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元亨找到陳洪范的時候,陳洪范正在帳內收拾行裝。
“陳公,你這是......”
帳外雨落簌簌,趙元亨回頭看看,不少
兵士車馬冒雨在營帳間來回穿梭,盡是忙忙碌碌的景象。
“哦,元亨回來了。”陳洪范放下手中正在疊的衣物,有些驚訝,轉眼看到趙元亨身后跟著的年輕漢子,“這位是?”
“平西王麾下將官高大節,高兄弟。”趙元亨介紹道,“此來代平西王與陳公見面。”
“參見陳公。”高大節拱手道,隨即左右看看,“陳公要走?”
陳洪范點頭道:“今日一早,接前線侯總管傳令,著駐扎夏米莊的軍隊即刻趕赴宣府懷安衛會合。這不各營都動員起來了,張先壁說了,明日就得動身。”
趙元亨道:“看來侯總管在宣府遇上麻煩了。”
三人正說話,又有一人大步入帳,陳洪范看去,正是無儔營中軍官張先壁。
張先壁給陳洪范與趙元亨行了禮,不認識高大節也懶得搭話,徑直對陳洪范道:“陳公,軍隊即將開拔,你是要隨軍而行,還是回去陜西或湖廣?”
陳洪范問道:“侯總管怎么處置后營的?”
張先壁回答道:“后營隨軍人員原屬我軍編制,自是要跟著去宣府。”
陳洪范于是說道:“我也隨軍吧,眼下闖賊盤踞晉中,貿然南下不安全。”
張先壁不疑有他,點頭道:“好,我軍分兩撥走,一撥韓統制等五千馬軍今日就出發,另一撥我無儔營步軍明日清晨出發。”旋即嘆口氣,“唉,大雨泥濘,即便急行,恐怕沿途難免多有耽擱。”
陳洪范應道:“我跟著你營吧,老身子老骨,遭不住快馬顛簸了。”
張先壁道:“曉得了,明日我來帶陳公,有牛車載送。”說完,轉身出帳。
“一日在軍中,就半點松懈不得。”陳洪范苦笑搖頭。
高大節道:“陳公寶刀未老,在下佩服。本來以陳公的身份地位,該當在深宅大院享福才是,如此隨軍征戰,神氣不輸少年郎。”
陳洪范走幾步過去把帳幕拉上,回身道:“你們這就回了,平西王難道不在北京?”
趙元亨道:“平西王在宣府。”接著解釋,“韃子把山東的兵調來了山西,平西王也屬其列。目前韃子把安西王的軍隊圍在柴溝堡,平西王則屯駐宣府鎮城。”
陳洪范一驚,道:“安西王被韃子圍了?有多少韃子在宣府?”
高大節這時道:“陳公放心,宣府韃子不算多,有平西王與侯總管聯手,孫傳庭出不了什么大事。”同時拍拍胸脯,“平西王翹首以待大明王師,日思夜想便是恢復山河社稷。侯總管此去正好,平西王這幾日就要起事解救孫傳庭,響應王師。”
陳洪范撫掌道:“平西王懷此忠心,實為大明之幸。”
高大節附和說了幾句,左顧右盼,陳洪范問道:“高兄弟在找什么?”
“前番趙兄弟說找著了平西王愛妾,不知何在?”
陳洪范笑道:“的確找著了,但怎會在我帳里。”
高大節憨笑兩聲道:“在下心急渾了腦子,讓陳公見笑了。”轉而道,“實不相瞞,平西王聽說愛妾有了下落,心中大慰。自北京闔府三十余口遭闖賊毒手,這愛妾是平西王如今所剩不多的親眷,故而急想相見,排遣愁腸。”
陳洪范道:“至親分離,平西王的心情陳某理解。”
高大節立刻道:“可否請陳氏一見?”
陳洪范點了點頭道:“自是可以,不過陳某冒昧多問一嘴,平西王這次派高兄弟來,可是要將陳氏帶回去?”
“是......又如何?有何不妥之處嗎?”高大節勉強笑了笑。
陳洪范道:“雖說平西王尋親心切,但高兄弟也知道當下大同、宣府兵荒馬亂的情況。且不說附近尚有闖賊余孽游蕩剪徑,就給韃子撞見,以陳氏之美貌,豈能逃過韃子獸兵的魔爪?欲速則不達,以陳某之見,還是暫時將陳氏安置在我軍中更加穩妥,待到大同、宣府局勢穩定之時,平西王再接人不遲。”
高大節嘿嘿笑道:“陳公持重,但未免危言聳聽。我與趙兄弟這一路過來安擔自如,哪有什么阻礙。”
陳洪范直搖頭道:“不一樣,你倆年輕力壯,輕騎快馬迅捷如風,自能避去許多麻煩。可陳氏是錦衣玉食慣了的婦人,哪能像你倆一樣縱馬飛馳。要完璧歸趙,勢必以牛車馬車護送,沿途一日三餐,早歇晚起的服侍是必然的。否則縱然能將陳氏送到平西王面前,亦不免玉體受損,高兄弟在平西王那里也不好交代不是?然則如此行事,大張旗鼓、慢慢吞吞,必然會多出許多風險。所以不管怎么選,都不合適。最好暫緩一步,等大局定了,再風風光光、安安穩穩將陳氏帶去給平西王。這對平西王而言,只需忍得一時之苦罷了。”
高大節思量片刻,咧嘴道:“陳公考慮周全,想必平西王也是這么想的。”往下道,“只是在下想見見陳氏,確認其人身份應當無礙吧?畢竟這時節,不少刁民為了求存,都會鋌而走險干些冒名頂替的腌臢事。”
陳洪范故作淡然道:“當然可以了,元亨,你帶高兄弟去吧,我還得收拾行李。”說著,暗自給趙元亨使個眼色。
自從知曉了陳圓圓的身份,陳洪范后續又去見了她幾次。負責看管陳圓圓的吳鳴鳳雖說知情,但見陳洪范并無什么出格舉動,也不愿多加得罪,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時下趙元亨帶路,領著高大節繞到陳圓圓的小帳外頭,先呼一聲道:“夫人在嗎?”
“在的。”帳內匆匆忙忙小跑來一個倩影,然而掀幕看到高大節,神情頓時凝滯。
“這是故人,夫人想來不陌生,你們先談,我在帳外等候。”趙元亨瞧陳圓圓模樣,便知她一定認識高大節。
高大節笑道:“夫人,許久未見了,里邊說話。”
兩人入帳,高大節順手帶上帳幕,帳內光線瞬間一黯。
“你、你來做什么?”陳圓圓走到里頭,背對著高大節。
高大節四下看看,見床榻上有幾件還未及折疊的衣裙,笑道:“夫人也準備隨軍走?是打點好要去見平西王了?”
“他還想著我嗎?”陳圓圓忽而轉身,淚水在眼眶里打轉。
高大節道:“自從夫人沒了音訊,王爺茶不思飯不想,日夜輾轉難免,人都瘦了兩圈。散出去搜尋夫人下落的人馬亦不知凡己,只盼有朝一日能找到夫人。天可憐見,如今夫人安然無恙,平西王知道后欣喜若狂,正要差在下將夫人接回去,吐訴衷腸。”
“那他怎么忍心任由吳府三十余口死在闖賊手上!”陳圓圓的淚水抑制不住往下掉,“他心中要是有我半點,也不會狠心如斯!”
吳府遭難前后,陳圓圓從吳襄及吳府上下眾人那里聽說了不少有關外頭的事。吳三桂寫信給吳襄斷絕父子關系,吳襄當夜坐在院子里拿著信哭了一宿,陳圓圓躲在房中聽著吳襄的哀嚎,大致了解到吳三桂為了關遼軍舍棄了自家老小。從那時候開始,她原本就對吳三桂淡漠的心也徹底死了。
“夫人,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陳圓圓的態度出乎高大節的意料,他不禁慌了。
“還能如何?若非我僥幸逃生,怕早已和吳府其他人一樣,化成了一抔黃土。”陳圓圓外柔內剛,一想到這事便氣得胸口起伏,“他不顧我的生死,我也不怪他,從今往后兩不相欠便是。可他知道我還活著,又來糾纏,卻沒有這個道理。”
高大節道:“夫人你這是什么話,你是王爺重金重禮收房的夫人,又不是露水夫妻,哪有兩不相欠的道理。”復一尋思,“是不是那陳洪范給你灌什么迷魂湯了,還是威嚇你了?夫人你別怕,我知道陳洪范那老匹夫狡詐,不會放你走,想挾制你當人質。他有張良計我有過墻梯,今夜你在帳內等我,我趁他們不防,救你出去!”
陳圓圓側身道:“你別說了,我不會跟你走。不回去,是我自己的主意。”
高大節眉頭緊皺道:“夫人,你是平西王的人,不回去,還能去哪里?”
陳圓圓聞言,硬聲道:“天下之大,可不止你家主人一個去處。實話告訴你,我已經認了陳洪范為義父,而且委身給了如今這支軍隊的主帥侯大貴。”
高大節登時呆若木雞,結結巴巴道:“委身給......給了侯大貴?”
陳圓圓轉頭看著高大節,眼神中帶著一絲冷漠又帶著一絲歡喜,說道:“我早就是侯大貴的人了,我收拾行李,便是想快些趕去前線,服侍侯大貴。”
“這老匹夫!”高大節勃然大怒,伸手朝腰間摸去,但卻摸了個空,這才想起進營時腰刀早給卸下了,“扯了半日,陳洪范原來都是耍我來著,怪不得不讓我帶你走。他......他還想用你把王爺玩弄于鼓掌之中!”
陳圓圓輕哼道:“這是你們的事,與我何干?吳三桂玩不過陳洪范與侯大貴,是他自己沒本事,怪得了誰?”
“你這......你這淫婦......”高大節看向陳圓圓的眼神早沒了一開始的尊敬,眼角吊起直如要噴出火來,“王爺素來待你不薄,這才多久功夫,你就勾搭上了漢子......”
陳圓圓傲然道:“誰對我好,我就跟著誰。你回去告訴吳三桂,侯大貴比他好一萬倍,我這輩子跟定了侯大貴,絕不可能再回他那里去!”說完,長長舒了口氣,似乎長久以來的憤懣與悲傷終于釋放一空。
高大節無言以對,直瞪著陳圓圓不放。陳圓圓看他眼中似有殺氣,退后兩步道:“我話說完了,你走吧。要再不走,我就喊人了。”
“好,我走。”高大節應道,對著陳圓圓慢慢倒退,“你記住今日說的這些話。平西王蓋世英雄,終歸不會讓你一個女人壞了他的一世英明。”
陳圓圓冷漠道:“一個背國忘宗的人,還有什么臉面稱蓋世英雄。”
興許是聽到帳內起了爭執,趙元亨探頭進來道:“兩位聊得如何了?”
高大節立刻改顏換色,擠出笑容道:“挺好,夫人是重情義的人,我提起平西王,她憶及舊情,就忍不住哭了,我方才勸她來著。”
趙元亨道:“既然確認了身份,高兄弟且回吧,陳公還有幾句話想和你說。”
高大節答應著,回頭對陳圓圓道:“夫人,在下先走了。”陳圓圓沒理他,他自顧自笑著便出去了。
趙元亨剛想跟著走,后邊陳圓圓卻給他叫住:“趙......”
“夫人叫我元亨便好。”
陳圓圓淚眼婆娑,溫柔道:“元亨,姐姐這兩日夜間被大雨嚇得睡不著,能否勞煩你今夜帶幾個人來我帳外站著?這樣我能安心些。”說著,又掉下兩滴淚水。
趙元亨愣了愣,只感覺有些不對勁兒,但看陳圓圓凄容,不好拒絕,道:“夫人放心,你開口了,元亨自當效勞。”
“好。”陳圓圓含淚點點頭,這才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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