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耶里那布滿細細皺紋的臉龐,帶著和煦自信的笑容,似乎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一般,眼神之中帶著深邃的審視與探究,那種上位者的氣場,由內而外地滲透出來,舉手投足、一言一行都可以清晰感受到。
比起凱文辻原、鮑勃艾格來說,蒂耶里更像凱瑟琳肯尼迪,但是蒂耶里更加驕傲,甚至有種骨子里的自大狂妄。不管他是否刻意如此,也不管這是主動還是被動,他的言行都透露出一股揮之不去的傲慢。
不過,藍禮不會感受到攻擊性。很多時候,傲慢和自我是每一位藝術家的性格,他們與日常社會的疏離,恰恰是成就藝術創作的靈感源泉——藍禮自己也是如此,只是他的鋒芒都被隱藏在紳士面具之下了。
“你,依舊沒有放棄,對嗎?”
面對藍禮的試探與揣測,蒂耶里沒有回答也沒有退縮,而是展開了反擊,言語之間難免沾染些許鋒芒。
藍禮卻是輕笑了起來,“距離戛納電影節才區區數月,如果我現在就改變主意的話,那么當初也就沒有必要花費那么大力氣了。”輕描淡寫的四兩撥千斤,然后太極拳就借力打力地重新把話題拋給蒂耶里,“只是我也沒有預料到,我們的再次見面如此快速,我還以為,至少需要等待明年的戛納電影節呢。”
潛臺詞就是:蒂耶里的拜訪目的又是什么?難道也是為了堂吉訶德頻道?上次碰面的會談結果并不樂觀,而現在才短短數個月,蒂耶里就改變主意了?
即使藍禮沒有諷刺和攻擊,那綿里藏針的戲謔與調侃也還是讓蒂耶里輕笑了起來,“早就有所聽聞,你不太喜歡招待客人,卻沒有想到,朋友的待遇也就如此,下次經過紐約的時候,我會管好自己的。”
“朋友?”藍禮揚起了尾音,表示了質疑,“我以為,我們只是公事公辦的關系。”
蒂耶里卻依舊寸步不讓,“公事則是同事,同事也是朋友,點頭之交也是朋友。這是我對朋友的定義。”
“難怪戛納電影節的朋友遍布天下,對于生意來說,這顯然是一件好事。”藍禮不緊不慢地回答了一句。
蒂耶里自詡是一個口才強者,氣勢對決和口才辯論,他都絲毫不懼,但面對藍禮,他卻有種無法使力的感覺,那種無形的堵塞感,讓談話的氣氛在悄無聲息之中變得艱澀起來,然后壓力就慢慢累積。
果然,傳聞之中的藍禮沒有那么容易對付;而且,談話之中的那種魅力,確實讓人很難心生厭惡。
“藍禮的朋友又何嘗不是呢?”蒂耶里怎么可能輕易繳械投降,不動聲色之間,他也拋出了一個重磅炸彈,“聽說,亞瑟正在東京,與宮崎駿會面,哦,不對,準確來說,應該是星野康二,那是地球的另一邊。”
宮崎駿,“千與千尋”、“哈爾的移動城堡”、“龍貓”、“起風了”、“幽靈公主”等等動畫片背后的偉大創造者;星野康二,吉卜力工作室的主席。今年年初的奧斯卡頒獎典禮之上,奧斯卡就為宮崎駿頒發了終身成就獎。
亞瑟霍爾正在東京,正在試圖與吉卜力工作室談判,希望能夠在堂吉訶德頻道里專門建立一個屬于他們的頻道,贏得吉卜力工作室所有作品在北美的在線播放版權。
這不是藍禮的主意,也不是安德烈的,而是亞瑟的。
顯然,美國對于宮崎駿作品的喜愛與擁護是毋庸置疑的,在動畫市場領域,吉卜力工作室的地位堪比皮克斯——既然堂吉訶德頻道無法擁有皮克斯的作品版權,那么他們至少可以嘗試接洽吉卜力工作室。
對此,藍禮表示絕對贊成,如果真的能夠成行,這對于廣大觀眾來說是好事,因為吉卜力工作室不少作品都沒有在北美正式上映,更多還是通過錄像帶和光碟傳播,觀眾群體還是沒有能夠完全打開。
值得一提的是,東京不是亞瑟在亞洲的唯一一站。
由此可見,西西弗斯影業正在謀求的,確確實實正在改變整個電影產業,但北美主流市場依舊不看好在線流媒體的前景,他們認為堂吉訶德頻道只是另外一個“在線租賃業務”,就好像四年前的奈飛。
北美是局內人,而蒂耶里則是局外人。
跳出北美框架之后,蒂耶里可以看到西西弗斯影業的藍圖,那些認為這是第二家夢工廠的觀點是絕對錯誤的,因為他們的思考方向依舊是傳統電影產業,然而藍禮的思考角度已經站在了網絡時代的層面。
網絡,本身就遍布全球各個角落,傳播速度和傳播方式都比傳統電影產業更加快速,也更加多元。
這是否意味著,堂吉訶德頻道真的能夠成為電影院的一個延伸平臺?
“的確如此。”藍禮干脆利落地承認了,這讓蒂耶里微微有些意外,隨后就可以看到藍禮的視線投射了過來,“福茂先生,請不要誤會,我們沒有試圖隱藏自己的行跡,威尼斯、柏林、戛納,還有現在的東京,始終如此。”
藍禮不喜歡蒂耶里話語里影射的暗示,就好像他正在背地里做壞事一般,重點是,他坦然和蒂耶里交談了計劃,而蒂耶里拒絕了,他們之間相安無事;而現在蒂耶里又一幅遭遇“背叛”的模樣來到紐約?
不,藍禮不會接受這樣的指控。
蒂耶里可以察覺到藍禮眼神里的銳利與堅定,強大的氣場撲面而來,這讓蒂耶里重重一窒:年輕人終究不同,擁有著他們渴望卻不可及的東西。
蒂耶里意識到,他必須展示出一些東西了,否則這段談話繼續下去,他只會越來越不利,這明明就是商業交易談判的正確法則,但蒂耶里卻總覺得自己似乎落于下風,那種憋屈感并不好受,他不喜歡。
“怎么樣,你是否愿意前來戛納擔任評審團主席?”蒂耶里拋出了第一個重磅,他可以看到藍禮眼睛里的困惑,這讓蒂耶里掰回了些許劣勢,然后他又接著拋出了第二個重磅,“戛納正在考慮與你們簽約,允許我們的作品在你們的平臺播放,但目前只是一個想法,具體合作事宜,我們需要進一步討論。”
等等,這意味著……戛納第一個伸出了橄欖枝?
歐洲三大電影節之中,第一個率先伸出橄欖枝的依舊是戛納,意料之外,卻情理之中,但藍禮更加好奇的是:
為什么?
距離五月談話,現在才剛剛過去五個月而已,戛納為什么改變了主意?即使上一世的發展軌跡偏離了軌道,按照藍禮預估,歐洲三大電影節也至少需要三年時間才愿意正視在線流媒體所帶來的沖擊。
那么,現在到底是什么事情改變了局面?
“你看起來不太開心,我以為這就是你所需要的。”蒂耶里挑了挑兩邊的眉毛,非常滿意自己帶來的震撼效果,主動權又重新回到了他的手中。
藍禮輕笑了起來,“因為我知道,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任何事情都有代價,我更加好奇的是我需要付出多少代價?”眼看著蒂耶里就準備開口,藍禮又接著補充了一句,“請不要告訴我,僅僅只是為了評審團主席,我們都沒有那么單純,這種遮人耳目的漂亮話,一句兩句很好,太多反而顯得愚蠢。”
評審團主席,很重要,非常重要,藍禮以二十六歲之姿擔任評審團主席,刷新歐洲三大電影節的記錄,戛納能夠收獲無數矚目,商業利益不可小覷,甚至可能影響到戛納接下來五年乃至于十年的布局。
但不夠,這依舊遠遠不夠,與在線流媒體播放版權相比較來說,差得太遠。
蒂耶里也并不意外,展露出了一個微笑,“看來我沒有解釋清楚,不是主競賽單元,而是一種關注單元。”
藍禮沒有說話,認真傾聽。
“每年的一種關注單元,如果沒有能夠在電影節期間的市場找到版權,那么我們將推薦他們走上堂吉訶德頻道,我們不會干涉任何利益分配,只是提供一個平臺,具體交易由你們自己談判,最終是否接受,由制片人自己決定。”
話雖如此,只要戛納愿意給予推薦,也就相當于做出一個保證,堂吉訶德頻道也就能夠確保固定作品來源,這遠遠比他們自己滿世界飛奔地尋找合適作品,來的更加輕松簡單,更重要的是,作品質量也有保障。
對于戛納來說,是無本買賣,他們所依仗的本來就是“戛納電影節”這個頭銜光環,但其實他們也需要面臨來自法國國內的爭議與挑戰,這些壓力全部都會落在戛納身上,而堂吉訶德頻道則不需要正面面對箭矢。
確實,這是一次合理的嘗試——對于蒂耶里來說,這就是一次試水,如果不合適,他們可以隨時取消合作。
按照如此計劃來說,那么堂吉訶德頻道就有些虧本了,花費如此多精力,結果就只得到一個“一種關注單元”?
“你確定這就是全部了嗎?”藍禮沒有欣喜若狂,而是提出了更多“貪婪”的要求,“只有一種關注單元?”
“請不要得寸進尺。”蒂耶里搖搖頭,拒絕回應。
藍禮抿了抿嘴角,“那么就暫時擱置吧。”藍禮也沒有任何遲疑,干脆利落地說道,然后慢條斯理地端起了自己的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