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琿沒有料到薛飛仙會突然襲擊自己,或者說在他接到薛飛仙反水的(情qíng)況時,事(情qíng)已經遲了。
對于打過無數硬仗的徐琿而言,在戰場上,他無所畏懼,也從來不會認為自己弱于人,即便在最危難的關頭,他也不曾心生惶恐。但現在,面對突如其來的(陰陰)謀,他第一次感到手足無措。
當(日rì)攻下沔縣后,因城外天寒地凍,徐琿與薛飛仙兩部都進入城中駐扎。徐琿本擔心難以約束薛飛仙部的劫奪,事先安排了些限制,不想這倒是多此一舉。薛飛仙率眾入城后,除了霸占幾片民宅外,頗為本分,沒有什么逾矩之處。見到這般,徐琿心中安定,便開始籌劃修繕、加固沔縣的城防,因為在趙當世的方針里,沔縣、褒城縣兩地在這個冬天,都必須掌控在自家手里。
但到了第三(日rì),風云突變,其時,徐琿長久未犯的腹痛正好發作,疼得他滿頭大汗臥于榻上,驚聞薛飛仙突襲的消息,更是痛苦難以自己。若非他咬牙強忍,只怕幾個瞬間,都要暈厥過去。
薛飛仙的意圖很明確,他利用(身shēn)份之便,帶兵繞到了前營屯駐的腹地,想要行斬首行動,等巡防的白旺帶著援軍趕到時,事態已經難以挽回。
徐琿備受煎熬,(身shēn)子十分虛弱,不要說騎馬,連站也站不穩,門外喊殺喧天,一人猛推門進來,驚起左右衛兵個個拔刀。
“千總,事不宜遲,老郭背你走!”
徐琿臉色蒼白著,勉強抬眼看看,來人容貌音色無比熟悉,是自己的老部下郭虎頭。他還沒反應過來,便覺自己整個人已經被郭虎頭扶了起來。
“夯貨,愣著干啥!”郭虎頭怒喝一聲,左右兵士經他提醒,忙上來幫手,匆匆忙忙將徐琿挪到了郭虎頭背上。
“白,白旺呢?”徐琿半睜著眼,急喘著氣,問道。
郭虎頭邊向外走,邊道:“白把總帶著巡防兵,正和宋把總全力阻擊逆賊,要走,只能趁現在!”
徐琿氣憤難當:“不能走,沔縣若失,我軍必遭大害!”說著,竟開始掙扎,“放下我,召集散兵,與姓薛的拼個魚死網破,沔縣未必易幟!”
郭虎頭兩只手死死箍著他,半點也不放松,徐琿手腳無力,折騰半晌也無濟于事,只聽郭虎頭道:“薛飛仙個賊子,籌謀已久,以我營輪班的空隙突入。現在各隊各司秩序已亂,宋把總(情qíng)況不明,咱們手上能調動的只有白把總的百十人,萬抵擋不住薛賊。”
徐琿聲若癲狂:“擋不住也得擋,我是千總,傳我軍令,前營敢退后者斬無赦,勢與薛賊拼到最后一刻!”一連喊了幾聲,郭虎頭全置若罔聞。
鬧得最后,眼見離城越來越遠,徐琿氣急下喪失了理智,竟以齒嚙郭虎頭頸(肉肉),郭虎頭吃痛,猶不放手,脖頸間很快便血淋淋起來。
郭虎頭強忍劇痛,半步不停,與十余名兵士護著徐琿踩著厚雪,一直躲入林中,及再也聽不到沔縣城中傳出的喊殺聲,(身shēn)心兩疲的徐琿才在又一次的絞痛中暈了過去。
等軍報傳到城固的趙營老本營,已是一(日rì)后。
據報,薛飛仙在城中起事后,躲藏于城南山坳中的孫顯祖即刻率兵來合,兩下夾攻,使得堪稱趙營之鋒刃的前營全線潰敗。所幸緊要關頭白旺拼死支援,以不及傷亡的代價,終于護得千總徐琿無恙。而最后陸陸續續退聚到褒城的前營兵馬加在一起,只剩千余,竟是死傷近半。宋司馬的那一千人因為距離前營較遠,傷亡倒不算大。
趙當世震驚,接著,自覺悔恨。
在他原本的計劃里,攻下沔縣后,可與褒城以及城固的老本營形成個三角,互為托庇,在這個冬季可保全軍無憂。他哪里想得到,一夕之間,局勢天翻地覆,沔縣眨眼又歸了官軍,且自己最為倚重的一員大將也險些在這場風波中殞命。
出現在他腦海里的第一個失誤,就是放出了薛飛仙。本來,因為不信任驕橫的薛飛仙,他明里暗里對其以及手下近千騎兵都很提防,從來不外放執行任務,安營扎寨時也布置在營盤的最外側。怎知千算萬算,還是防不住薛飛仙暗中勾結了孫顯祖。早知如此,當初就應該當機立斷,將這一心腹痼疾徹底解決。
孫顯祖與薛飛仙是老鄉,這也是趙當世后來才知道的。陜西的官兵與賊寇,雖處不同陣營,可很多都是同鄉親友。平(日rì)里打起仗來,人(情qíng)味也很濃,相互間談判、交易、勸(誘yòu)的例子比比皆是。流寇需要官軍給便利討生活,官軍也需要通過流寇來攫取更多的利益。借用唐代山南東道節度使劉巨容的一句話,“朝家多負人,有危難,不(愛ài)惜官賞,事平即忘之,不如留賊,為富貴作地”,可窺見這些朝廷武人養寇自重之心,而這也是流寇屢剿難盡的原因之一。
薛飛仙在趙當世手底下過得不如意,自然就會萌生去意,獨立發展。但眼看著就要入冬,且漢中四塞,一時也尋不到好去處,思來想去,就抱著有棗沒棗打三竿的想法,偷偷派人前去聯絡孫顯祖。孫顯祖也正處于兵力不足的窘境,薛飛仙此舉,正合他心意。你有(情qíng)我有意,一來二去,便勾搭上手了。
徐琿退到褒城的當(日rì),孫顯祖就和薛飛仙挾勢而來,看他們的意思,是想著在兵勇未竭的時候,一鼓作氣,將褒城也拿下來。
前營編制殘破,在沒有重新整編前,已經沒有了作戰能力,褒城縣主事的是武大定,他在徐琿最初敗來時心甚慌亂,以至于有了將徐琿等綁起來送給孫顯祖的想法。
徐琿昏迷不醒,白旺權且掌握前營,他原本想派參事水丘談去說服武大定,可那水丘談固然通曉算術、律法,卻是個實打實的書呆子,真到了場面上,那便吞吞吐吐,三棒槌打不出個(屁pì)。好在郭虎頭讀過書,緊要關頭不計與武大定的前隙,看武大定有些搖擺,就給他講了唇亡齒寒的事。武大定思忖再三,還是決定先據守觀望。
孫顯祖在城下待了半天,幾次作勢攻打城池,都因武大定的不動聲色而作罷,最后感到士氣微墮,就不再蹉跎,很快退回了沔縣。這個消息,也很快傳到了趙當世那里。
左營失聯,前營已殘,馬軍營又折損過半,一連串的打擊組合拳般襲來,令趙當世的心登時間沉到谷底。覃奇功與穆公淳第一時間被召集過來,異口同辭,都提出,目前最緊要措施乃是穩住褒城。
褒城縣處于漢中府城北面,隔離沔縣與城固縣。只要這一點還在,就等于把控住了三個點:阻斷了西面沔縣向東的通路;盯梢住了眼皮底下漢中府的動作;給在城固縣無險可守的趙營老本最強有力的支持。
那么當務之急就是要將褒城的武大定穩住。武大定反復無常,在惡劣局勢下,難以猜到他會采取什么樣的舉動進行自保。趙營已經失了先手,再丟失了褒城這個關鍵點,那就真的無力回天了。
前營糜爛,僅憑殘兵敗將,絕難在褒城說上話,軍議過罷,趙當世決定讓郝搖旗與韓袞帶著右營與剩下的馬軍營進駐褒城。最開始,趙當世的打算其實是只留張妙手一營在城固,趙營老本全數開拔褒城。但他的這個想法遭到了覃奇功的反對。
覃奇功認為,按照武大定以往的行事作風看,此人秉(性性)多疑且敏感,對他而言,褒城已經是屬于他的,一旦趙營主力入城,難免會讓他覺得自己的控制權將要旁落。在驚疑之下,武大定很可能做出一些出格的事來維護自(身shēn)的利益。所以最佳方案,還是差部分兵力入城協防,一來協助武營,給武大定以實際和心理上的支持,二來也不會讓他感到自危。當然最重要的是可以看緊武營,防止武大定成為下一個薛飛仙。
不及天明,當天夜里韓袞就與郝搖旗整頓人馬出營,馳援褒城,他們到達后,白旺、宋司馬即帶著前營與之前的援兵退回了城固。徐琿一直未醒,趙當世把他送到后營好生調養,隨軍的大夫診斷過后依然找不出病因,只能靜養。
徐琿對于趙營的重要(性性)不言而喻,趙當世絕不希望在這個時期就失去自己一個強有力的臂助,所以安排專員(日rì)夜服侍徐琿。只是兵士粗手大腳,不會照顧人,難以讓人放心,趙當世正沒理會處,樓娘自告奮勇,請求照顧徐琿。
趙當世收了趙元劫當義子后,就很少去探望后營的樓娘,大多不過偶爾問問左右她生活的近況。因為趙元劫的關系,樓娘說不上母以子貴,反正在后營生活不錯,沒人再敢侮辱于她。但她心懷感恩,時時刻刻都提醒自己不可忘了趙當世搭救收容的恩(情qíng)。只是她雖有心報恩,可礙于女子(身shēn)份,很難得到機會。所以當她瞧見徐琿被送入后營,就毫不遲疑地向趙當世表達出了自己的意愿。
有樓娘照顧徐琿,趙當世再無擔憂。在徐琿的(身shēn)子康復前,前營的事務悉數交付白旺處理。他在這次突如其來的狀況中,表現可圈可點,可以說,若沒有他的力挽狂瀾,現在活著走回城固的前營兵士,絕不會有現在這么多。
同樣的,郭虎頭救人有功,重新提拔上來,暫時擔任白旺的副手,同管前營。他之前因為箭傷,脖子的一邊結了個大疤,現在另一邊又給徐琿咬破,乍看上去,整圈脖子都紅紅的,像圍了條紅帶。他當然不以為意,反而十分神氣,因為這是他(身shēn)為“福將”(身shēn)上僅有的兩處大傷疤,同樣也彰顯著他不畏死亡與立下功勛的勇氣。
韓袞與郝搖旗進入褒城后,雪勢更大,和天氣一樣惡劣的,還有局勢。
沔縣的孫顯祖,招(誘yòu)了悍將薛飛仙,同時川中馳援來的川兵也到了沔縣與他會合,后來,最令趙當世等人驚訝的是覃進孝也不知從哪里又冒出來,帶著兵歸附到了孫顯祖的麾下。所以目前聚集在沔縣的官兵已達六千余人,如果再算上漢中的柳紹宗與劉宇揚,整個漢中府官兵的數量當在萬人以上。面對這么多的官兵,趙當世重新感覺到了空前的壓力。
值得慶幸的是,崇禎九年底的這場風雪來得實在太大,漢中府的土地基本全是雪厚及膝,人馬走在上面幾乎是舉步維艱。孫顯祖派兵又來襲擊過兩次褒城,但最后都敗給了天氣,無果而去。而漢中府的柳紹宗等,就更沒了出兵的。整個十一、十二月,雙方都在忍受著刺骨寒心的風雪。
直到十二月底,雪勢漸小,趙當世接到一個軍(情qíng),說是數(日rì)前,從川中鉆出一股兵力,自南方偷襲大壩關。這股人,難道就是呼九思他們?但趙當世還沒弄清楚這個事(情qíng)的詳(情qíng),從北面忽然傳來一個重磅消息——兩股大賊已從鞏昌入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