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緒飛轉間,一行人已然行至曲廊,東華居的院門敞開著,門前立著幾個提燈的小鬟。
秦素舉眸看了看天。
天空像一面倒扣的湖水,墨藍中泛出幽紫,細碎的雪片嵌于天際,如灰色的絲絮,落入燈暈時又化作琥珀般晶瑩。
打發走了其余人等,她便扶著阿栗來到了正房廊下,靜候林氏起榻。
未幾時,東院里的晚輩們便皆到齊了。秦彥柔到底還小,扛不住困,一路走得頭點胸口,像小雞啄米,給幾位姊姊行禮的時候眼神都是虛的,秦素看得好笑。秦彥婉便叫使女抱著她,讓她再睡一會。
不一時,林氏也起了榻,梳洗完畢便帶領子女先去東萱閣接上了吳老夫人,方浩浩蕩蕩地往院門而去。
吳老夫人有年紀了,坐了兜子行在最后,林氏則攜著眾人在前,一行人自東萱閣外的小徑而出,沿游廊穿過一重院落,前方便現出了高高的青磚墻,高墻之外便是主院了。
因墻下未設曲廊,只有以大石鋪就的道路,于是,行至此處之時,人群中便漸漸撐起了一柄柄的油布傘。若有人居高而望,必會覺得這情形就像是一群行走的蘑菇,于細雪中緩慢地移動。
秦素將傘面推開兩分,朝著四下打量。
道路兩旁植了花樹、建了亭臺,宛似一所花園,花樹間高高矮矮地點著燈籠,映出滿院的晶柯玉枝、素影紛飛,宛然靜美。
順著石路轉一個彎,迎面便是兩扇黑漆大門,早有仆婦候在門邊,此時便推開了門扇,眾人魚貫而出,來到了主院的一處大花園。
這所花園占地不大,花木扶疏之外,另有大塊灰磚鋪就的寬道,可供馬車行進。寬道兩旁則是碎石小徑,分別通往東、西兩院的大門。
這兩座大門通常是關著的,除每月的初一、十五這兩日外,也就只有客人登門時方會開啟。平素東、西、主三院之間的往來,皆是從角門出入,那角門以一條細長的夾道相通,卻是在后花園那一帶,位于德暉堂的正后方。
秦素隨眾人步出正門,遠遠便見對面的那兩扇門從里打開,走出來幾個打傘的使女。透過漫天細雪看去,那使女的月白布衣、石青布裙,便有若雪中碧柳,衣帶迎風飄舞,說不出的好看。
秦素看了看她們,又看了看青衣青裙的東院使女們,垂下了眼眸。
秦家仆從的服色各不相同,是有著明確的規矩的。
東院仆役皆著青衣,西院則是上白下黛,至于主院,因太夫人年紀大了,故一應仆役皆著沉香褐、墨灰或繭色衣衫。
僅從仆役的衣著上,便可知這幾院間的涇渭分明。
此時,那幾個西院使女神情肅然,出門后便有序地分列于兩旁,隨后便又有一群人走了出來,打頭的挑燈使女也是同樣的裝扮,燈籠上寫著大大的“西”字。
再接下來,才是幾個斬衰扶杖的男女,步履端雅地行了出來。
秦素掃眼看去,一眼便看見了人群中的鐘氏,亦即西院夫人。
鐘氏容顏娟秀、氣質溫婉,秦素記得她應該也有三十出頭了,望去卻如雙十年華的女子一般,比之林氏的端麗,別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風情。
在鐘氏的左側跟著三位翩翩少年郎,俱是眉清目秀的長相,分別是十五歲的二郎秦彥昭、十四歲的三郎秦彥柏與十一歲的四郎秦彥直。鐘氏的右側則是兩位小娘子,分別是三娘秦彥梨與四娘秦彥棠,也皆是一副秀麗的容貌。
這群人出門后,仍是默立于門邊,不一時,便見四名素衣健婦抬著一只兜子行了出來,兜子上坐著一名老婦,容長臉,淡眉鳳眼,鼻梁挺直,依稀可見年輕時的美貌,卻是西院的老夫人——高老夫人。
如同吳老夫人一樣,她也是行在了隊伍的末尾,與吳老夫人幾乎同時步出了院門。
兩隊人馬分別立于各自門前,如同兩軍對峙一般,隔著中間一塊闊大的庭院,遙遙相望。
燈籠里射出微黃的光暈,大雪于天地間飛舞,眾人的衣袂與發絲攪著雪片,油傘上有輕微的聲響。
這短暫而寂靜的一剎,玄妙得如同道家一念。
只是,這一念并非道境中的永恒,而是兩房正妻無聲的較量。
林氏與鐘氏似皆在等著,看誰先沉不住氣,看誰先開口向對方問好。
也不知過了多久,秦素無聊得都想悄悄打個哈欠,忽聽人群中傳來了一聲極輕的咳嗽。
“姒婦好早。”鐘氏首先打破了沉默,頰邊含著似有若無的一縷笑,
“唔,娣婦也好早。”林氏淡淡地回了一句。
兩個人遠遠地站著互視,并無一人往前多行半步。
過得一刻,林氏向鐘氏點了點頭,腳下一轉,竟是原地轉了個方向,徑直往德暉堂的方向而去。
她一動,秦素他們便也跟著往前走。一面走,秦素一面便以眼角的余光打量,卻見鐘氏亦是原地轉身,與林氏走的是同一個方向,踏上了西門那一側的回廊。
于是,在這個大雪紛飛的早上,秦府主院的寬道上出現了兩隊人,這兩隊人雖多為婦孺,卻有著軍隊一般整齊的隊列,分別沿著東西兩道曲廊,朝著一個方向行進。
秦素見怪不怪地垂下了眼眸。
這是秦府怪現象之一,每逢初一、十五準時上演。
直到行至了德暉堂的院門前,兩隊人才漸漸合攏,人群中亦響起了低低的說話聲。
這是秦家的小輩們在互相問候。
雖然東、西兩院的氛圍很古怪,但并不妨礙小輩們相處。
秦素早便盼著這一日了,第一時間便向秦彥昭問了好,又與另兩位堂兄見了禮。
秦家是將兩房子女合在一起序齒的,從血脈上來說,他們也的確是親兄弟姐妹。
見禮已畢,秦素便向秦彥昭身后看了一眼,卻見一個穿玄衣的小童垂手站著,她并不認識。
阿承居然還未病愈。
那一刻,秦素的失望幾乎溢于言表。
她與周嫗好些天未見,并不知阿承近況。但她總以為,這么長時間過去了,阿承無論如何也該病愈了,今日/她亦是抱著見阿承的希望而來的,卻未想根本就沒看見他的人。
阿承不在,那她又該如何了解二兄的近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