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帳里的氣氛,沉得人喘不過氣來。
王瑯已經領命離開,另有文書官戰戰兢兢站在喬靖身邊,捧著冊子報數。
兩處糧倉損失如何,眼下剩余的糧草還有多少,能夠支撐戰局多久……
無論哪一個數字,都讓人感受到了一柄劍懸在腦門上,而劍柄上的線隨著倒數就會斷裂。
喬靖先前吐了一口血,這會兒口腔里都還是血腥氣。
這是內傷,比直接被人砍一刀鮮血直流更痛苦。
在向朝廷開戰之初,喬靖根本沒有想到,戰事的推進會是這樣的局面。
他靠在大椅上,冷笑了一聲。
都說英雄出少年,別人家的兒子一個比一個出色,他養的兒子,年紀與程晉之、段保戚等人相仿,催他命的能耐也一點不輸。
喬靖是早有造反的念頭,但準備不夠周全,原是想再等幾年看看局勢,沒想到圣上讓戍邊將軍子弟進京。
他把喬蘊當作棄子送出去,喬蘊真就自己尋死,把難題又拋了回來。
喬靖自然借了由頭起兵。
原以為能打朝廷一個措手不及,卻不曾想,被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肅寧伯攔了回來。
之后,步步受限。
若不然,該是你來我往,哪怕他喬靖打不出去,朝廷也別想輕易入蜀!
喬靖越想越是憋屈,他已經下了封口令,不許把糧倉受襲的消息告訴底下兵士,但這種事,能瞞一兩日,卻瞞不長久。
即便他堅持不從合州戰場退兵,沒有補給,也打不下去。
至于后退之后,如何重整,則要看王瑯的收獲。
思及王瑯,喬靖不知怎么的,腦海里突然閃過了一絲念頭。
這個口齒伶俐的年輕人,他投奔到自己麾下,做了那么多的事,眼看著蜀地生了敗像,他會如何?
王瑯的仇家只有蔣慕淵,喬靖勝還是敗,他根本無所謂。
之前還能利用蜀軍做復仇的刀子,既然刀子不行了……
為何不扔了?
扔了才是人之常情!
他真的會好好去討糧草?
“去,”喬靖開口,道,“去把王瑯追回來!”
話音一落,邊上眾人面面相覷。
喬靖的次子喬荀站了出來,上前幾步,壓著聲兒問道:“父親也懷疑那王瑯?兒子越想越不對,他獻計將糧草收攏,若他把屯糧狀況暗中通知了敵軍,那……”
喬靖的呼吸都頓住了。
喬荀的思路與他不同,也比他的更可怕。
若真如喬荀所想,王瑯從一開始就是潛伏……
那夜走過的那么多牢房,他真的沒有找到程晉之?
數月間的兵力、后勤調度,他到底給肅寧伯傳了多少消息?
水師盡出卻于枝江沉沙,是不是他把水軍數量全數交出,讓肅寧伯提前就想好了應對法子,早早就設計好了枝江城外同歸于盡?
他看似穩住了盧家,但也借此行走四方,把糧草都聚集在一處……
喬靖只覺得又是一股血氣從嗓子眼里涌了出來!
邊上一副將亦難以置信,替王瑯開脫了一句:“昨夜那運糧的隊伍的確是撞到了顧云熙的臉上……”
“他既然負責運轉調度,”喬荀道,“你怎知昨夜的相遇不是在他的意料之中的?
前后兩道調令,給那支隊伍的第二道到底是何時發出的,只有王瑯才知道!
安排這么一出,不過是在突襲糧倉之后,王瑯給自己金蟬脫殼留下的偽裝!”
“二爺既然看出來了,為何……”
喬荀氣憤道:“我也是剛剛才想明白!那個書生,一肚子狡詐!”
“他圖什么?他一個落魄書生……”
“他圖功名利祿!圖錦繡前程!”喬靖怒極反笑,拍著扶手道,“可笑可笑!我喬靖竟然成了他飛黃騰達的踏腳石!”
王瑯的父親是罪人,他這輩子走不了仕途,一身學問毫無用處。
可他能借蜀地潛伏,戴罪立功,到時候別說讓王甫安安享晚年,他自己都能平步青云。
不走仕途,一樣魚躍龍門!
喬荀道:“他不是還有老母妻子?那兩人現在在敘州,傳令去敘州,抓住那兩個婆娘!”
“他要救父,怎么還會不管老母妻子?”
有人問,自有人思量。
一人去兵士中尋了一盧家子弟,引到喬靖跟前,讓他把王瑯當日在盧家說過的話都重復一遍。
那盧家人是年輕一輩,當時不曾親耳聽見,但也從長輩那兒得知了一些。
喬靖聽完,一張臉綠了紅、紅了白、白了又黑!
那番說辭的主旨,喬靖之前并非不知道,但未到如今地步,他根本沒有想過,對盧家人有用的話,其實也可以套在王瑯身上。
“以人命算計功名利祿”。
每一條命都是標了價值的。
喬靖若殺他母親妻子,那就是給了王瑯助力,讓他能躍得更高。
不殺,難消心頭之恨;殺了,得益的反倒是王瑯。
喬靖如何不怒?
帳中另有人從頭到尾都沒有出聲,他覺得以推斷來定王瑯的罪狀,這不合適,可又覺得,喬荀的想法是說得通的。
突然間,外頭又響起了號叫聲,下一瞬,廝殺怒吼接連不斷。
傳令兵沖進來,喊道:“敵軍沖進來了!”
喬靖激憤,站起來時又是一口血噴出來。
以往常慣例,如此僵持的局面,鳴金收兵之后,哪一方都不會再全力進攻,而是留下余力等明日再戰。
但今天,肅寧伯似乎是豁出去了,他要死戰到底,逼喬靖退出合州戰場。
喬靖提著刀就要迎出去,被左右都架住了,勸說他留住青山,連連吐血已不再適合鏖戰。
這讓喬靖如何咽得下去這口氣!
他被扶出大帳,扶上戰馬,看著自己的營地在朝廷將士的沖擊之下,敗得一塌糊涂。
蜀地兵力原還能勉強防備,可朝廷的將士們一面打、一面喊著燒了兩處糧倉,軍心一下子散了,再看后方喬靖帶人準備撤退,前頭哪里還能擋住,兵敗如山倒。
這場戰事,以程言之單騎截殺喬荀收場。
喬靖帶著殘兵退回瀘州,一日間讓出潼川州、重慶兩府。
除卻那些苗人異族,握在喬靖手中的府縣已經不多了,而且,余下的,他也不再能夠輕易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