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靖被副將親兵們圍著,狼狽不堪地往后撤。
此番順水而下,喬靖幾乎把蜀地所有的水師都壓上了,親自操練、親自領兵,就是要從水路殺出一條豁口。
蜀地不能和南陵一樣被朝廷圍著打。
孫璧和董之望沒有進取的心,但喬靖不一樣,他的眼里從不是西南一隅,他要的是整個天下。
可是,幾次交鋒,北面被肅寧伯死死卡住了霞關咽喉,而水軍作戰又在夷陵吃了兩次敗仗,若不能沖過夷陵,把兩湖也拖進戰場,那蜀地的處境和彼時的南陵沒有什么區別。
只有殺出來,才能牽扯朝廷的兵力。
喬靖以為,此番再興戰事,應是萬無一缺的,兵力和戰船數量的差距擺在這里,根本防無可防。
別說他沒有給肅寧伯調兵遣將、安排應對的機會,便是給了,戰力碾壓之下,他們蜀軍也能勢如破竹。
一夜之間,戰船沖進了兩湖,整個夷陵的防御被他們沖得節節敗退,喬靖信心十足,認定了他們能這么繼續往下,沖過荊州、沖到岳州……
卻是沒有想到,在這枝江縣外,被江南水師的戰船死死攔住。
有水勢、風勢的加持,蜀地戰船前壓,沖著、懟著就能讓朝廷的水師后退,而這種一進一退,士氣自是此消彼長,按理說,朝廷的將士只會越打越慌、越慌越敗。
但戰場不是單純的講道理,若真那么簡單,紙上談兵便能決定一切勝負。
真正的戰場,有它的變數。
枝江外的這一段河道拐角,蜀地戰船再不能輕易依靠水和風的力量來壓迫對方,喬靖心里有數,鐵了心要快速通過這一段,誰知道對方竟然、竟然是死拒之態。
船身被橫了過來,四爪鐵錨沉水,從前到后攔了數道,拼的是哪怕都沉在這兒,都不讓喬靖再帶兵前行一步。
鐵錨入水帶來的穩定性讓喬靖的幾次前沖都沒無功而返,兩廂對撞,破開了船板,船體迅速進水,眼看著很快要沉下去。
可即便如此,戰事也在繼續。
近身搏殺,火把落在甲板上,猛得燒了起來,越打越亂,也越打越急。
喬靖急紅了眼,這已經不是把對方戰船撞沉就能破解的事兒了,河道就這么寬,也就這么深,沉個一艘、兩艘,還能從邊上繞過去,沉得多了,殘骸墜在江底,蜀地戰船根本無法通行。
而對方的將士,在所有戰船沉沒之前,根本不會退!
蜀軍后續的戰船也涌了上來,被堵在了這一段,水泄不通。
喬靖進退兩難,在堅持了一陣之后,只能咬碎銀牙,做主退兵。
偏退兵也不容易,最后的那批戰船要一點點掉頭,然后能走多少走多少,最前面兩軍相接的這些船,就根本不要想走了。
喬靖一邊罵、一邊退:“曲甫還在夷陵,對面誰帶的兵?”
“蔣慕淵,聽說是蔣慕淵!”親兵大喊道。
喬靖抬起腳,重重踹在桅桿上。
他當然聽過蔣慕淵的名字,知道這位年紀輕輕就立過戰功,可喬靖從來沒有正視過,在他看來,蔣慕淵太年輕了,吃的飯還沒他吃的鹽多。
王瑯倒是恨蔣慕淵恨得要死,但那是私人恩怨,喬靖懶得管,王瑯肯好好為蜀地辦事就夠了。
只要王瑯出力,喬靖可以拿蔣慕淵的首級獎賞對方。
可是這一刻,喬靖比王瑯更想要蔣慕淵的命了,勝百倍、千倍!
再想要殺了對方祭旗,喬靖此時也只能先退,殺一個蔣慕淵,朝廷還有肅寧伯,還有好幾個將軍與蜀地開戰,但他喬靖若是折這兒,就什么都沒了。
喬靖終于退到了最后,戰船掉轉船頭,全力往上游去。
蔣慕淵發現了敵軍的動向,卻是無法阻攔,他們中間還隔著無數戰船和兩軍將士,根本越不過去。
他在眼前廝殺的將士之中看到了顧云齊。
顧云齊顯然也注意到了喬靖的逃跑,急得想要往前沖。
蔣慕淵進到他的身旁,道:“別管他,管不了!”
顧云齊心中不甘,但也知道蔣慕淵說得對,只咬了咬牙,殺向了面前的敵人。
他們現在能做的,就是盡量多、盡量快的殺敵,把更多的蜀軍戰船和兵力留在這兒,不讓他們退回去。
然后,寄希望于還在夷陵的將士們給回撤的敵軍致命一擊。
夷陵兩岸,依舊火光沖天。
幾乎所有的戰船都被“沖”到下游阻攔喬靖了,夷陵此時能用的只余下一些舢板。
曲甫上了一艘,心跳得飛快,他收到了軍報,知道敵軍在枝江外被擋下了,自然也算得出喬靖必定匆忙退兵,他就在這兒等著,當視線里出現蜀軍戰船時,曲甫手一揮,讓兵士們駕著舢板直直沖了上去。
舢板在龐大的戰船比照下,顯得渺小極了。
曲甫揮繩索勾住船舷,看著壯實的身體無比靈活,順著快速爬到了敵船之上,揚起長刀就劈了過去。
他們人少,但再少,也不叫這些敗軍好受!
一時間,本就士氣低迷的蜀軍亂了針腳,有戰船還在往上游退,而有的已經跟不上了。
曲甫在交戰時看到了霍籍的身影,他二話不說,殺到霍籍跟前,迎面就是一刀。
霍籍作為喬靖麾下副將,不是無名之輩,哪怕今夜兵敗,他也一心一意要護著喬靖回蜀。
段保戚亦上了戰船,他看到那兩人戰作一團,看到霍籍長刀砍在曲甫的左胳膊上,也看到了曲甫劈裂了霍籍的腦袋,而下一瞬,曲甫身后出現一人,一劍朝前刺去……
段保戚大吼一聲,大步沖過去撞開了曲甫,長劍擦著他的后背劃過,他反手將那人斬于劍下。
此時曲甫已經反應過來,他們交戰處離船舷太近了,他眼看著段保戚失去平衡,往外跌了下去,在廝殺聲之中,落水聲都幾不可聞。
曲甫的呼吸一頓。
他知道段保戚水性一般,平時江里還能游上一段,戰時受傷落水根本就只能被沖著走。
看了眼已經越行越遠的載著喬靖的戰船,曲甫心一橫,不顧自己傷勢,撲向了水面。
段保戚被曲甫拖上了岸。
他嗆了水,根本說不出話來,只是眼睛一直看著曲甫的左肩。
曲甫一身透濕,臉上、身上的血污都沒有被水沖干凈,他喘著氣,一面簡單包扎,一面咧著嘴笑了:“就一條胳膊嘛,我把霍籍斬了,把喬靖那么多戰船都葬在了這兒!
等于把喬靖的兩條胳膊都廢了!
這買賣劃算,我沒給老曲家和老程家丟人!”
說完,曲甫又沖段保戚點了點頭:“你小子也沒給你們老段家丟人!”
曲甫略緩了口氣,支撐著爬起來,他還不能休息,夷陵城的大火還未撲滅,江中殘局還要收拾。
“你別說,”曲甫望著眼前狀況,道,“這種大戰的場景,一輩子也瞧不上幾回,我其實一次也不想看,可真看到了,心顫。”
壯烈無比,又凄美無比。
段保戚也站起了身,看著遼闊的江面,聽著自己的心跳聲。
與白居易看到的景致自不相同,但在他的眼里,這一夜的長江,亦是半江瑟瑟半江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