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岳看了眼快遞上的地址,是從徽州寄來的。
“黃明川,該不是將徽州的書協會員證給寄過來了吧?”鐘岳自嘲地笑了笑。
如果現在入書協,那無疑是給自己套上一個緊箍咒,他才沒這么傻,去受人掣肘。現在對他來說,入不入書協那都是無關緊要了。
封條被他扯開,摸到里邊紙質的時候,鐘岳便覺得有些不對勁。
“毛邊紙?”鐘岳有些疑惑地將里邊寄來的那張紙取出來。
當他將那毛邊紙展開,看到是當初自己那第一幅作品的時候,不覺身體一震。不是驚訝于這幅原作還存在,而是一旁那清秀的字跡,并非是黃明川那魏碑渾厚的筆鋒,而是柳梢娥那閨閣小楷。
依依東望,四個字,比任何金玉良言都說到了鐘岳的心坎里。
人這一輩子,不僅是活個生老病死,更是要活個對錯,但更多時候,哪里來的對錯,大多數成年人的世界里,只講利益,不論對錯。
既然如此,依依東望,柳梢娥送給鐘岳的諄諄教誨,便是拋去眼前榮辱,能望得到長遠,才是大智慧。
依依東望,望的是畢其一生的成就。
依依東望,望的是人心。
書道振興,靠鐘岳一人,即便寫得如何鬼神莫測,筆法奇絕,對于華夏書壇來說,不過是即將落幕的大勢下,劃過的一顆流星罷了。如何拯救落幕的書道,那才是柳梢娥對于鐘岳的期望所在。這條路上邊,沒有人可以給鐘岳指出一條明路來。
書法的革新,一直在被人提到。偏激的去漢字去筆法,想要把書法融入到大的藝術體系;高校的書法專業,傳統的書法生,這也是一種對于書法的繼承,等等,諸如此類的舉措,歸結起來,都像是治標不治本。
所以鐘岳雖然暫時放下筆了,但是肩上的擔子,在發表聲明之后,變得沉重起來。
新竹高于舊竹枝,全憑老干為扶持。
明年再有新生者,十丈龍孫繞鳳池!
老人們給鐘岳鋪的路,到此為止,接下去要做的事情,只能靠鐘岳自己來摸索前行了,依依東望,要看得遠,看得深,鐘岳將毛邊紙收了起來。
“岳,雖不敏,請事斯語矣……”桌上咖啡已涼。
鐘岳起身,走出咖啡館。
耳畔是某個中年大叔的嚷嚷聲,“服務員,買單!還有背《論語》的,這年頭劇組就這么缺經費嗎,搞得場地都不舍得花錢?”
臨安也是一線城市,但是就像是滬上一樣,城市各地也有地域之分。
鐘岳照著地址,坐了一個小時的高鐵,總算是到了瀟山附近的一處村落。
如今華東兩所頂尖藝術高校內,都有劉同和趙永勝作為他的堅強后盾,所以鐘岳也沒必要太過操心,但是說起西嶺印社,那晚得到了邵守云的認可,但自己總要學點印學上的東西。
即便對于此次聯盟組建無幫助,對于鐘岳突破書道上的那道坎,想來也是有一定幫助的。
他本意是去找李德明,但是徽州畢竟不是文興之地,每天往返,他自己也吃不消,所以還是聽從了老白頭的建議,來此地找浙派第一刀了。
這樣一個連西嶺的聘書都險些要扔出門外的老頭,鐘岳也沒有信心能夠說服他,讓其教他治印,只能是祈禱老白頭和這位仇聞貞仇老關系鐵一些。
按照地址尋過來,鐘岳看沿途的風景,這里雖然還是農村,但是和他們大屏鄉比起來,這個農村建設得簡直和他們縣城無二了。家家都是洋樓,獨門獨院,住在這樣的地方,除了周圍商場、娛樂設施少了些,環境到也安靜適宜。
“三十九杠一……”
鐘岳挨家挨戶摸索過去,終于是找到了這戶庭院深居,環境幽靜的人家。四周的圍墻都是上世紀的風格,用水泥墩子一塊塊累上去的,表面抹了些水泥,綠色的玻璃渣子作為點綴,這樣的樣式,如今早已經被淘汰了。
鐘岳張望了一樣鐵皮大門里的動靜,似乎沒有人。左右看了看,也沒有門鈴,只好用手敲了敲鐵皮大門,喊道:“有人嗎?”
手一敲,年久失修的鐵皮門早已翻卷的紅漆脫落了不少。
里邊似乎沒有人呼應。
鐘岳停頓了幾秒,再次拍了拍鐵門,喊道:“里頭有人嗎?我是來找仇聞貞仇老的!”
里邊依舊沒有任何的動靜。鐘岳有些無語了,這是故意裝作沒聽見還是真的沒人啊。他正準備拿起手機,問問馬峰,給的地址是否有錯,身后忽然想起了一個聲音。
“小伙子,你別找了。找不到他的。”
鐘岳放下手機,轉過頭,看到佝僂著背,手里拿著一根拐杖的老頭恰好路過,便問道:“為什么?仇聞貞仇老不住在這里嗎?”
老頭說道:“死了。”
“死了?!什么時候的事情?”
老頭攥著手杖,“幾個月前吧。”
鐘岳扯了扯嘴角,“老先生,您莫要忽悠我了,印社的人上個月才過來找過仇老,你說他幾個月前死了,這村子里到底幾個仇老?”
老先生語滯,結結巴巴地說道:“啊,哦,那可能是上個月死的。年紀大了,不記事了……”
聽到這個含糊其辭的回答,鐘岳也是哭笑不得。
“老伯,我知道仇老深入簡出,不求名利,這次過來,并非是受印社所托,來讓仇老出山的,而是自己想學治印,特地過來拜師。”
“呵呵,這話我住在村子里,幾十年來到訪的人,沒有上萬也有幾千個了,要學治印,人家自己都鉆心在印學上,哪有功夫帶徒弟,回去吧,他不會見你的。學治印,你找錯地方了。”
說話間,老頭拄著杖要往村頭走去。
鐘岳聽了這話,也是心涼了半截,不過想起老白頭交代的話,打算做最后一次嘗試,朝著庭院內高喊道:“仇老!白廈老先生讓我問問您,當年欠的人情還還不還了?”
已經走出七八步遠的老頭忽然拐杖一頓,哆嗦地轉過身來,朝鐘岳顫巍巍地走過來,神情激動地問道:“你……你剛剛說什么?”
鐘岳看里頭沒動靜,反而這個剛剛給自己打退堂鼓的老頭又過來,說道:“我剛剛沒和您說話。”
“你再重復一遍!”
“我說我是白廈白老先生介紹,過來問問仇老,當年那個人情還不還了?”
老頭下眼袋顫抖著,一副很是激動的樣子,喉嚨連帶著褶皺的皮膚一起一伏,“白……白老哥他可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