷,暗里也是個極有魄力的人。”
杜老太爺不耐的皺起了眉頭,“一個樓一甫能有多大個魄力?年前和我一起覲見太子,行稽首大禮時,樓一甫全身抖的跟篩糠似得,三九天氣,汗水流到了領子里去,他能有多大魄力?”
杜老太爺又板著臉說,“你不要去學他。我倒要看看這樓家,會怎么個發達法。”
“父親,這個自然”,杜承風皺著眉頭湊過來,邊奉上茶水邊低聲說道:
“父親,看來那樓家確實是風水寶地沒錯,已經有好幾人從樓府還陽了。南城樓府所在不甚稀奇,他們的家運定是在一個別人想不到的地方,父親仔細想想,會不會真是青烏子說得那個地方?”
杜承風停了一下,看著父親說。
杜老太爺頓了一刻,一握拳,從牙縫里擠出話來:
“對!我就不信了,我們杜家的幾百年的福澤,改朝換代多少年都沒事,如今還能被那小巫女說中了,先回武陽鎮遷墓,回頭……如果,我們能想法子把樓家錢莊那塊風水寶地拿了來……”
說完看著杜承風,杜承風也望著父親。
不就是一個小小的縣官,還能對付不了嗎?再說,這也怪不得他,誰叫那樓家女兒先招惹咱們了。
“今晚就走,你即刻就去吩咐套車馬,我們晚間就去。別讓人知道,以免招人口舌。”
杜老太爺回過頭去對杜承風說道,“多帶些人,還有那王之琪也帶上。”
杜承風卻猶豫了,堂爺爺的靈堂才剛剛設上,這人要走光了,合適么?
“父親,我們去了,堂上就沒有人守著了,親朋吊孝,一幫小廝陪著也不是個事,不如我們三日后再啟程?”
杜承風一邊看著父親臉色,“也不用這么急。”
父親緩緩的轉過臉來,“將大門關上,讓吹鼓手再賣些力氣,管不了許多了。叫下人們不許把堂叔之死說出去,否則家法杖斃!”
杜承風邊點頭邊說,“可是父親,為何要走的這般急?”
杜老太爺臉上現出一種奇怪的表情,視線看向黑漆漆的門外,似驚訝,似困惑,又似興奮,五官照舊,看起來卻說不出的別扭。
“我有個預感,那武陽鎮,似乎會有什么事要發生。”
什么事發生?杜承風與杜老太太望著杜老太爺的臉。
是了,以前毫不起眼的樓家現在正悄然的崛起,而繁盛的杜家反而日漸式微,一股莫名的擔憂涌了上來。
“別問了,你自快快下去吩咐套馬。我們即刻動身。”
杜老太爺也不管噤若寒蟬的母子倆,自顧自轉身進了屋。
南城官道。
小廝急亂的抖動著韁繩,韁繩泡了油,一鞭子下去也沒有多大響聲,馬屁股卻能抽出一道印。
幾聲嘶鳴后,幾匹馬拉著一輛車急速奔馳著,前后還有七八個人騎著馬,一行人馬奔向了茫茫的夜色里。
一路馬不停蹄,杜家人沿著大路一路急行,天剛放亮,杜家馬車來到那家粥鋪前停下,店前有幾輛騾車、驢車、獨輪車。
雖然天才蒙蒙亮,店內卻燈火通明坐滿了人,都是半舊的短打扮,腳邊都放了鋤頭、鎬頭、籮筐等物事。
看到有新客人進來,店伙計殷勤的過來招呼,“幾位自己找座位啊,照顧不周,本店有各種甜咸粥,餅子、果子、咸菜、茶水應有盡有,水牌上面都有價,概不賒賬啦。”
幾個人從一邊進去,躲著這些鄉民,在一個角落處坐了下來。
“去柜上要幾樣粥和小菜,要店家做仔細些。”杜承風吩咐王之琪,從袖里取出一小塊銀子,“剩下的你先拿著。”
“謝大人。”王之琪去了。
廳上一眾鄉民“呼啦呼啦”的喝粥,等吃的差不多了,見一個老者跟同伴高聲說話,手里拿著一根竹絲牙簽,聽他說書般的聲調傳來。
“這才剛過了祭祀大禮沒幾天,杜家就被滅門了,嘖嘖嘖…”
“……聽我爺爺那輩說,當年的武陽鎮那叫一個富饒啊,金銀首飾布匹絹絲,五谷雜糧,從不缺呢….”
大家就紛紛議論、附和著,“是的呢,我記得小時候在路上走,能被野兔子絆個跟斗,下河里趟幾步,能踩出好幾條鯽瓜子,全都一尺來長。”
老者又說:“我還記得當時有個傳說,說是陸上什么什么人家奪了海神的什么寶貝,掠了不少金銀財寶上岸來,幾大籮筐,全是寶貝,光一個指甲蓋大小的瑪瑙就足夠咱們武陽鎮一年的收成,那可是世間都沒有的珍寶啊。”
“對對,我也聽說了……可是后來就開始每年發大水,說是沒了鎮海的神物,你想,普通人家里被賊偷走一個缸,揭走幾片瓦還跟人急眼呢,何況是海神家的東西。”
“再想想如今的武陽鎮,老百姓因為連年的災荒,加上當地的貪官搜刮,連飯都快吃不上了。錢都被幾個土財主掠走了。”
“可不是,官府召集我們去杜府拆墟,說好的一天一貫錢,也不知道兌不兌現。”
“那也得干完活才知道,飯都不管,還得自己貼補,這官家也忒摳了些。”
“這次咱們去干活,留心刨出來的土坷垃,說不定有金銀塊呢。”
“得了吧,會留給你?邊上有官兵看著不說,我聽說昨日那劉大人帶著人在廢墟上刨了一夜,早把值錢的收走了。”
“噓”有人就說,“官家的閑話你也敢講,還是吃完了趕緊趕路吧。”
杜老太爺暗自咬了咬牙,這些個刁民,一大早的不去勤工務勞,卻在這里嚼舌根,這都是吃撐的嗎?
不過……
武陽鎮的官員還去廢墟里刨了金銀?堂叔哪來的這些錢?就靠那個祭祀?不會吧……
難道那傳說是真的?
“那被奪的都是什么寶貝?怎么會是鎮海的神物?”杜老太爺忽然想到什么,欠過身子來上前問道。
那一桌的人望了他一眼,見這桌人眼生,打扮像是富貴人家,便只說了一句,“就是龍珠啊,這不現在遭報應了嘛,你莫要打聽了,我們該走了。”
杜老太爺一怔,見這些鄉民匆匆拿起家伙什,亂哄哄走了。
他悻悻的拂袖站起了身,“咱們也趕路。”他喊了一句。
杜承風、王之琪等人還未吃上粥,見老太爺發話,不敢不從,連忙起身跟上。
武陽鎮衙門里,亂哄哄的談論聲正從廳堂里傳來。
帶路的王之琪拉著臉重重的跺腳咳了聲,“杜知府杜大人到。”
門外突然沒頭沒腦的一聲喝,廳堂中說笑聲頓停。
“杜知府?那個杜家公子的家里人來了?”孫大人和劉大人臉色一變。
眾人嚇得不輕,都站了起來。
“這里果然熱鬧的很。”杜承風一進門便板著臉,哼聲說道。
杜老太爺跟在后面進了門,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見到杜老太爺,這些小官立刻堆起了笑臉,忙不迭的起身相迎,一板一眼對著杜老太爺行禮。
“哪位是武陽鎮的孫大人?”王之琪替老太爺問道。
當著這對父子,武陽鎮哪里有什么大人了?……都是些鄉紳小吏,芝麻綠豆大的官。
杜家堂爺爺平民身份,這些人剛好勉強能巴結得上,杜老太爺不用說了,杜承風是南城縣丞,這些人就得仰望。
武陽鎮這些小官俱是鄉紳出身,各自捐了錢買的官,一心想著再掙回去的人,哪里見過這等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