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陽。
自二月二十五大軍分四路自撫順、清河、開原、定遼北進建州后,沈陽通往各方官道上的快馬就不曾停過,運送糧草的車隊也是絡驛不絕。
為了此戰,朝廷傾其所有,遼東也是典盡家當。多少雙眼睛盯著沈陽,盯著前線,都盼著大捷的消息傳來。
沈陽城中也是早已戒嚴,經略衙門頒了軍管令,命將城中所有女真人、蒙古人俱集中一處看押居住。
此后,又命沈陽知府按冊清查,凡是女真與漢人通婚所生后人也一律監視居住。再派兵丁于城中挨家挨戶搜查,只要查出有疑點之人,不問是否冤枉皆先收押。
遼東新任巡撫周永春不滿經略楊鎬的這個決定,認為這樣做未免有些過份,使得那些心向朝廷的女真人寒心,反起了叛逆之心。
楊鎬卻言非常時期要使非常手段,更言遼東這二十年來大小衙門早就叫建州滲透,更有多少官吏叫那建州的金銀收買,暗中給他們通風報信。
而那些女真人明明是世受國恩,受朝廷禮遇優待,卻屢屢有人替建州叛軍叫屈喊冤,不視自己為大明子民,只認同奴酋哈赤女真一族說,于各地煽風點火對抗官府。
此類人等若不嚴加看管,便是要出大亂子。
“今日于他嚴,卻是叫他活。真是朝廷子民,便當支持朝廷,只有那暗與建奴私通之人,才會覺寒心!”
周永春細細思量楊鎬所言倒是有理,便也不再反對。殊料隔日楊鎬竟又下令,命沈陽城中但有蓄養女真、蒙古人為家丁的將領都要上報。其部家丁也當立時解除武裝監視看管。
這讓沈陽副將賀世賢大為不滿,因那賀世賢麾下蓄養蒙古、女真番兵數量甚多,有數百人之多,乃是賀部精銳骨干。若依了經略命令,賀部便實力大損。
同賀世賢情況差不多的沈陽衛所將領還有多人,他們所蓄養的番族家丁來源五花八門,有主動來投的女真蒙古,也有征戰帶回的俘虜。
單是花名冊上,女真、蒙古兵丁數量就多達三千余。這一下便要將這三千多一等一的戰力俱廢,換誰都是不樂意的。
畢竟,遼東現在的狀況,家丁的多寡直接決定了將領的實力。若是平時,諸將們倒也能暫時容忍,可現在是用兵之時,哪個肯自廢武功?
賀世賢等人將狀子告到了薊遼總督汪可受那里,言稱遼東軍鎮蓄女真、蒙古為家丁歷史悠久,這些番兵也早已漢化,根本沒有二心。現在又是用兵之時,正是要指著這些番兵效力,如何能輕裁。
汪可受本著大戰在即,理當將帥合心的念頭,便派人勸楊鎬收回成命。可楊鎬卻是固執不聽,反召集諸將訓斥,稱若不執行軍令,便以天子所授獨斷之權予他們軍法從事。
楊鎬嚴令之下,賀世賢等人也不敢不從。隨后不久,在遼陽的楊鎬舊部蕭伯芝便接軍令趕到沈陽任沈陽都司一職,明為賀世賢等人之下,但實質卻是接管了沈陽城的防務,令得沈陽諸將都是詬病,認為楊鎬這是不信任他們。
三月一日,接兵部通報,從四川趕來的川兵白桿兵四千余人已經抵達山海關,領軍的是石柱宣撫使馬千乘之妻秦良玉的兄長秦邦屏,弟弟秦民屏。
本來兵部調白桿兵是歸東路軍劉綎指揮的,但因為兵部調兵公文延期才至,四川又隔數千里之遠,所以白桿兵根本趕不及于大軍出發時抵達遼東。
劉綎出兵時,對此深感遺憾。
楊鎬接報后,在幕僚蔣方印的建議下上書朝廷,請授秦良玉三品官員服飾,并任秦邦屏為都司僉書,秦民屏為守備。白桿兵至沈陽歸遼東經略衙門直接指揮,若戰事不順或拖延,白桿兵便為預備兵馬使用。若戰事順利,建奴平定,則朝廷給予白桿兵賞賜,擇期復令歸川。
公文發出之后,楊鎬摸了摸自己的光頭,對蔣方印道:“聽聞秦良玉的丈夫馬千乘被太監丘乘云誣告入獄,秦良玉數次進京為其夫鳴冤告狀,卻始終不能為其夫洗冤。后來還是貴妃娘娘在陛下那里為秦良玉說了話,陛下遂令法司復查,可那馬千乘也是短命,未能等到出獄就病死在獄中,實是叫人惋惜。”
蔣方印也隱隱了解此事,點頭道:“這事我也聽說了,好像還是大清進宮后托人在貴妃娘娘那里遞的話。”
楊鎬“嗯”了一聲:“大清這孩子還是不錯的,馬千乘確是冤枉。當年他與我也提過這支白桿兵,評價甚高,稱我大明當世強兵獨白桿和浙軍。”
“如此說來,劉總兵那里也是可惜了,要是這白桿兵早半個月趕來,劉總兵那里也是如虎添翼了。”
“人算不如天算。”
楊鎬嘆了一聲,繼而有些凝重道:“大軍已出發數日,除劉綎部報稱于董鄂路遇奴數百,其余三路皆未遇敵,卻不知那奴爾哈赤究竟要擇哪路動手。”
“既是劉將軍處最先遇奴,怕是建奴主力就在東路吧。”蔣方印估摸道。
“不會,”
楊鎬搖了搖頭,“劉綎部自鳳凰城出發,要經阿布達里崗至黑圖阿拉,此段路程近四百里,乃是四路兵馬中最遠一路,我若是奴爾哈赤絕不會舍近求遠。便是敗了劉綎這路,北路馬林和杜松二部也是到了黑圖阿拉,形勢于他更為不利。”
蔣方印道:“大人的意思是建奴是從馬林和杜松二路擇一路?”
“定是這二路了。”
從距離上來看,最有可能的是從撫順東進的杜松部,但是從開原出發的馬林部有葉赫部助戰,比之杜松部的行軍路線雖長了些,但路卻比杜松那里好走,所以楊鎬也很斷定奴爾哈赤是選擇先打杜松還是先打馬林。
“我先前聽從大清意見,嚴令杜松與劉綎務必先至薩爾滸會合,爾后兩軍并進,使建奴無法機動分殲。若是建奴先打杜松,這個方案便懸了。”
“大人是怕杜松撐不住?不會吧,杜總兵那里怎么也有兩萬余兵馬,建奴再怎么厲害,也不可能短時間內就吃掉杜總兵的。”
“世事難料,杜松這個人勇是勇,但性子卻燥,是個沖鋒陷陣的良將,但卻不適合做主帥啊。”
楊鎬面露沉重。
“經略大人不必擔心,建奴未必先打杜松,便是真的打了杜松,兩萬余將士步騎皆備,又有車營,軍械物資俱是充分,怎么也要纏住建奴幾日。到那時,北路有馬林部,東邊有劉綎和李如柏,建奴恐怕就是欲進不得,欲退不得了......更何況,劉綎的后邊還有大人那位好學生的皇軍呢。”蔣方印安慰楊鎬道。
“話是這么說,但戰場風云多變,又豈是紙上能算定的,若紙上便能算定勝負,這千百年來又何來良將奇謀的...我始終還是擔心啊,”
楊鎬沉吟片刻,“陛下此次再次起復于我,于我楊鎬本人可算三起三落了,若不能平遼替陛下除了這大麻煩,縱是陛下不怪罪于我,我楊鎬又豈有臉面對陛下。”
“大人千萬不要這么說,”
見老恩主心事如此重,蔣方印自是要為他排解,正要說話時,外間書辦卻匆匆進來將一份急報遞了過來。
蔣方印接過一看,臉色頓時大變。
楊鎬也是一驚:“出了什么事?“
“大人,杜松敗了!”蔣方印說話都有些打顫了。
“什么?!”
楊鎬從蔣方印手中搶過急報來看,只數眼胸腹中逆氣就是上涌,一口痰翻上來哽到了咽喉中,噎得他喘不過氣來。
“大人!”
蔣方印急忙拍其后背,死命為其揉胸,費了好久,方讓楊鎬舒緩過來。
“大人,杜松已敗,形勢于我不利,大人當速派人至其余三路,令他們暫緩行軍,否則這三路若不知杜松兵變繼續進軍,易遭建奴埋伏啊!”蔣方印急道。
緩過來的楊鎬卻是將那急報捏成一團,厲聲于蔣方印道:“杜松兵敗消息不可外泄!”
“啊?”
蔣方印愣在那里。
北京,乾清宮,深夜。
“有遼東的軍報嗎?”
“回娘娘話,通政司和司禮監那邊都不曾收到。”
“兵部派去的人呢,就沒個準信過來?”
“奴婢一直派人守在兵部那,確是沒信過來。”
“這些人是怎么辦的事,難道他們不知道陛下牽掛著么,去,派人再去催,叫兵部一有奏報就馬上遞進宮。”
貴妃娘娘打發完內侍后,轉過身來時臉上的憂急表情卻瞬間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平和的臉龐。
“陛下,您還是歇了吧,遼東那邊沒有奏報過來。這無事便是好事,說不定這會將士們已經把那奴爾哈赤擒住了呢。”鄭貴妃一邊說著一邊輕步來到床前。
“怎么會沒有消息呢?”
病床上的萬歷咳嗽了幾聲,有些痛苦的合上眼,繼而方睜開,艱難的想要支撐靠起。
“陛下,您還是躺著吧,太醫說了,您這病可不能動。”貴妃娘娘勸道。
萬歷沒有堅持,他現在已經虛弱的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了,他氣息虛弱道:“沒事不代表...好事。”
“陛下可千萬別這么想,這真要有事,他們敢瞞著陛下不報么?”貴妃伸手為丈夫將被子蓋好。
“你不知道,”
萬歷輕輕握住一直伺候在他身邊不離不棄的貴妃,“若朕的身子骨如從前一般,就是這關外的天塌了朕都能將它給頂起來,可如今朕這身子骨...”說到這里,萬歷的眼角竟然有些濕潤起來。
貴妃忙拿帕子幫丈夫拭去眼角的淚水。
“朕真的是老了,”
萬歷哀聲嘆氣,突然握住貴妃的手,微弱道:“朕要是真的不成了,常洛怕是擔不起這擔子啊。”
貴妃道:“都這會了,陛下不信常洛還能指著誰。”
聽了這話,萬歷沉默了片刻,忽的對貴妃道:“你去一趟壽寧那。”
貴妃怔了一下:“做什么?”
“當爹的總不能不想自己的孩子吧。”
“陛下是想見壽寧?”
萬歷卻搖了搖頭,想說什么卻說不出,只艱難的朝外面指了指,爾后艱難的說道:“告訴他,平了建奴,朕把壽寧和士奇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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