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袁珙還沒入睡。他今晚住在玄奘寺,人卻在佛塔上站了半晚上。
天氣晴朗,漫天的星星叫人眼花繚亂。袁珙卻一邊瞧著繁星,一邊在掐指算著。他在做相士時,學過一種觀天象的秘法。他站在這里算了半晚上,只覺南方大將氣運衰微,恐有劫難!
但他一想到征安南的主帥是漢王,便打算甚么也不說,嘴角漸漸露出了一絲笑意。
云南的五月間,天氣晴朗的白天已有點熱了。朱高煦身上蓋著一張被褥,躺在書房旁邊的小院廊房里,正在睡覺,他額上浸滿了汗,眼珠子在眼皮里動彈著、就是沒睜開,臉也漲得通紅。
在夢里,他覺得自己還是個小孩兒。周圍的伙伴在玩一個游戲,便是有好幾個孩兒約好,大家是一伙的,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合伙之后總得玩點活動,活動便是一起去毆打一個落單的小孩兒。
不幸的是,他就是那個落單的小孩兒。他有點不愛說話,但也沒招惹誰,被毆打的原因也不明所以,大概只有一個原因:他不是別人“一伙”的。
他心里充滿了憤怒和戾氣,他揮起拳頭想反擊那些孩兒,然而總覺得拳頭太小、力氣不夠大,打不過別人于是心里更加惱火……
“王爺!王爺……”一個聲音忽然從天而降。
朱高煦一翻身爬了起來,看見一個身材單薄、皮面白凈的宦官站在面前,片刻后他才回過神認出了此人,正是王府上的宦官黃狗。
“蓋著被褥睡著了,真熱!”朱高煦用袖口擦了一把汗道。他馬上又覺得眼皮在跳,總覺得渾身哪里有點不對勁。
黃狗彎下腰侍立在那里,附和了一聲,抱著拂塵道:“京師送圣旨來了,人已迎到前殿,正等著王爺哩。”
朱高煦馬上站了起來,低頭一看:“拿身像樣的衣裳來。”
沒過一會兒,朱高煦便穿好了紅袍烏紗帽,趕去了承運殿。
這陣子,不到十天就會有一道圣旨下來,都是皇帝叮囑朱高煦的各種事,大到怎么收買安南人心、小到行軍飲食,都會寫信過來。不過皇帝的信就是圣旨。
芹站劇變,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四個月,然而朱高煦還沒出發。因為兩路大軍約好了要一起上,東路軍最遠從浙江等地調兵,來得慢;兩路的各地軍隊漸漸聚集了二十余萬,都需要時間……不過主要還是考慮季節。
朱高煦在承運殿按照禮儀接旨,接到的并不是寫在綢緞上的正式詔書,而是一封信,朱棣親筆的信。上面的內容是,令諸軍于七月前攻入安南國境內,并力求在明年二月之前結束戰爭。
因為在濕熱地區,春夏兩季容易發生瘟疫,戰爭最好選冬季,不僅少病、還少雨。
……元明兩朝以來,漢人在云南、四川、廣西等土司地區的活動,已積累了大量經驗。此時的人們已不像以前的古人、會對南方瘴氣談之色變,大伙兒已有了一定的見識。
雖然文書里仍會寫瘴氣,但人們已逐漸意識到,所謂瘴氣是一些疾病。林子里的吸血蟲會讓人生病,濕熱季節可能出現痢疾、瘟疫。
郎中們擬出了蒿草泡水等方子,還記錄了各地土人的土法,用來治療疾病;并用隔離病人、燒開水、重視茅廁布局等法子來預防瘟疫。
這些對付“瘴氣”的手段,并不能完全隔絕瘟疫,但南方漢人在各地的死亡比例、已比當地土人還低。連京師皇城里的皇帝,都知道怎么避開瘟疫了。
西南諸土司、安南國等地的人口也不少,若是漢人沒辦法的瘟疫,當地人只會更慘!
朱高煦認為,大明暫時還未有漢唐的影響力,但文明程度是在歷史發展中不斷進步的。
王妃郭薇知道朱高煦又要出征、去蠻荒之地,經常憂心忡忡。朱高煦便是用這些見識去寬慰她,于是在這方面了解了不少東西。
……朱高煦接完旨,騎馬帶上儀衛隊出了王府,便去昆明城各校場巡視自己的人馬。
這次戰爭,將會是朱高煦掌握軍隊人數最多的一次。
西路軍隊,最終人數將達到十萬五千之眾!計有四川都司的衛所軍七萬、蜀王護衛軍五千、云南都司的衛所軍兩萬、漢王護衛軍一萬。這是朱高煦直接統率的人馬。
東路軍朱能部,還有十余萬人,此番征伐安南國,動用的軍隊非常之多;當年“靖難之役”,燕王聚集了北方諸衛、以及朵顏三衛蒙古人,人數最多時,正軍總共也就二十余萬。
云南府城的城南校場上,無數將士正頂著艷陽在塵土中吶喊操練。朱高煦在一群武將的環繞下,穿著大紅色的圓領袍,他騎馬在萬軍中巡視,分外顯眼。
校場上的士卒大多個子不太高,他們身穿甲胄、被曬得滿頭大汗,卻是精神抖擻,士氣高昂。朱高煦留意觀察了一番,覺得這股人馬必定是能戰之兵!
“雄起,雄起……”遠處的一大片將士,不知怎地用方言高聲喊起來了,氣勢十分雄壯。
朱高煦一邊看,一邊頻頻點頭。
身邊一員大將說道:“四川都司的兵堪戰,洪武時三千官軍便可破土司軍數萬。”
朱高煦隨口道:“人道蜀中天府之國,百姓懶散,不想將士如此兇悍。”
那大將笑道:“只川西成都府,千里平原沃野,自古富庶、百姓閑懶、道儒興盛。不過諸衛所,多在四方山區要津之處,川東崇山峻嶺、川南山水縱橫,屯軍將士與百姓耕種生計肩挑背扛,個個都能流血流汗。彼地百姓又敬鬼重武,常不懼死。殿下手握四川都司精兵,必能旗開得勝!”
朱高煦聽罷點頭道:“言之有理,受教了。”
大將忙抱拳道:“不敢不敢。”
一行人便騎馬來到了傳來吶喊聲的地方。一員大將帶著一眾人策馬迎來,那人翻身下馬,抱拳執軍禮道:“末將指揮使李讓,拜見漢王殿下!”
朱高煦坐在馬上抱拳回禮。這時身邊一個人小聲說道:“之前,此人是瞿能麾下武將,跟著瞿能征伐過建昌月魯貼木兒,還去過北平……”
“哦!”朱高煦發出一個意味深長的聲音。
他頓時想起瞿能正在巫山和王貴在一塊兒,但身邊的武將當然不知道這些內情……在外人看來,瞿能打過北平,便是燕王一系的敵人。
朱高煦又問道:“將士們為何大喊?”
李讓抱拳道:“方才有文官在軍中,當眾說起安南國胡氏辱殺我大明使臣,屠戮明軍將士。校場的官軍將士無不義憤。”
他身邊另一個武將憤憤道:“我們必得討回顏面,不給大明朝廷和四川鄉親丟臉!”
“龜兒子硬是要得,喊了大明皇帝老漢,格老子看一哈有好兇邁。”另一個武將道。
周圍的武將們面色茫然,根本沒聽懂。朱高煦反而聽懂了,他笑罵道:“莫要嘴上厲害,上了戰場都別慫!”
眾將聽罷一陣“哈哈哈”大笑。有武將大聲道:“漢王勇武威名,天下無人不知,俺們跟著漢王干,必勝!”
人群里又是一陣吶喊。
朱高煦抬起雙手,讓眾人稍稍平息下來,這才說道:“不久大軍便會開拔南下。我父皇三番五次說過,咱們是正義王者之師,吊民伐罪!所以本王要告誡諸將,王師南進,只為懲戒胡氏逆賊、逃回公道正義,而非與所有人為敵!
故諸將必得約束將士,不得濫殺無辜、不得隨意劫掠。得道者多助,此戰便無敗之理。”
眾將紛紛抱拳應允,各種腔調夾雜其間。
朱高煦看了一眼李讓,過了一會兒還發現了大理城的總兵官徐韜;身邊更有個武將叫陳剛的、是姚廣孝那邊的奸諜。
朱高煦便不動聲色道:“我大明朝驅除韃虜、恢復漢家衣冠,乃億兆臣民之主,天下正朔。不管你們是四川都司的,還是云南都司的人,或是哪邊哪派的人,以往的事都算了。本王只想諸位精誠協作,共同對敵!”
此言一出,懂的人自然已經聽懂了。便如那個衛指揮使李讓,一副尷尬的表情,肯定心里明白以前和朱高煦干過。徐韜也是目光閃爍,沒敢正視朱高煦,他是沐晟的人;因為看在沐晟的顏面上,朱高煦也沒動他,還好好的領著大理的兵。
不過陳剛那廝就自以為高明,假惺惺地跟著附和,一副忠心如狗的模樣。朱高煦只是笑呵呵的,目光不經意地在陳剛臉上掃過。
……議定六月下旬開拔,到那時朱能的東路軍應該也能準備妥當,差不多進入安南國地盤了。
朱高煦每日便巡視軍營,經常在軍中活動,先與眾人混熟了臉。然后他還與長史府的人一起制定方略,只等時機一到就出發。
那副冷鍛扎甲,他從未想真正脫下過。因此朝廷叫他帶兵繼續打仗,朱高煦也沒有甚么不愿意。
(對不起,讓書友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