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自許繼宗到了贛州,不多久就頒了天子旨意,宣召顧延章入京。
旨意一宣,顧、田二人,便開始按部就班地辦理一應交接事項。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許繼宗一身的宦官打扮,被張待帶著在贛州城中晃來晃去,田紹祖又是這樣一副生面孔,還有七八個幕僚仆從跟著,日日打州衙進進出出,又怎么可能瞞得住平日里頭兩家屠戶佬罵街都能引來里三層外三層圍觀的贛州百姓。
很快,“顧通判就要赴京詣闕”的消息便傳得開了。
贛州雖然有些偏,不像京城一樣,市井之間,人人都敢把天子的床頭事嚼在嘴邊做下酒菜,誰都有個在御藥院當差,知道昨夜天子吃了什么藥、熏了什么香才能龍精虎猛的遠房表親,可這一處卻有一樁好——來往的商人卻很多,見多識廣的人也不少。
沒費多少功夫,州城上下就個個都知道了“狀元述職”是個什么意思,也知道了顧通判這一趟回京城,十有八九是不會再回來了。
而如今州衙里頭那一個新來的,便是他的繼任。
凡事都要對比。
贛州前一任通判乃是尸位素餐的唐奉賢,他泰半州務都交給下頭胥吏打點,自己只想著撈錢,任官三年,留下來的東西當中,最顯眼的便是城西的那一處贛樓。
贛樓建在贛江邊上,總共三層,遠可眺望蜿蜒江水,近可俯瞰城中風光,斷斷續續建了兩年才建完,不僅州城里頭,便連附近鄉縣,都有人被征發徭役,過來服過役。
這一處的作用只是供人賞玩而已,建好至今已經兩年多了,除卻那些個腐儒文士愛上去念幾句半通不通的酸詩,外地人偶爾去游玩一番之外,贛州人并沒有覺出什么好來。
想要看贛江,贛樓旁邊再走幾步路,就有個喚作楊仙嶺的小土坡,視野是一般的好,還不用花銀錢——據說光是造這一個樓,兩年間就花了近六萬貫,怕不是用銅錢給堆出來的!
而顧延章上任之后,不僅州學辦得欣欣向榮,便是各縣之中,鄉學也開始賣力抓了起來,如今往各鄉各縣一走,竟也能在偏遠鄉學里頭聽到稀稀落落的讀書聲。
除此之外,安濟坊、施藥局、安樂廬、漏澤園等等,更是一一重新整頓起來。
大晉本就有“安濟法”,要求凡戶數達到千戶以上的城寨,均瑤設立安濟坊,以收治供境內有病臥無依之人。
而施藥局則是由官府出資,城內部分大醫館輪流出人坐堂問診,配藥只收藥材的成本價,還會每月三次,向貧民開放義診,并免費提供藥物。
這些都是朝中要求州府衙門必須做的事情,可因為其空耗錢財,對政績又無太大添益,是以真正去落地的州衙并不是很多。
同樣的銀錢,用來做其余之事,也許在歲考時便能在自家履歷上增添一筆,而用來照了規矩辦事,不僅落不到好,說不定哪一處做得不到位了,還要被州中百姓數落——還不如干脆別去管了。
然而在顧延章不僅一一照辦了,還辦得十分到位。
季清菱從前便寫過好幾份關于州縣治理之法的文章,其中觀點清晰,同顧延章腦中所想不謀而合,兩人這數年里頭常常討論,早已有了一個現成的框架可以套用,他也曾經去信詢問過大柳先生的意見,到得贛州,先行試點之后,如今已是推行開來。
顧延章家中世代行商,對“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的了解可謂極為透徹,他改了施藥局的規矩,選定了部分常用藥材,百姓來看病,一般的只用付近半的價錢,其余缺口由州中補上,并按坐館大夫醫治病人的數量,進行相關考核之后,由州中付給酬勞。
有利可圖之后,州中的醫館對施藥局立刻由不得不應付的態度,轉變為了爭著來參與。
除卻施藥局,其余許多事項,他也都有一套整頓改進的方法,這些方法也許剛開始是受了季清菱的啟發,可后頭完善,全是靠這些年里頭自己慢慢補充,與上任之后結合實際,與官員、胥吏、百姓們一點點相處之后的認知。
眾多事情管起來不容易,耗費的錢財并不少,不僅要財力,還要人力。
然而卻是成效卓著。
去歲冬日贛州這般冷,可轄內并無一人受凍受饑而亡,更多的窮苦人家,得了病之后,終于也看得起大夫了。
鰥、寡、孤、獨有所依,有所靠并不只是一句話,除了完善的章法,還要人去賣力做事。
他日日在外頭跑,并不是白費的,就任以來,大的方面如同增田畝、撫民生、添財計,小的方面便似修橋建路、慰問百姓,幾乎處處都有成果,更別說還有最大的一項德政——福壽渠在這里擺著了。
都說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知州、通判權力甚大,州官的能力好壞,與用心多寡,當真是影響甚著。
有了這一番對比,又怎么讓贛州百姓不對這一位通判感恩戴德。
而站在張待面前這一個捂著右臉的老頭,便是靠著施藥局才撿回了一條命,他并無兒女,妻子也早沒了,如今住在州中設立的安樂廬中,原本每日出去做點散工,如今領了差,幫著來福壽渠的工地上送飯。
與其余贛州百姓不同,別人也許只是感慨一下,好官總是留都留不住,那等惡官卻是趕都趕不走。
可對于這老頭而言,如果換了一個新通判,卻是不曉得能不能繼續有安樂廬住,得施藥局用,本就惶惶不可終日了好一陣子,偏偏今日才到得壯丁們休息的營地旁,就聽得里頭極熱烈地討論。
先是有人起頭道:“我已是打聽清楚了,那顧通判過幾日要去京城述職,聽說他這一回見了天子,就不會再回贛州當官了,還不曉得回去哪里,不若咱們也學旁人寫個什么萬民書,請朝中給他去吉州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