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圍導演專業單元的多是文藝電影,它們風格強烈,意欲難言,或晦澀或張揚,使人看完后思索一切。《暗網》是其中異類,它使人臉上的血往下降,使人看完后咋咋呼呼,把手機捂得嚴嚴實實,然后鼓動朋友們也來“開心”一下。
電影一連放了幾天,《暗網》的口碑傳得很遠,票甚至都不夠賣,場場坐滿,弄得午夜場不像午夜場。
越來越多的人想找韓覺聊聊。白天是媒體工作者和同行來找,晚上則是商人來找。
電影節不僅僅是電影愛好者的盛宴,它同時也屬于商人。就算再堅守藝術的電影節,也沒辦法完全拒絕商業。因為電影從誕生之初就承載著商業屬性,再文藝的文藝片它也是商品,只不過針對的客戶群體是藝術電影的愛好者而已。
一些人想買《暗網》的版權和國外發行權,一些人想提前投資韓覺下一部電影,還有一些人想送韓覺股份,然后打著韓覺的名頭投機倒把去騙錢。
這些人全被商場老手王植悉數處理。
“又是想投我們下一部電影的。”王植端著餐盤回到飯桌坐下,把一張名片放進了口袋。
“這一大早就來蹲點,還挺敬業。”夏原吃著一口熱騰騰的面條,抬頭看了一眼自助取餐的地方。他們住在這家酒店不是什么秘密,一些勤勞的人稍稍動點路子就能打聽到。夏原在這行混得久了,知道眼下送名片的已屬于正道,其他送香車美人的也不是沒有。她隨口問了一句:“哪家的?”
“虎門。”王植說了家影業公司的名字,咬上一口湯包,猜測:“應該是看上了《暗網》,想拍第二第三部。”
夏原顯然聽過虎門這家影業的大名,擅長制作和發行驚悚題材的電影。但她聽完之后的反應也只是點點頭,沒太驚訝。
因為這種情況自從《暗網》放映后就開始發生了,虎門只能算眾多合作候選對象里一個還算有名字的公司而已。
現在觀眾掏錢買票進影院看的電影,要么是特效大片,要么是合家歡,要么是熱門作品改編。至于文藝電影,他們寧愿幾個月后,等到電影在平臺上線了,舒舒服服地在家里看。
因此韓覺這種自帶流量、擅長拍小成本大回報的商業電影、拼了命不肯花錢、成功過兩次的導演,在一些想靠電影賺錢的商人眼里,可比什么只拿獎不賺票房的文藝大師有吸引力多了。
于是不管有名的還是沒名的、國內的還是國外的公司,都想找韓覺來拍電影。有些電話甚至打到了夏原這里。路子比較野,昨天就有一個敢投一個億給韓覺拍電影的某養殖場老板。
一個億,呵。夏原心里冷笑,不知是覺得對方低估了韓覺還是高估了韓覺。
“虎門他們不是做獨立電影的么?”補了課的韓覺也聽過虎門大名,于是疑惑。
“虧得多了唄,”夏原回答,“發家的《鐮刀驚魂》系列越做越爛,上個季度他們虧了大概有八億,裁了不少員工。所以找我們合作,要么是想開發《暗網》系列,要么是想要發行權。”
韓覺喝了一口水,問王植:“我們公司自己的發行部門什么時候弄好?”
還不等王植說話,夏原就笑著回答:“等你開始拍五億預算的大片,發行部門差不多就建好了。”
王植一臉“差不多就是這樣”的表情看著韓覺。
韓覺低頭呼嚕嚕喝起了粥。
在《暗網》首映之前,王植、夏原、韓覺和賈倫斯曾有過一次商討——關于火種公司的未來。
整個會議竟長達半小時之久。
創立火種的動機,四個人其實各不相同。王植是為了賺錢,夏原是為了挑戰,賈倫斯是為了反攻華夏電影圈,韓覺則是為了創作自由。
如今影視行業競爭十分激烈,除去流媒體的競爭,各大影視公司都在向產業鏈上下游縱向發展。做院線的想做宣發,甚至觸及內容,做宣發的又在發展自己的院線,同時還籌備自己的內容。韓覺他們如果想要賺更多的錢/迎來更有意思的挑戰/更成功地反攻華夏/更自由的創作空間,那么火種就得做大做強,形成一套自己的產業鏈。
于是五分鐘達成共識,二十五分鐘探討發展計劃:五年內把火種做成集開發、制作、發行、宣傳、整合行銷以及跨行業領域合作于一體的公司。建立一套自己的人才培養體系,以及人才輸出模式。
之所以有底氣這么計劃,原因就在于那鎖在夏原辦公室保險柜里的那一個個劇本。
“你這幾天收獲怎么樣?”韓覺喝完了最后一口粥,問著這些天一直在勘察新人導演的夏原。
“有幾個還不錯,挺有靈氣。”夏原這樣說著,臉上卻沒什么收獲的表情:“不過都剛畢業不久,以為自己就是下一個大師,一個個傲得不行。一聽到我說簽約以后可能得先拍公司提供的劇本,他們就馬上搖頭冷笑,感覺被剝奪了表達自由,說不當資本的走狗。”
王植哈哈大笑,說那些年輕人如果以后知道他們拒絕了怎么樣的劇本,可能要后悔得以頭搶地。
韓覺也笑。但不是在嘲笑那些心氣極高的年輕人,而是在為自己慶幸。因為一個導演能拍自己想拍的電影,其實是件很幸運的事情。如果他早早退休成功,沒遇到賈倫斯夏原這幫人,他可能也會跟那些年輕人一樣,要么傾盡家財拍一部作品吸引投資,要么拿著劇本到處找機會,然后在拍攝中一次次和資方據理力爭創作空間。
“沒事,”韓覺說:“反正我們也不奢求挖到什么大師苗子。好導演也是可以打磨出來的,像小周和孫導那樣。”
王植一臉震驚地看著韓覺,覺得韓覺好不要臉,舉例的時候竟然沒把自己的名字放進去。
既然提到了小周和孫導,王植就好奇地問夏原:“小周那邊怎么樣?”
“蠻好,”夏原首先給予肯定,而后精準踩一捧一,“比他師父第一次拍要好。”
小周的師父臉皮極厚,滿意道:“不放我苦心栽培。”
王植繼續問:“孫導呢?《網絡迷蹤》已經送去柏林參賽了吧?他下一部電影想拍什么?”
夏原說:“說是還沒想好,那些劇本都想拍,但不知道先拍哪個。”
王植一愣:“這句話怎么這么耳熟?”
夏原斜眼看著韓覺,雙眼瞇成了兩條蟲子,意思不言而喻。
“……”韓覺看了看大片大片灑進餐廳的陽光,說外面天氣不錯,他準備回屋再睡一覺,為明天的工作養精蓄銳。
“明天的頒獎還去不去?”夏原問韓覺。
“不去了,”韓覺搖搖頭。感興趣的電影這幾天已經看得差不多了,這里也就沒什么好待的了。晚上的頒獎和閉幕韓覺就不打算去了。“萬一電影得獎,就讓老賈幫我代領吧。”
“不會得獎的。”夏原朝韓覺揮揮手。
韓覺笑了笑,端起餐盤就先離席了。
走出餐廳,韓覺往電梯走去。說回屋睡覺自然是玩笑,他現在雖然不困,但有些事確實是在床上進行才會比較舒服。比如看書,比如看電影,再比如寫劇本。講究的是一種狀態,一種儀式感。
現在的時間已經是早晨八點,酒店的客人陸陸續續醒來,下樓到餐廳吃早餐。
由于酒店離舉辦魔都電影節的影城很近,所以最近幾天住進來的人工作或興趣和電影相關的居多。韓覺走在回廊,裝扮不加遮掩,于是有人遠遠就認出他來。他們和韓覺點個頭打個招呼,韓覺也會笑著說聲早。有粉絲想要簽名,韓覺也停下寫個簽名給對方。
看著挺親切,但這些親切只留給了他的粉絲。如果有人是找他聊工作上的可能,韓覺就會借故離開,把他們推給王植或夏原。只不過依然有很多人想半夜到他房間里來探討劇本,讓韓覺煩不勝煩。
“韓老師。”
在電梯前面等候時,韓覺聽到不遠處有人在喊他。
韓覺轉頭一看,兩個中年人,一個穿著正裝一個穿著休閑裝,穿休閑裝的那個正略顯訝異地看著他。
韓覺微笑著點了點頭,然后把頭轉回去。
“真巧啊韓老師,你也住這里?”對方靠近后,其中一人用不是第一次見的語氣繼續跟韓覺講話。
“我不住這里,我隨便逛逛。”韓覺反偵察謊言隨口就來,弄得對方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話題開展不下去。
韓覺轉頭再一看,隱約覺得這人在哪里見過。
對方似乎看出了韓覺眼睛里的迷茫,擔心韓覺敵我不分,于是連忙提醒:“《歡迎回家》拍得特別好。大老板看了也很喜歡。”
《歡迎回家》是韓覺給祥云拍的廣告。拍是拍完了,但現在還沒發布,因此知道這支廣告內容的也除了相關團隊,只有祥云的人。前者韓覺每個都認識,后者就……
噢——
韓覺恍然,想起來了對方是祥云廣告部的總監。當初韓覺去祥云開會和團隊見面,就是這個總監接待的他。是了,對方剛才臉上的驚訝,和當初聊到996的時候簡直一模一樣。
“喜歡就好。”韓覺笑著和對方握了握手。
既然是熟人,還是曾經的金主,韓覺就放下了戒備,跟對方交談了起來。
996總監是看過《暗網》的,于是跟韓覺感慨:“電影里的那電腦性能是真的好。要是早點知道你在拍《暗網》這樣的片子,祥云就投廣告了。”
韓覺仿佛不知客套為何物,問:“那我們拍第二部的時候,就真來找你要廣告費了?”
“……哈哈,好啊。”996總監說行。
電梯來了,韓覺和祥云來的兩人一起進了電梯。
996總監問韓覺:“下一個電影項目開始進行了嗎?”
韓覺回答:“還沒。”
“我記得你采訪里講,如果想散播科技恐慌,你就拍別的去了。”996總監看著韓覺,笑著說:“我們對這個別的和有興趣。”
“你們?”韓覺看了看996總監和他身邊那個從頭到尾都沒說話的正裝中年人。
“記憶影像可以被隨時翻查的內置芯片,世界變得沒有隱瞞。洗掉罪犯記憶的清除裝置,把他們扔到公園里遭受自己犯下的罪。痛失愛人后,可以用人造人陪伴……我那天也是在電梯的這個位置,聽到你這些點子。”
正裝中年人笑著說,然后往前站了一步,向韓覺自我介紹道:“我是云端平臺的總負責人,對你的那些探討科技和人性的故事很感興趣,想把它們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