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族使臣都有些腿軟,不知是被驚到了,還是被美到了。
“這……陛下……我等……”使臣們支吾半天,“得再問問,得再問問……”
海皇不以為忤,只是柔聲道:“茲事體大,確實應當多考慮考慮。”
人族使臣紛紛退下,趕回去討論對策,卻始終想不明白海國這是何意。
海皇年紀雖然大些,但美貌更甚于五月衣。他愿意以君王之身,服藥斬尾,也足見海國誠意。
但是……怎么老覺得怪怪的?
“海皇這般氣勢,等進了宮,陛下還不一定壓得住她呢。”
“呸呸呸,這天底下有誰是圣王陛下敵不過的?不存在不存在!”
“哎,一直稱那人‘海皇’,結果那人突然進宮當了娘娘,我都不知道怎么跟她講話了。”
“別操心這些了。”有個年長些的使臣,氣勢沉穩,冷峻道,“聯姻畢竟是個形式。這些年,你們何曾見過陛下流連后宮?就算海皇嫁過去,也不會有什么變化的。”
他們的討論聲漸息,最后統一意見,傳訊回禁宮,等待圣王旨意。
小枝看到這兒,也偷偷從房頂溜走。
她前往海皇宮,把人族使臣的閑言碎語說叨了一遍。
“確實……相傳奉明帝仁厚勤儉,事必躬親。這幾年成為圣王后,更是不近女色,極少沾染后宮之事,頗有禹皇三過家門不入的風范。”
海皇搖頭低嘆,又開玩笑似的跟小枝說了句:“你那烽火戲諸侯的主意,估計是不靈的。”
小枝當然清楚這些。
就從她個人經歷來說——每次她去禁宮找奉明帝,這人都在處理政務。一天十二個時辰,他就跟陀螺似的沒停過。
小枝突然恍然大悟。
難怪奉明帝能跟謝迢當盟友,這就是蛇鼠一窩……不,這就是近朱者赤嘛!
小枝清了清嗓子:“圣王以前不近女色,是因為后宮沒有您這樣好看的女子。”
海皇又低笑起來,鳳目流光,美得讓人不知所措。她嗔怪道:“你少同我說話,不然我都不想嫁了……”
小枝又努力夸了她幾句。
海皇最后說:“你去跟公主談談吧,她心情不好……我怕……”
“李冕在她身邊呢。”小枝可不想湊這個熱鬧,“對了,陛下,海國除了您和公主,就沒有別人能聯姻嗎?”
海皇搖頭:“沒有其他王室了。”
他同小枝解釋了一遍。
原來,海皇王位,有德者居之。也就是說,海國是“禪讓制”的國家。嚴格來說,“王室”,是不存在的。
公主五月衣是前代海皇的女兒。
海皇七命蓮通過禪讓繼承王位。他未曾化形,更沒有子嗣。
所以,現在的海國“王室”,只有他們兩個人。
“這樣啊……”小枝聽完,有些失望。
海皇眨眼問道:“怎么?”
“我還想聯個姻呢,不過沒有其他王室了……”小枝琢磨道,李冕這下真涼了,海皇入宮,五月衣成為海國女帝,他要孤單一生。
“是你之前說的那人嗎?”海皇突然有了興致,“公主陛下的情郎?”
海皇聲音極為動人,這句“情郎”一波三折,裊裊婷婷,直教人春心蕩漾,沉醉不知歸處。
“對……”
海皇沉思道:“若公主成為女帝,自然不可能下嫁連山城。但是……你那位,如果愿意放下身份,倒是可以入贅海國。”
李冕肯定能放下身份。
但是小枝舍不得啊!
連山城現在,有隱圣訓練殺手,還有薛貞培養類似卻邪使的守備軍,更有周郁之布陣、陸長光研究特殊法器,在武力上幾乎沒有死角。
但是文化水平,可愁死人了!
十個人里有八個是靠殺人奪寶發家致富的,什么詩書經典,一概不知。李冕好歹能教他們讀讀圣人書,也算知己知彼。
妖魔有夢生子,神山有拂月,這兩個人都是昆侖出身,閱盡天下典籍的。連山城要是再失李冕這個詩圣,就只能靠許由教書了。
可許由沒有李冕那么聽話……
“陛下,你不知道我的苦衷啊。”小枝愁道,“李冕不能來海國。”
海皇表示他也沒法。
很快,人族使臣得到圣王旨意,定下聯姻時日。
神山也派青鳥報信,向海皇說明聯姻事宜。碧海幽闕挑選最優秀的屠龍者,為海皇斬尾,然后將她護送到禁宮。
寂靜多年的海底,忽然熱鬧了起來。
但是公主殿,卻越發冷清寂靜。
“斬尾……已經開始了嗎?”五月衣頭上全是冷汗,自從屠龍者到海底之后,她就沒有安寧過。
斬尾的痛苦,她是經歷過一次的。
此生難忘。
“城主說她陪著海皇陛下……”
“我也要去!”五月衣站起身,被隱圣攔下。
“你安心準備繼位吧。”李冕低聲道。
五月衣眼神倏忽一轉,直勾勾地看著他:“你當真想我繼位?海國是禪讓制,海皇想將王位讓給誰都行……我不必繼承這個什么王位,我……我可以同你一起,永遠呆在連山城!”
李冕微微蹙眉,眼神隱忍克制:“公主……海皇陛下覺得你是最合適的人選。”
“你……”五月衣忽然流下眼淚,轉身走進幕中,一句話也沒說。
隱圣在旁沉默。
這對鴛鴦,走過了死的溝壑,卻沒能走過生的沼澤。
其實他們也說不清,是生離死別更折磨人,還是活著跟彼此相處更折磨人。
“沒事啦。”聶蕪歌跑去安慰五月衣,“等你成為女帝,轉機可大著呢。”
聶無戈則拍了拍李冕的肩:“連山城需要你這樣的人才。”
李冕怒瞪他。
“不然你為什么不留在海國?”聶無戈低聲道,“我都懂……連山城比較重要。”
李冕抿緊嘴,一字不多言。
“我回來了!”外面突然傳出小枝的聲音。
她旁觀完“斬尾”這個最血腥殘忍的儀式,又趕回公主殿,想聽隱圣彈琴壓壓驚。
沒想到一進來,就感覺氣氛不對。
李冕皺著眉,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五月衣在幕后低泣,聶蕪歌正小聲安慰她。
小枝怔了怔,長嘆一口氣。
算了算了,誰讓城主枝殺了李冕,導致這對有情人陰陽兩隔呢。
還是讓她來彌補一下吧。
“你要不然……就留在海國吧。”小枝的話,讓所有人視線都集中過來。
她看著李冕,眨眼道:“反正連山城也沒你什么事,那幾句酸詩誰要學啊?”
李冕比往日平靜。
“哦?”他挑眉反問。
“而且……不是還有個詩圣嗎?”小枝面不改色。
“那是假的。”李冕道。
“真假都一樣,反正沒人分得清……”
“你一直分得清。”
“不是,我分不清,都一樣。”
李冕比她更篤定:“你一直分得清。不然這次你不會剛巧叫上我來海國。”
“我隨便叫了一個!”小枝抵死不承認。
其他三個人看著他們吵,聲音越來越大,音調越來越高。
“但是你每一次回連山城,都是找我問晝島情況,沒找過另一個吧!”
“我總共才回幾次連山城?巧合而已!”
“你真身被困前,一共回過十八次連山城!加上傀儡化身,一共來問過四十三次!全部都是巧合?那可真是太巧了。”
小枝看著他后退一步。
隱圣的目光在他們中間來回徘徊。
李冕始覺失言,他錯開視線,陷入沉默。
氣氛很僵硬。
小枝匆匆離開,沒有多說什么。
什么情況!?
她能分辨真假詩圣,是因為有定無觀。李冕能分辨化身和真身,又是怎么回事!這東西以銀鎖為心,連閻獄道都無法區分,居然被李冕這個二傻子看破了。
圣人的感知能力,當真恐怖如斯?
小枝想不明白。
反正先跟海皇把聯姻之事定了再說。
把假詩圣嫁過去,穩定女帝心緒,拉攏海國關系。
偶爾讓真詩圣串門,雙倍地穩定女帝情緒,雙倍地拉攏海國關系。
海皇聽說有兩個一模一樣的人,也覺得新奇,他很快答應道:“沒問題。這幾年,公主受你們照顧頗多,又從暗殺中脫身,又從魔主手中逃離……我還沒來得及道謝呢。”
“往后……我們就是同盟了。”海皇深深看了一眼小枝,“如果神山往海上擴張,連山城可以往海國方向撤退。”
小枝得到他的答復,終于定下心來。
很快,兩個聯姻同時開展。
海皇啟程前往陸地的那一天,另一個詩圣也來到了海國。
真假詩圣,早就在連山城驗過一遍了——完全相同。一個是用魔主的祭壇煉的,一個是魔主親自煉的,單從其生命本質上來講,不會有任何區別。
定無觀看見的,是小枝“理解”的世界,與真實的世界不同,卻正好產生了差別。
她跟自己孵的詩圣認識久一點,自然“覺得”他不同。這樣一來,定無觀中展現的也不同。
其他人就沒有這么好區分了。
五月衣問前來聯姻的詩圣:“你是真是假?”
他也會放柔聲音,有些不滿地回答:“當然是真。”
小枝又一次慶幸自己把兩個詩圣都帶回來了。傻子才分真假呢,能用都用,一個拿出去聯姻,一個留著壓榨。
但她看著李冕,還是覺得莫名其妙。
這家伙到底怎么區分真身和傀儡的?她的傀儡是不是還有瑕疵,還需要完善?
“海皇要啟程了,我們跟上嗎?”隱圣提醒道。
“跟上!快!”小枝回過神來,連忙跟在人族、鮫人,還有神山弟子組成的護送隊后。
這次聯姻也不是所有人都樂于見到的。
從極南到洛城,道路十分艱險,小枝希望能保護新盟友安全。
“李冕回連山城了?”小枝隨口問道。
“嗯。”聶無戈應了一聲,“一個回去了,另一個……跟公主在一起。”
“你們覺得我這個傀儡,還有什么要改善的地方嗎?”小枝又問。
聶無戈看看自己姐姐。
聶蕪歌清了清嗓子:“我反正看不出區別。”
“奇了怪了……”小枝抱怨道。
隱圣姐弟對視半晌,最后誰也沒說話。
護送隊離開海國地域,很快就到了南鎮。這里有神山傳送陣,可以直接抵達文廣壇。
一路上沒有遇到任何威脅,所有人都稍有松懈。
就在護送隊準備穿越傳送陣時,陣中忽然冒出一縷黑煙。黑煙飄揚而起,毒瘴瞬間將整個隊伍籠罩,一道鋒芒直襲中央的海皇帳。
隱圣拔出琴中劍,正欲動身,卻被小枝攔下。
鏗鏘之聲響起,幾道黑刃從暗中飛出。卻邪使身影浮現,將海皇帳守得密不透風。
“卻邪使竟然也在!”聶無戈驚訝無比。
聶蕪歌低聲道:“閻獄道研制的新符箓……連我們都感覺不到卻邪使的氣息。”
很快,襲擊者發出慘叫,身首分離,黑刃貫穿要害,死得不能更死了。卻邪使身影淡去,又回歸黑暗之中。
“這種黑霧……我好像在哪兒見過。”小枝皺眉沉思。
此時,護送隊已經穿過了傳送陣。
小枝陡然色變。
她記起來了,她在陣宗見過這種霧!
那次魔主突襲洛城,就是通過陣宗的傳送陣,侵蝕與之連通的文廣壇傳送陣。
當時她看見的黑霧,與眼前的一模一樣!
“是障眼法!”小枝提氣飛身,緊跟在后,撂倒幾個看守弟子,也追進了傳送陣中。
隱圣連忙跟上她。
方才襲擊者出現,不是真的要暗殺海皇。而是想吸引藏身暗中的卻邪使的注意力,悄然用黑霧侵蝕傳送陣,將接下來的入陣者,送去意料之外的地方。
果然,小枝穿過傳送陣后,眼前并非文廣壇,而是一片廢墟。
這片廢墟極大,高墻林立,石柱參天。一眼望去,竟然沒有邊界。只有上空泛出的蒼灰色,和呵氣成冰的寒冷溫度,才能讓人辨別此地方位。
這里是極北。
傳送陣把他們送進了妖魔老巢里!
“海皇呢?”小枝急促問道,“神念探不出石墻,看也看不見……”
“我來找。”
聶無戈席地而坐,取琴置地,抬指撫弦。音浪一重重散開,觸到旁邊的石墻,又一重重蕩回。
“不行。”聶蕪歌皺眉,俯身從琴中取劍,“這里好像……不能用法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