擱置下一整天的繁雜事情,朱高煦離開東暖閣,準備前往東一宮去見皇貴妃。想到美人的笑靨,他才感受到了些許安慰。
位于東六宮區域的皇貴妃宮,修繕得很漂亮。宮闕亭臺上的琉璃瓦、燒制的時候用了特殊的質材,此刻正在夕陽下泛著光澤,極有質感。便如世人喜歡絲綢、玉石一樣,人們對這樣內斂中透著華貴質感的東西,十分偏愛。
皇貴妃沐蓁也很美。她那五官精致的桃心小臉,笑起來,明亮的大眼睛會變成彎彎的形狀,仿佛周遭的世界也變得簡單美好了。沐蓁好像從來不會有煩惱一樣,當然這只是給人的感覺而已。
瞻圻實歲已有三歲多了,沐蓁年輕的身子恢復得很好。乍一看、看不出來她生養過孩兒,苗條的身段依舊婀娜美妙。朱高煦見到她,腦海立刻浮現出了一些不堪的意象,只覺得她的名字恰當得有點神奇。大概因為,朱高煦從來就不是一個正人君子。
但今天沐蓁前來迎接之時,朱高煦有點意外。同住在皇貴妃宮的德嬪段雪恨在場,實屬正常;旁邊卻還有個不速之客,武將徐章的女兒。
這會兒酉時已經過了,徐娘子是打算在宮中留宿?或許她根本就不止住了一天兩天?
朱高煦扶起沐蓁與段雪恨,又對徐娘子做了個虛扶的動作,好言問道:“徐娘子免禮。你父親與姑父好嗎?”
徐氏有點驚訝的模樣,飛快地看了朱高煦一眼,急忙答道:“回圣上話,家父一切安好。姑父要動身出遠門了,表弟要迎娶寶慶公主,何家這段日子人來人往,非常忙碌。”
“甚好。”朱高煦點頭道。
這時沐蓁說道:“臣妾讓廚房多準備了幾樣菜,稍后請德嬪與徐娘子一起用膳罷?”
朱高煦道:“當然,都是家人和親戚,一塊兒吃飯,挺熱鬧。”
徐氏道謝后,身子輕輕一蹲,“妾身恭敬不如從命。”
朱高煦又看了段雪恨一眼,她仍舊沉默寡言,相比沐蓁、段雪恨的氣質確實比較陰郁。
他本來不排斥、與一堆女人在一塊兒,比如每個月會有多名女官、一起服侍朱高煦,他除了身體有點吃不消、并無不快。但若要和好幾個女人在一起、只是規規矩矩地說話,那感受便不太好了,有點累得慌。
“我先去歇會兒,等著吃飯。咱們飯廳里見。”朱高煦對幾個女子說道。他想盡量減少與她們同時共處的時間。
于是一眾人走過廊蕪,朱高煦便與沐蓁一道進了正殿。段雪恨、徐娘子以及一干女官宮女,在門外行禮止步。
朱高煦剛在一把大椅子上落座,宮女們便端著溫水毛巾進來了。他洗了個手、擦了臉,便見沐蓁從一木盤里捧起茶杯,放到了朱高煦旁邊。
“你們先下去罷。”沐蓁道。
“是。”宮女們拿起東西,齊聲應了一句。
沐蓁上前來,隨意地坐到并排著的另一把椅子上,側身靠近道:“徐娘子好像很愿意見到圣上呢。”
朱高煦詫異道:“怎么說?”
沐蓁輕松地笑道:“她看起來似乎有點拘謹,卻故意站到了、更容易被圣上看見的位置。臣妾請她與圣上一起用膳,圣上沒發現她挺高興的么?”
“蓁兒倒是細心。”朱高煦隨口道,他也不想反駁沐蓁,便順著她的意思沉吟道,“高燧休妻之前,我沒見過徐娘子。但她來過云南,我也認識她好些年了,或許大家都愛與熟人打交道罷。”
沐蓁輕輕搖頭,一本正經地說道:“不是這樣的,她就是想見圣上,大概見了你便很高興。”
朱高煦覺得話題有點奇怪了,便用不經意的口氣提醒道:“徐娘子身份特殊。”
“臣妾知道呢。”沐蓁軟軟地靠在椅子上,拿玉手撐住秀氣的下巴,笑吟吟地看著朱高煦,“可我只是據實相告罷了。”
“嗯……”朱高煦發出一個毫無意義的語氣詞。他不太想與沐蓁爭執,因為挺喜歡沐蓁心情好、含笑的模樣兒。
沐蓁的頭輕輕一偏,好像在思考。不過朱高煦看得倒是有點癡了,她這個動作神態很有意思,宛若有點撒嬌、又有點含羞,卻不明顯,讓她平添了幾分嫵媚的感覺。
“是了。”沐蓁沉吟道,“我聽到徐娘子在德嬪跟前抱怨過,她在家里、在何家都常遭人嫌棄。但是圣上貴為天子,對她倒還尊重客氣;徐娘子在圣上跟前,應該會讓她更喜歡自己。”
有點繞,但朱高煦聽明白了。
經沐蓁點破,他也若有所悟,頓時好像理解了、馬恩慧與姚姬之間的相互怨恨。按理恩慧和姚姬沒有甚么特別的深仇大恨,但似乎又完全無法和解。緣由可能便是,她們在彼此眼里、都看到了自己不堪的一面;便將這樣的反感與惱怒,轉嫁到了對方身上。
朱高煦戲謔地說道:“蓁兒的心里,想得還真復雜。”
沐蓁輕輕搖頭道:“對婦人來說,這是很簡單的事呢。”
朱高煦饒有興致地說道:“還有男女之別?”
沐蓁有點委屈道:“當然。女子很在意自己是否美貌、是否受喜愛,因為總是在被挑選。”
朱高煦嘆了一口氣,說道:“那件事只能怪高燧,父皇母后或許也自有考慮,但真的跟我沒關系。”
沐蓁有點走神,沉吟道:“在云南,那次被你看的時候,你好像很慌張、又忍不住偷看我。我的心中一陣空白,可后來卻發現,那場景讓我感覺很……”她回過神來,眼睛里閃過了懊悔,“我是不是不好?可當初本來就多次受了你的引誘。”
朱高煦一臉笑容,悄悄說道:“想天快點黑,讓我再看看。”
沐蓁的大眼睛里流露出的情緒,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她便沒再吭聲了。
這時女官進來稟報,請他們去飯廳用膳。朱高煦便與沐蓁一起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飯廳里的桌案周圍,雖然有幾個人坐在一起,卻算不上宴席,只有不到十個家常菜肴而已。但規格還是挺高的,有許多穿戴整齊的宮女官宦在服務這頓晚餐。餐具是景德鎮官窯定制,那細膩的瓷碗、精巧的花紋,都讓這簡單的桌席非同一般。徐娘子泛紅的臉色,也顯露出了她的情緒,很享受這樣高雅的場面。
朱高煦留意觀察徐娘子,心頭也莫名感到有點心酸。畢竟徐娘子以前做過親王妃,那也是全天下最尊貴的身份之一,何至于在意這樣普通的晚宴?
若非沐蓁談起,朱高煦并不會太留意徐娘子。有了沐蓁隨口提醒,朱高煦面對徐娘子、反倒有點不自在起來。
果然他與幾個女人坐到一起,氣氛便沒那么隨意了。他們一邊用膳飲酒,一邊閑談,說的都是些上得臺面的場面話。
朱高煦問沐蓁:“黔國公有沒有向皇貴妃提起過,他在京師住得習慣嗎?”
沐蓁好像沒覺得這是場面話,她一副饒有興致的模樣,輕快地說道:“臣妾看來,家父真的更適合在京師過日子。家父喜歡讀書游玩,又講究衣食住行,云南府哪里比得上京師呢?他也不善武藝和打仗,臣妾長這么大,很少見他親自帶兵,總是托付這個叔叔、那個伯伯出征。”
段雪恨也聚精會神地傾聽著,她對沐家的人好像很有興趣。
而徐娘子卻掩嘴笑了,輕聲道:“皇貴妃娘娘真是心直口快,幸好黔國公不在這里,不然怕要生氣了。”
沐蓁看了一眼朱高煦,一臉無辜道:“臣妾不過實話實說,哪敢在圣上跟前妄言?家父能有今天,恐怕不是靠軍功,只應感激圣上的恩惠。”
朱高煦好言道:“黔國公雖然不善帶兵,但能夠地位尊崇、是一件很公道的事。畢竟有沐家本錢的人、不敢下注,敢下注的人卻沒有本錢。”
沐蓁看了朱高煦一眼,沒有再說甚么。
朱高煦又道:“黔國公在京師住得舒服,我便放心了。皇貴妃的叔父在云南為朝廷守衛疆土,也更安心啦。”
徐娘子輕聲道:“圣上天生真龍,不然又怎能在談笑間、便能把天下大事理得明明白白?”
朱高煦笑了笑,說道:“說到底就是一家親戚之間處事罷了,哪有那么復雜?你們都別客氣,隨意一些。”
他說罷,從余光里瞧見了沐蓁臉上仍有笑意。以前朱高煦覺得沐蓁是個很簡單的女子,但相處久了,他發現沐蓁心里其實明白很多事。但她又好像從來不苦惱,大概因為她不是單純、而是豁達罷。
坐在對面的段雪恨也是個奇特的女子。段雪恨在晚膳間沒說過一句話,但是她好像沒有任何不自在,一邊吃喝,一邊傾聽,十分淡定。人們大多都會想、主動融入人群,否則會感覺難堪,但段雪恨顯然是個例外。
晚膳罷,幾個人坐在一起又喝了會兒湯。
朱高煦很快離開了飯廳,沒有再過問徐娘子。當初在云南時,段雪恨負責看管徐娘子,兩人的關系可能很熟。如今徐娘子來皇宮里,多半也是段雪恨安排食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