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溝堡南邊的山地并不高峻,但戰事的進展頗有些出乎侯大貴的意料。
侯大貴以川兵為主的一沖營先攻,冒雨向山上清軍陣地攀登。水氣潮濕不好用火器,好在一沖營的兵士多用弩機,但見雨幕中機括彈動、短矢梭梭來回,清軍陣地稍起騷亂,旋即迅速沿山坡立起大木板大團牌等用來阻擋短矢。
中軍官郎啟貴大聲呼咤,奮力前進,然而過不多時,清軍組成數排,以短梢弓俯射反擊。弩機威力雖大,但填裝費時,清軍的弓弦繃繃不停,羽箭如注。加之明軍仰攻,多為瓢潑雨水糊住視線,因而很快就在對射中遭到清軍壓制。
此時雨勢轉大,土質疏松的黃土山地多滾泥流,不少明軍倉促間立足不穩,或被射殺或失足滑倒,許多滾下山坡。
統制閔一麒親自在山腳督戰,連續幾次拒絕了郎啟貴后撤的請求,嚴令郎啟貴務必奪得山腰陣地以供后續兵馬遞進,若是妄自下山,軍法處置。
“龜兒子。”郎啟貴嘴里咒罵,也不知罵的是激烈抵抗的清軍還是不近人情的閔一麒。
腳下泥水嘩嘩流淌,郎啟貴極力辨識著前方的敵情,不防眼前白光一閃,當頭兩箭直奔門面射來。他反應迅捷,偏頭躲過,定睛一看,正有六名清兵摸下山坡。其眾皆著白色布面甲,從反光效果判斷,其頭盔為鐵質,盔頂為葫蘆狀的鐵葉,盔纓為紅氂,其他舞擎、盔梁、寶蓋、盔盤等頭盔配件俱是鐵質,雖無護頸,但護耳、護項均為布面鐵甲。與頭盔相同,其身甲亦為鐵質,由上衣、護肩、下裳、前襠、左襠組成,下裳甲片外置,一共三列鐵甲片。整個人從上到下層層包裹,極是嚴密。
“這是韃子精銳,不可輕敵。”左右兵士中曾去遼東作戰過的,低聲提醒郎啟貴。
郎啟貴罵道:“老子也去過遼東,要你提醒!”
作為明軍前部攻上山坡的郎啟貴左右共有數十人,清軍阿禮哈超哈甲喇章京將手下唯一六名白甲巴牙喇派出打頭陣,意在給予明軍當頭一棒,打擊士氣為主。這六名白甲巴牙喇每人規定有弓一把、箭七十支、佩刀一把、順刀一把、短斧一把、鐮刀一把、短矛一把、鉤鞭一把、麻繩四十根、絨繩二根、鋼釬四根,未必全數帶上陣,但即便挑上幾樣,周身亦已是穿掛滿目。除此之外,兩人一支驍騎長槍,前者持槍,后者則短兵相隨。
除了這六名白甲巴牙喇,跟在他們身后的還有十余名披甲兵。這些披甲兵有些為開戶人,有些則為戶下人。
八旗戶籍,分正戶、另記檔案人、開戶人及戶下人。正戶地位最高,囊括意味宗室的黃帶子、意味旁枝宗室的紅帶子和八旗滿洲、蒙古、漢軍的正身旗人。另記檔案人數量較多,為中層旗人,地位遜于正戶,少了很多特權。開戶人地位更次另記檔案人,屬“卑賤”的范疇,多為奴仆,在各高級旗人手下服務的包衣即多為開戶人身份。戶下人的地位在八旗中則最為低賤,可為主人自由買賣或贈送,且不準入學、考試和捐納等等。另外不在八旗戶籍內的百姓,地位之低,可想而知。
旗人不事生產,只有做官和參軍兩條路。旗人成年后,即可參與“挑甲”,馬甲優于步甲,只允許正戶、另記檔案人挑選,開戶人及戶下人只能挑步甲。眼下跟著六名白甲巴牙喇十余名清軍披甲兵,許多都是隨主人上戰場的包衣、奴仆。
郎啟貴兵力占優,還算鎮靜。令旗揮擺,數十明軍統統拔出腰刀迎戰。白甲巴牙喇的長槍長一丈三尺三寸,六人在前架槍,瞬間逼開企圖近身圍殺的明軍,同時大吼不斷,招呼后續的十余名披甲兵快速近前,以六名白甲巴牙喇為核心,展開一個相對穩固的作戰陣型。
“殺韃子——”
明軍貼近,很快與清軍搏殺一處。郎啟貴挺刀在后,山上清軍亂箭紛紛,給明軍來了極大的威脅。
“揮旗,請支援!”郎啟貴喝令道。
正在觀戰的閔一麒將戰情轉告侯大貴,并道:“我軍正與韃子爭奪山腰陣地,韃子占據地利夾擊我軍,可速速派遣后續兵馬援助。”
侯大貴面凝如山,隨后令鄭時新的靖和中營分兩路包抄上坡,閔一麒往正面添兵。
天降暴雨,山坡上下水霧彌散,人在外圍,只聽得驚醒動魄的喊殺拼斗聲不絕于耳。
約莫半刻鐘后,有數人透過大雨近前,侯大貴定睛一看,擔架上竟是滿身血污的郎啟貴。再看之下,他的左臂整個斷了,右肩胛也連甲帶肉缺了好大一塊,雖是神志不清,但嘴里兀自呢喃著“殺韃子”等言語。
“韃子堅韌,我軍正面攻山不利!”急急趕來的閔一麒回稟道。
“廢物!”侯大貴怒道,“鄭時新呢?張景春呢?”靖和中營兵分兩路,統制鄭時新走右路,中軍官張景春走左路。
“應當......應當還順利......”閔一麒自顧不暇,眼神閃避著說道。
又過半晌,霧氣更加濃重,侯大貴直挺挺站在雨里幾乎成了個水人,這時忽有塘兵回來,報稱兩路包抄部隊都受到了重挫,正往本陣退卻。
侯大貴攢眉蹙額,擰著臉道:“怎么回事?”
“韃子狡猾,放我兩路兵攀山,卻悄悄從山后下去,乘馬繞襲我軍側背。我軍上頂強敵,后遭襲擾,進退失據。”
跟在侯大貴身邊的李指揮聽了,勸道:“雨勢太大,實不合適強攻山地,韃子耐戰,非倉促可下,不如先回懷安衛。”
侯大貴面色不悅,道:“也只能如此。”
不多時,閔一麒、鄭時新、張景春三路皆敗歸,侯大貴即刻下令緩緩后撤。清軍兵少且謹慎,并未追擊,侯大貴引軍回到懷安衛,點計傷亡,倒死傷近百人。
一番干戈,吃力沒討著好,侯大貴心情郁悶。鄭時新說道:“大雨不利我軍攻山,當也不利于韃子攻柴溝堡,我軍可就在懷安衛休整,等大同府援軍到了、云銷雨霽的時候,再打韃子不遲。”
侯大貴沉默不語。
當夜,一騎從懷安衛外圍飛馳而過。
換在往日,明軍在城外必定有邏騎游弋,而今只因暴雨,全都縮在懷安衛城內,恰好給了趙元亨順利通過的空隙。
趙元亨從大同府離開后,晝夜不休,抄小道急行。今日早晨抵達蔚州,聽聞清軍有兵馬從北直隸去宣府,就留了心眼。因為他和陳洪范在北直隸趕路的時候就聽說北直隸境內有一支清軍正在轉移,里頭似乎包括了吳三桂所部,所以他臨時改道北上,想一探究竟。
次日清晨,雨落如舊,趙元亨一路打探,得知清軍主力正在柴溝堡圍困孫傳庭軍,便從萬全左衛折向西。但行蹤給宣府的游騎盯上,行至中途,為兩騎追上。他并不驚慌,弛近一片林子,將馬拴在林外,自在對面的灌木叢內埋伏。
兩騎追到,不見趙元亨蹤跡,其中一人下馬進林子搜查,另一人則在林子外頭看馬。趙元亨趁機突襲,一刀劈倒林外的那人,林內的人聽到響動,趕忙跑出來,也被趙元亨三下五除二打翻在地。
“你是誰的人,老實交代!”趙元亨少時就在魚龍混雜的闖營成長,自不缺威嚇手段,刀尖在半空劃了個圈兒,便將那人嚇得屁滾尿流。
“大爺饒命,小人是宣府定西侯軍中哨騎。”
“定西侯?”趙元亨冷笑,“韃子加官晉爵真的大方。”
那人聽趙元亨這么說,趕忙道:“是唐通那廝要降韃子,小人也沒得辦法,要小人是定西侯,呸,定西伯,就打死也不屈膝投降韃子!”
趙元亨把刀架在他脖間,問道:“吳三桂在此間否?”
“吳三桂?”那人一愣,隨即點頭如搗蒜,“平西王在,前幾日剛從北直過來。和他一起來的還有巴哈納、石廷柱兩支韃子兵。”
“果然不錯,這下就不用大費周章跑去北京了。”趙元亨暗自點頭,“他們現在都在圍攻柴溝堡?”
“不錯......不、不......”
趙元亨將刀刃一頂,惱火道:“少和老子貧嘴,吳三桂究竟在哪?”
那人回道:“巴哈納、石廷柱會合葉臣等韃子在柴溝堡,平西王,呸,吳三桂與唐通兩個就駐扎在宣府鎮城。”
“臭味相投,哼,看來唐通會投降韃子,和吳三桂脫不了干系。”趙元亨沉著臉說道,“我且問你,為什么吳三桂沒去柴溝堡?”說話間,手里又是一重。
那人怕得打顫,忙道:“小人實不知情,吳三桂本來去了柴溝堡,昨日又回了宣府鎮城。小人只知道這些,其余什么考量,都是他們大人們的心思,小人哪里猜得透!”
“還有什么要說的?”
那人以為趙元亨要放人了,連聲道:“沒、沒了......”
“好。”趙元亨不等他說完,用力一劃拉,那人脖間登時血如泉涌,很快伏地斃命。
趙元亨脫了他的皂服換上,又取了驗身用的腰牌,將兩具尸體拖進林子藏起來,自上馬直奔宣府鎮城。
及至傍晚,趙元亨到達宣府鎮西門。此時他衣上的些許血漬早被雨水沖刷干凈,兵荒馬亂時節,城內外來來去去的哨騎不計其數,負責守門的軍官見他有腰牌,天色昏黑也懶得辨明,揮揮手就放他進城了。
事實證明,陳洪范將與吳三桂交涉的重任交付給趙元亨可謂明智。趙元亨智勇兼備又膽大心細,不但能擺脫追擊、混過城防,進城之后,依靠過人的身手,又很快摸到了吳三桂的居處。
“王爺,有人求見。”
吳三桂近來都心煩意亂,在北京潭柘寺得高僧指點,每日打坐冥想,用以消除心魔。今夜一如往常在廂房燃香閉目靜坐,忽然聽到門外吳國貴說話,自有些不快,道:“要是唐通那廝找我吃酒,你把他打發走便是。”
“不是唐通,是......是朝廷的人......”
“朝廷......的人。”吳三桂微閉的雙目忽睜,聽得吳國貴猶豫的口氣,敏銳覺察出此朝廷恐怕非彼朝廷,于是利索起身吹滅香火,“請。”
趙元亨進房,吳三桂認得他,訝異道:“趙兄弟,你怎么來了?”說著給吳國貴使個眼色,吳國貴心領神會,迅速將窗門都關得嚴嚴實實。
“我來不久留,只說一件事。”趙元亨輕輕呼氣,調勻語速,“你的小妾,陳公已經尋到了。”陳洪范囑咐他的話只有這些,他說完便罷,并無多言。
吳三桂聞言,喜上眉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