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輔從皇城出來,告訴大嘴朱能,他既然受命為副將、不敢不用命,現在就要去辦事了。于是二人拜別,朱能出洪武門,張輔留在千步廊,去了錦衣衛衙署。
恰逢錦衣衛指揮使紀綱不在衙署內,張輔便被招呼在大堂上等著。
里面的穿堂上有兩個人,正在小聲議論,其中一個面目清秀、個子矮小,個頭只到另一個武將的肩膀。那高個的聲音道:“堂上那人,連錦衣衛也怠慢不得,楊總旗,趕緊叫人上茶。”
矮個子楊總旗好奇地問道:“啥來頭?”
高個道:“是個侯爺。”
楊總旗“哦”了一聲……張輔也知道,在這千步廊上,甚么部堂、公侯勛貴實在是隨便可見。
高個接著道:“剛封的新城侯。他爹是追封的榮國公,戰場上為圣上戰死,他妹是剛封的張貴妃!”
這時,楊總旗馬上快步走到了大堂上,他并沒有上茶,只說道:“張侯爺稍等,末將馬上去找指揮使回來。”
張輔卻不拿架子,拱手道:“有勞了。”
果然衙署里的人、只要上心辦的事,辦得就非常快。沒一會兒,紀綱就一臉笑容地走了進來,那楊總旗跟在身旁很是親近。
紀綱一邊抱拳作禮,一邊笑道:“原來是新城侯張侯爺,稀客稀客。末將有失遠迎!”
張輔早已聞得紀綱大名,這廝的名聲越來越爛,已經爛透了。張輔也沒多話,客氣而冷淡地說道:“叨擾了紀指揮,今日我前來,是想問紀指揮借個人。”
紀綱忙問:“誰呀?您說!”
張輔道:“黃中。”
紀綱一臉為難,沉吟道:“那黃中馬虎大意,使圣上顏面受損,龍顏大怒,這……”
“定罪了么?”張輔問道。
紀綱皺眉搖頭道:“那倒還沒有。”
張輔道:“我剛受封為征安南的副將,此人有大用,有法子撈出來的話,我便不用為此小事去煩擾圣上了。”
“法子是有的!”紀綱馬上點頭道。他似乎忽然才醒悟張輔在圣上跟前、也是說得上話的人,態度馬上變了。
張輔好奇地問道:“甚么法子?”
紀綱道:“俺叫楊勇去,把黃中放出詔獄。”
張輔:“……”
張輔心里道,無非就是在老子面前裝顆蒜!雖然都是武官,張輔卻打心眼里看不起這個人,在此事上他和文官一個心思。
……消息傳得很快,征安南的大將人選,很快已在皇城中傳開。
東宮的皇太子朱高熾聽到這個消息時,正從文華殿出來,準備坐車回春和宮吃午飯。他聞訊愣了一下,馬上斥退車駕,叫人攙扶著步行回宮。
可憐朱高熾早已餓得兩眼冒金光,艱難地一撅一拐地步行過來,很快就大汗淋漓,雙腿發軟。
“父皇對兒臣寄予厚望,兒臣不能辜負他,多走走也能變瘦一些。”朱高熾一邊喘著氣兒,一邊還念念有詞。
一行人好不容易到了春華門,忽然聽到一個宮女的聲音道:“我快餓死了,甚么時候吃飯呀?”
另一個聲音道:“吃飯也只有菜粥。”
就在這時,門口的宦官道:“拜見太子爺。”
朱高熾走進春華門,見那兩個宮女的臉色紙白,已跪伏在地上,兩個都在不住討饒:“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起來罷,俺會叫人想法子。”朱高熾表現得十分溫和,說罷又輕輕嘆了一口氣。
他雖然不喜歡宦官,但對宮女們挺好,當然不是故意想餓她們。只因他也沒辦法,東宮實在沒糧!上個月已經餓死了一個宮女……父皇朱棣卻是正好相反,朱棣不喜歡宮女,卻親信宦官。
堂堂大明皇朝的東宮里,居然會餓死人?若非朱高熾親身經歷,他也不愿意相信這樣的事。
今年以來,朝廷正在干幾件大事,修北京的宮城、籌謀著遷都;鄭和要下西洋,建了兩百多條海船,帶了三萬之眾;官軍要征伐安南國……都是花錢如流水的事。但這些并不是餓死東宮宮女的原因,朝廷也不缺這點錢。
原因在朱高熾看來很可笑:父皇強令他減肥!
減肥的法子也非常粗暴可笑,便是縮減東宮的錢糧,只給很少的錢財和糧食。朱棣對兩個孫子倒是好,每天接到后宮去,大魚大肉給吃著,只苛刻東宮其他人。
結果當然沒有任何作用,東宮那么多宦官宮女,并不會少太子一個人的吃食。幾個月以來,朱高熾連一斤肉都沒有減,只有宦官宮女餓瘦了,還餓死了一個。
朱高熾悶悶不樂地回到春和宮,太子妃張氏已經準備好了午膳。此時沒看見朱瞻基,似乎又被帶到御廚那邊吃好的去了。
桌子上擺著一碟咸菜、兩盤煮菜,都是一點油葷也無,還有一碗大米飯。
“下去罷。”張氏道。
幾個宮女屈膝退出了宮室。朱高熾默默地坐在桌案邊,拿起筷子在碗里一挑,下面的幾塊肥豬肉就被他挑了起來。
張氏露出笑容,愛憐地看著他:“請太子爺用膳。”
不知道為甚么,朱高熾越胖越喜歡吃肥膩的肉,精肉根本解不了饞。他夾了一塊放進嘴里,嚼著嚼著,心里一酸,忽然落下幾滴眼淚。
“哎喲,太子爺,您怎么啦?”張氏緊張地問道。
不問他還好,這么一問,朱高熾更止不住地抽泣了起來……心里多少委屈都埋著,從來不敢說;而減肥這件事,更讓他感覺到了深深的惡意。
朱高熾內心一個聲音在說:胖點怎么了?胖子就有罪嗎?!
他委屈!
雖然父皇對母后說起這事兒,都是說為太子好,瘦一些身體好、能騎馬射箭云云。但朱高熾的感覺并非如此,他覺得父皇在嫌棄自己,嫌他身材不好、給皇室丟臉!好像在說,讓你做太子是多么不情愿、是多么難為情,但凡有一點辦法,還不如沒生你這胖子!
朱高熾感到內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而不是口舌之欲未能滿足那么簡單。
他怨憤!
堂堂皇帝竟然干出如此可笑之事,如此對待親兒子。朱高熾心道,俺翻遍所有史書,就沒見過皇帝如此偏執、干過這等事。
張氏拿起手帕,輕輕地給朱高熾擦拭著臉,柔聲安慰著。
朱高熾終于開口道:“二弟送父皇母后一對玉器,據說就值錢五萬貫。俺偶然想,還不如像二弟那般,當個藩王算了……”
“可別說傻話。”張氏神色一變,急忙小聲道,“太子爺是嫡長子,您要是做不成皇太子,可沒那么輕巧。這些話原不必妾身說的。”
“嗯!”朱高熾咬牙點了點頭,又把一塊肥肉塞進了嘴里。
他默默地吃著飯,很快就把桌子上的所有食物吃得一干二凈,還覺得沒吃飽。原來他的食量沒這么大,最近幾個月的菜都沒甚葷腥,吃得反而更多了。
這時朱高熾又說起話來,肚子沒那么餓了,他也平靜了很多,淡然地說道:“征討安南的大將選出來了。大軍兩路,廣西都司這邊人最多,朱能為征夷將軍,張輔為征夷右副將軍,很快就會出發去廣西;云南那一路,由高煦統率。兩路并進。”
張氏聽罷,想了想問道:“缺個左副將軍,高煦是副將么?”
朱高熾搖頭道:“高煦好歹也是親王,怎會是副將?父皇的圣旨是‘彼此聲勢相聞、協力成功’,大抵就是高煦與征夷將軍平起平坐。不過因高煦是親王,兵權上平起平坐、他本身已占據上風了,若有不同見解,多半是聽他的。”
張氏緩緩地點著頭:“若此戰成功,高煦的功勞更大了。”
朱高熾嘆了口氣道:“在父皇眼里,最中用的當然是高煦,最招人疼的是高燧。俺這個長子……”說到這里,他沒有繼續說下去。
張氏也遞眼色,不想讓他再說下去了。
“妾身還有些首飾,明日叫個心腹奴婢,悄悄拿出去換些錢。”張氏好言道。
朱高熾一臉尷尬道:“東宮那么多人,內庫不給錢,光靠首飾頂啥用?”
張氏沉吟片刻,又道:“咱們皇室嫁給宋家的兩個妹妹,還在京師哩。聽說宋晟在西北說一不二,怕是富得流油。兩個妹妹出嫁時,父皇給的那嫁妝,也簡直像金山銀山。太子爺是長兄,開不了口,妾身總算是婦道人家,不顧臉面了,回頭找她們兩家挪借一些,幫襯一下您這個長兄。”
朱高熾的臉上發燙,他一個太子混到如此田地,實在是覺得丟臉。但想著東宮里那些餓得有氣無力的宮女,繼續下去還得死人,他便沒吭聲。
張氏悄悄握住他胖乎乎的手,又在耳邊吹著風:“太子爺別擔心,不管窮富,妾身都和您一條心!”
朱高熾對張氏的手,摸起來像是自己的手一樣無趣,但聽到她的話,心里卻是一軟,話也好聽了不少,“到底是結發妻,患難見真心哩!”
張氏拋了個讓朱高熾十分尷尬的媚眼,嬌聲道,“太子爺知道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