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蘭貝朗和他的神官團躲進了教堂區,并直接鎖死了教堂區的大門,而這慌亂之中下意識的逃避行為,或許是他一生中做出的最愚蠢的決定。
他把外城區拱手相讓,也把圣光教會最后的凝聚力打了個粉碎。
在這之后,時間過去了三天。
三天前那場徹底失控、鬧劇一般的異端審判以教堂區的徹底封鎖作為結局,隨后整座城市便被異樣的氣氛包圍了起來。
當時聚集在火刑平臺周圍的平民在眼睜睜看著教堂區大門關閉之后又聚集了很長時間,可是最終也沒有人做出什么沖擊教堂、打倒神官之類的妄為之舉,相反,他們最終還是稀稀落落地退散了,然而琥珀卻很清楚,散去的只是人群,人心里的火焰卻已經點燃。
這之后的三天,就是讓火焰越燒越旺的三天。
連續三日,塞西爾人的“傳單炮擊”沒有一天中斷,在每天的早、中、晚,都會準時有一輪炮擊到來,紛紛揚揚的傳單會伴隨著特制的彈筒來到盧安城上空,隨后被魔法力量吹散飄落,撒入整座城市。
這些傳單不但會落在外城區,也會落在內城的教堂區,而這一次,教堂區的神官們終于徹底放棄清理這些傳單了。
他們任由這些傳單在城市里飄的到處都是,甚至鋪滿了教堂的屋頂和庭院,他們任由外城區徹底失去控制,并仿佛徹底放棄了重整秩序的念頭。
外城區的民眾開始公開地收集那些落進城里的傳單,開始公然討論教堂里的神官,他們在街頭巷尾聚集,在家家戶戶之間聯絡,在白天,一波又一波的人來到教堂區前的廣場上,盯著那封鎖的大門怒目而視,在夜晚,則有無數星星點點的燭火在街道之間移動,燭火的陰影中傳來公然攻擊教堂的言談。
宵禁制度已經徹底失效,外城區正陷入一種詭異的、平靜和亢奮混雜、冷漠和瘋狂并存的局面,盧安城里仿佛已經蔓延起了腥甜的血腥味,可是位于城市中心的教堂區里,一切卻反常地徹底安靜下來。
自從法蘭貝朗進入大教堂之后,再也沒有一個神官或教廷騎士看到那位主教從里面出來……
第四天的夜幕降臨了,位于廣場附近的隱秘據點內,軍情局干員們正聚集在房間中,搖曳的燭火點亮了這個不大的房間,綽號“瘦子”的干員站在桌旁,匯報著剛剛收集到的情報:
“教堂區的大門仍然封鎖著,從外城區的高處可以看到小教堂區的情況,但大教堂的動靜完全不清楚。法蘭貝朗似乎把里面的大教堂也鎖住了……”
另一名軍情局干員也站起來:“沒有發現教堂區的神官有逃亡跡象……”
“平民們自發地堵住了各個路口,我們之前散播消息說大教堂的神官準備逃亡,現在看來這些消息奏效了。”
“有一部分被滯留在外城區的教會士兵主動解除了武裝,他們從外城區的幾個駐點走出來,相互綁著,來到街頭向平民討取食物——我們想辦法引導著居民分了一點食物給那些教會士兵,現在那些士兵是自己人了。”
琥珀一邊聽著部下們的匯報,一邊靜靜地擺弄著手中的匕首,她似乎在等待著什么,那雙長長的精靈耳在空氣中微微抖動著,并時不時敏銳地轉向某個方向,一臉心不在焉的模樣。
一名部下終于注意到了自家老大的情況,忍不住好奇地問道:“頭兒……您在聽么?”
“我在聽,”琥珀隨意擺了擺手,隨后耳朵再次抖了一下,“不過暫時停一下吧,我們今晚有客人。”
軍情局干員們愕然地相互對視了一眼,而琥珀則手腕一抖,前一秒還在擺弄的淬毒匕首便悄無聲息地被她收了起來,隨后幾乎是同時,敲門聲突兀地響起。
“去開門吧——不要動武。”
站在門口附近的軍情局干員得到琥珀的指示,立即上前開門——但雖然琥珀說不要動武,這名干員還是把手放在了腰間,那里有護身的短劍。
門打開了,一個身穿普通麻布衣服,又瘦又高,褐色短卷發,看上去像是平民的中年人站在門口,他身后還站著兩個人,同樣是粗布衣服,平民打扮。
高瘦男人看了房間里一眼,臉上明顯帶著一絲戒備和緊張,而房間里的軍情局干員們也同樣戒備地看著門口的“客人”,并且幾乎是在同時,他們每一個人都下意識地繃緊了全身的肌肉:
門口站著的三個人雖然都穿著粗劣的麻布衣服,但他們絕不可能是平民——這三人皮膚飽滿光澤,神色雖然緊張,眼神卻很明亮,他們顯然在近期都沒有挨過餓,而具備這種特征的人……只可能是從教堂區出來的!
就在氣氛陡然變緊張的時候,琥珀的聲音從房間最深處傳了出來:“讓他們進來吧,我知道他們要來。”
門口的干員盯著眼前的三人,稍稍退開一步讓出進屋的路,等這三人進屋之后,他立刻探頭出去飛快地看了一眼外面的情況,確認沒有人埋伏或跟蹤之后才迅速退了回來,把門關好。
進屋的三人在數雙視線緊盯之下來到了琥珀面前,后者則上下打量著那個明顯是領頭人的高瘦男人,片刻之后主動打破沉默:“我還以為你們不會出現——那我就只能采取備用方案了。”
那個又高又瘦的男人露出一絲苦笑:“……我們找了你們很久,卻沒想到你們竟然就隱藏在距離教堂區這么近的地方,簡直是在我們眼皮子底下。”
“越危險的地方越安全,就如越虔誠的地方越沒有信仰,”琥珀隨口一句話讓眼前的高瘦男人臉皮抖動了一下,隨后她不給對方反駁的機會便緊跟著說道,“介紹一下自己吧,我的部下可好奇著呢。”
“……賽文特里,”高瘦男人沉默了片刻,隨后略有些糾結地說道,“低階牧師,西部小教堂的管理者。這兩個是我的朋友——阿邁爾克里特和科爾曼羅尼。”
琥珀點點頭,隨口對身邊的部下們解釋道:“這個叫賽文特里的人是我招呼來的,我偷偷在他身上塞了個小紙條,約定讓他來。”
房間中的軍情局干員們略有一些驚愕,但在這里的人都是琥珀親手培養出來的,他們幾乎瞬間便意識到了眼前這三個從教堂區跑出來的神官意味著什么,便沒有人發出質疑,而是靜靜關注著事情的發展。
“說實話,我本以為會只有你一個人來的,”琥珀則看向那個名叫賽文特里的神官,語氣中略有些玩味,“在聽到有三個腳步聲的時候,我幾乎要給你判死刑了。”
賽文特里沒有理會琥珀隱隱約約的威脅,而是好奇地問了一句:“為什么偏偏聯絡我?”
這位又高又瘦的中年神官,正是之前在異端審判廣場上身披麻袍、赤足走路、被戒律修士看管的受懲戒神官之一,然而當時受到懲戒的神官并不只他一個,這讓他感覺分外好奇。
琥珀隨口答道:“曾經有一個在南境傳教的牧師路過盧安城,他的名字叫萊特。”
“萊特……那個大個子?”賽文特里短暫錯愕了一下,緊接著便反應過來,“啊,那我明白了……看來他果然在你們那里。我記得他,自從神術改革之后,便很少再見到他那樣的古典派牧師了。他最近情況怎么樣?”
“還行,圣光之神把他甩了,然后他又把圣光之神甩了,現在他自己搓自己的圣光,而且正帶隊教別人搓圣光,”琥珀聳聳肩,“關于他的情況一時半會說不明白,我只告訴你一句話:萊特說過,假如盧安城中還有最后幾個人抱持著良知,那么賽文特里必然是其中之一。你就是這么被選上的。”
“抱持良知竟然成了神職者的稀有品質么?”賽文特里的語氣中帶著莫大的嘲諷,然而嘲諷之后他的表情還是很快恢復了正常,他看著眼前的矮個子半精靈,以及房間中的軍情局干員們,臉上的表情異常復雜,“你們……或者說你們背后的那位公爵,到底想要什么?”
琥珀微微一笑,委婉而禮貌地說道:“想要讓圣光教會滾出去。”
賽文特里臉上的皮膚再次抖動了一下:“你們就不怕我立刻去大教堂告發你們么?”
“這么蠢的話就不要說了,會讓我一并懷疑萊特的眼光的。事到如今,你們應該不至于看不清形勢吧——我們會擔心你的告發么?另外……你認為圣光教會還能在南境站穩腳跟么?”
賽文特里的臉色陰晴不定,他似乎想反駁些什么,然而在他開口之前,琥珀突然從身旁的桌子上拿起了一張紙遞到這位神官面前:“看一眼吧。”
賽文特里好奇地接過了那張紙,他剛開始還以為這又是塞西爾人印制的傳單,可是在看到上面的內容之后,他的表情凝固住了。
那是一份報紙,日期是昨天,報紙上第一版用碩大的字體寫著一行標題:
《盧安城邪惡滋生,南境數百萬民眾翹首期盼領主重建圣光秩序》
在這行令人驚悚的標題下面,賽文特里神官看到了令他頭暈目眩的畫面:在栩栩如生的黑白畫像上,正是盧安城的教廷騎士和教會士兵拖拽著被毆打的奄奄一息的平民們走上火刑臺的場景。
這本來在近年已經很常見的異端審判畫面,由于拍攝者的角度和廣場背景的氛圍,顯得格外猙獰可怖。
“這是報紙——我不知道你們在被封鎖的情況下是不是聽說過這個,但我可以告訴你,這東西遍及整個南境,每周發行兩次。你覺得這幾天撒進城里的傳單多不多?事實上……那些傳單根本就是印刷這些報紙的邊角料而已。”
賽文特里頹然地松開了手中的報紙,他所有的堅持和僥幸心態都蕩然無存了。
原來……盧安城中那可怕的、鋪天蓋地的傳單,只是塞西爾人所有行動的冰山一角。
一想到眼前這些人在盧安城里潛伏了多久,想到這些人通過某種魔法力量把盧安城里的情況傳出去了多少,這位神官便感覺不寒而栗。
而這一切……都是那個可怕的開國英雄,高文塞西爾一手策劃的吧?
“放逐了圣光……你們能得到什么?”
這個虔誠的圣光神官終于開口了,他的聲音沙啞的把自己都嚇了一跳。
“你搞錯了一件事,我們從一開始就不打算放逐圣光,”琥珀立刻糾正對方的說法,“我們要放逐的,只是教會而已——放逐了教會,人民才能得到圣光。”
“放逐教會?”賽文特里那顆已經快要沉淪到底的心突然跳了一下,他似乎把握到了重點,“你們的意思是……”
“新的圣光秩序……哈,我真沒想到我竟然會跟一個圣光神官討論這種東西,但誰讓這是我的工作——我們會建立新的圣光秩序,而這一切,只需要你們小小的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