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輝出現在餐廳時已換上新衣,看上去總算精神了一些。
姚衣招招手,王輝便坐到他面前。
姚衣放下刀叉,用餐巾擦擦手,端起紅酒杯,微笑道:“給你點了一客八分熟的牛排。”
服務員將一份牛排專用的餐盤放下,輕輕揭開法式餐具獨有的亮銀色隔熱蓋,牛排獨有的焦香味撲面而來,讓王輝忍不住喉結抖動,咽下一大口唾沫。
他當然不是沒見過世面,不過剛吃了好些天的清湯寡水,這會兒難免有些口淡。
他從未想過一份普通的牛排會如此誘人。
服務員將沸騰的黑椒汁淋在牛排表面,熱氣騰空,讓人愈發食欲大動。
王輝沒有客氣,他握緊刀叉快速撕裂切割棕紅色肉排,用力咀嚼并面帶愉悅的將這些肉塊盡情吞食。
那是一種心靈和生理上雙重的欲望渴求,只有失去過自由,體會過艱難困境的人,才會表現出如此純粹的進食欲。
不到七分鐘,王輝便將一客牛排吃光,他緩緩仰躺在座位上,像是耗盡了全身的力氣,又像是滿足了身體需求后的虛弱,陷入了微妙恍惚之中。
他仰頭看著天花板,眼神里有幾分迷惘與疲憊。
姚衣語氣平靜道:“要不要再來一份?”
王輝從恍惚中回過神來,立刻搖頭,同時整個身子離開了靠背,胸膛挺起上半身坐得筆直。
那股百折不撓的心氣正在逐漸復蘇,王輝身子里仿佛藏了一頭頑固的水牛,倔強的守在那片屬于自己的田地里。
可惜的是,這份倔強無法抵擋世界的殘酷,更無法應對墨遠泉的背叛。
“既然吃好了,咱們就說說正事吧。”
姚衣看了一眼身邊的鄧新華,后者識趣的站起身來,端起餐盤走了幾十米,到餐廳的另一頭坐下。
鄧新華早已在心里擺正了自己的位置,姚衣和墨遠泉一樣,都是自己惹不起的存在,還是聽他們的話,好好做事。
方才他給自己的老板打電話,匯報姚衣猜測出大西洋風險投資集團可能會套現找房網的事情。
老板哈哈大笑,幾句話消除了鄧新華的緊張感。
“找房網和要家網是競爭關系,墨遠泉下黑手陰姚衣后關系更加緊張,我們削弱找房網,套現找房網的流動資金,姚衣只會感謝我們,無論如何也不會對我們不利,這件事你不用擔心,好好和姚衣合作,多幫要家網做事。”
鄧新華嗯了聲,抬頭遠遠看著不斷搖頭的王輝,心中焦急,真想替王輝答應下來。
按照老板的預計,要家網將來的發展絕對不會在找房網之下,現在姚衣如此看中王輝,王輝還不識抬舉,真是急死人了。
市場部經理,那可是僅次于姚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職位,王輝現在什么都沒了,居然還拒絕姚衣的好意,簡直腦袋被門夾了。
鄧新華前腳離開,王輝立刻表態:“我很感謝姚總的賞識,但現在我不能加入要家網。”
“那就是說你要食言而肥咯?”
“呃,不敢。我說的是現在,這個時間段……不合適。”
姚衣早就知道他會如此回答,點頭道:“說說看,如果你的理由夠充分,能夠說服我,我可以考慮放棄你。”
“畢竟為了救你我花了不少代價,我也必須給自己一個交代不是嗎?”
王輝聞言表情有些難看,一直效忠的墨遠泉讓自己身陷囹圇,最后居然被姚衣救出來,這讓他的三觀有些動搖,不過王輝還是開口了。
他沉聲道:“我是找房網的一份子,無論找房網如何對待我,那是我們公司內部的事情,只要我還是公司職員的一天,我就不會另投他處。”
他倒是沒說錯,找房網還沒來得及將他完全革職開除。
姚衣眉頭一挑,拍手道:“現在像你這樣的員工真是越來越少了,我也知道墨遠泉對你有知遇之恩,一手將你提拔到這個位置確實很需要魄力……”
“不過現在情況不一樣,墨遠泉自身難保,這次估計很難出來,你這樣等他,會不會不太值得?難不成你在等他出來親口給你個解釋?”
“這是兩回事。”
王輝緩緩搖頭,正色道:“我說過,只要我還是找房網員工一天,我就有義務幫助墨總守住找房網的江山,也許這話會讓人覺得可笑,不過我真的是這么想的。”
此時遠處鄧新華見到王輝還在搖頭,低下頭去狠狠咬了一口牛排表示不滿。
姚衣點頭道:“我知道,我能理解你的想法。”
王輝一怔,詫異道:“姚總能明白?”
在他眼里姚衣擁有巨額的財富,高貴的出身,甚至在商業上也有過人的手段,假以時日,成就不在墨遠泉之下。
不過他并不相信,姚衣二十出頭鮮衣怒馬快意恩仇的年紀,會懂他這個中年人的困頓和堅持。
他肯定覺得我特別可笑吧?
可誰又能明白,多年前在自己剛剛畢業,家庭困窘之時,墨遠泉及時伸出的援手有多重要。
那錢不多,只不過是預支了兩萬元的工資,但這點錢對當時的他而言卻是救命稻草。
王輝是個記恩的人,哪怕明知道自己被墨遠泉給捅了,也并不想現在捅回去。
或許他現在想明白了,那點錢對墨遠泉而言,或許只是一次無關緊要的投資或者押寶,又或許墨遠泉早已看穿了自己的秉性,知道自己一定能還上。
但這誰又知道呢?
與別的生意人不同,王輝很難做到用純粹的利益去衡量人與人之間的關系。
這是他成功的地方,也是他失敗的原因。
姚衣微微一笑,他前世執掌姚氏集團風雨飄搖數十年,背后的一眾兄弟跟著他風里來水里去,遭受過的東西比王輝此時的處境更為艱難。
當他們同舟共濟同生共死,苦苦在黑暗之中前行,互相鼓勵,互相幫助,沒有放棄任何一個人。
終于,當他們一同闖過這些難關后,這些經歷便會成為他們難忘的回憶,化成風雨后最美麗的彩虹。
這世界上,如果有人說自己明白忠誠的價值,了解朋友的意義,探索過人性的脆弱和堅強,那個人一定是姚衣。
姚衣淡淡道:“明白,不代表認可。人性這種事很難說,堅強穩重的有可能在重壓之下崩潰,懦弱膽小的可能在絕境之中爆發。人啊,沒有遇到大事之前是看不出來的。”
“我高興的是,你一直不忘初心,用行動向墨遠泉和找房網證明了自己的心意,這很好。我也知道你一直堅守在找房網是為了什么。”
“在你的心里,墨遠泉白手起家,一路沖刺拼搏碾過無數艱難險阻,帶領你們走到今天。你信他,你覺得他是你生死與共的兄弟。”
“你心里盼著墨遠泉能回來,那個帶著你們一起披荊斬棘,和你們情同手足的男人能夠回來。”
“可你也應該知道,當他坐上那個位置后,原來的墨遠泉,已經回不來了。甚至可以說,你并不了解墨遠泉。”
姚衣淡淡道:“商業帝國和王侯將相同樣有相通之處。我不太了解以前墨遠泉和你們怎么相處,但一旦他成為商業帝國的掌門人,所作所為便不能以自己的喜好左右,他也許心里對你們這些老伙計還有些感情,可他背后資本不會允許你們這樣的老人長期把持重要崗位。”
“你以為你的撤職是偶然?不,這是必然的結果。資本博弈注定了職位變化的激烈性。”
“想一想為什么鄧新華會聯系我,想一想為什么朱尚生明明是楊董的親信也能上位,以你的聰明才智,應該能明白的。你覺得他會和你講恩情,但他只會看你能為他創造多少價值。”
王輝臉色蒼白,汗如雨下,整個人像是虛脫了一半,甚至開始微微顫抖。
姚衣看在眼里,繼續道:“你應該明白的,墨遠泉回不來了。即使他能回來,找房網也已經沒有你的位置。你空有一顆想報恩的心,但卻讓自己活得像個悲劇。”
王輝的表情有些痛苦,不過他眼里閃過一絲堅定的神色,還是緩緩搖頭道:“不,我還有機會,只要我回到公司,一定還有機會。”
姚衣沒有說話,將一份文件推到王輝的面前。
“開……開除?”
王輝看著文件上鮮紅的文字,楞了一下,不祥的預感在心頭升起。
他迅速翻開文件,才看了幾秒鐘,一張臉便沉了下去。
接著他手指顫抖表情僵硬,整個人魂飛天外,連文件跌落到桌面也不自知。
姚衣接過跌落的文件,穩穩當當的放在王輝的面前,淡淡道:“這是現實,你要認清現實。”
“這份開除文件是在找房網董事會上形成過正式記要的,換而言之,這份文件在董事會存在的時期都會有效,就算墨遠泉現在回到找房網,他也不可能朝令夕改將你接回去。”
“何況我們都清楚,墨遠泉不可能為了你得罪資方。你的角色并沒有你想象的那么重要。”
王輝整個人猛然一顫,像是從夢中驚醒一般,口中喃喃道:“不可能的,這份文件是假的,他不可能這么對我,我為找房網付出了那么多,大家都有目共睹,不可能!我沒做錯什么事!”
姚衣慢條斯理道:“飛鳥盡良弓藏,這是千古不變的真理。在大家都玩資本運作的過程中,一個正直踏實的中層管理很容易拆穿資方的套路,即使你不說,他們也會怕你。既然大家都怕你,又抓不住你的把柄,就只有以更大的利益交換,逼著墨遠泉將你換掉。”
“我想你大概還不知道,楊董和朱尚生都是墨遠泉的人,你猜猜他們背后的資方為何會妥協?”
王輝氣得渾身發抖,恨聲道:“難道我做人正直,業務扎實對公司還有害處?”
姚衣笑道:“怎么可能,如果你沒有這些優點,我也不會來請你。只能說時代不同,需求不同。在創業期間,墨遠泉很需要你們這樣勤懇忠心的下屬,可當他進入資本操作的時代后,你們給他的幫助就變得很少了,他要應付的是無數風投公司高達數億甚至十幾億的交易。一旦對方提出要讓自己人進入公司,墨遠泉也很難拒絕。”
“資本背后都是逐利的,他們的代表進入找房網后,代表的是資方的利益,你這個一心為公的人,就成為了所有資方的眼中釘。”
“墨遠泉這半年大力整頓公司,也是為了鞏固自己的權益,至于犧牲你,不過是他計劃之外的意外。另外,別人都知道墨遠泉器重你,那將你趕走就更有意義了。這代表墨遠泉愿意為資方做出更大程度的讓步。越是好菜,就越要賣個好價錢。也許這句話你不愛聽,不過這是事實,犧牲你能緩和與資方的關系,所以墨遠泉才會這么做。”
王輝兩眼無神,直勾勾的盯著姚衣,失魂落魄道:“你的意思是,我現在已經成為阻止公司正常運行的人,所以墨總才會放棄我?”
姚衣聳肩道:“雖然你說得激進了一點,不過大體上是對的。尤其是你來尚京找我之后,墨遠泉拿下你還可以起到殺雞儆猴的作用,一舉兩得。”
王輝徹底沉默了下去,姚衣所說的每一句都絲絲入扣,他找不到任何反駁的理由。
可要讓他現在接受這個事實,很難。
他的內心如同沸騰的火山,不斷向天空噴射著憤怒的熔巖,形成沮喪的黑煙。
“難受嗎?也許你不會相信,我也經歷過這樣的階段。”
姚衣語氣平緩,仿佛說故事一般娓娓道來:“那個時候的我想過自殺,也想過和別人同歸于盡,不過后來我還是挺過來了。”
“我能挺過來,不是因為我堅強,而是因為我不能倒下,有很多的人需要我,我是他們的希望,我不能倒下。”
“你想一想那些信任你的人,把你當榜樣的人,欣賞你的人,還有家里的父母和老婆孩子……”
王輝一怔,脫口而出道:“我沒有老婆……”
姚衣淡淡道:“那就去找一個老婆,你連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傳宗接代都還沒有完成,有什么資格頹廢彷徨?人一輩子還長,不過是被炒魷魚,這點挫折你都受不住的話,那只能說我看錯你了。”
王輝再次發愣,姚衣繼續道:“不僅是為了家庭,還為了那些一直跟著你的同事。”
“你還記得張明輝嗎?他現在被尚京分公司解雇,已經失業了,勉強算個行業精英的他因為你的原因,不愿意加入要家網,原本大好的前途一片黯淡。”
“除了張明輝,你們尚京分公司還有數十名老員工進退不得,家里的老婆孩子可能連飯都吃不上。”
“你被墨遠泉背叛,并不是你背叛他們的理由。”
“現在能救他們的,只有你這個王總。”
姚衣一頓激烈言辭讓王輝終于清醒了一些,他驚訝道:“尚京分公司當真撤了?”
姚衣招了招手,微笑道:“這事兒我說了不算,讓鄧新華和你說。”
鄧新華見姚衣招手,立刻快步走了過來,坐在姚衣的旁邊。
很快,鄧新華便將這幾日尚京市分公司的情況說得明明白白。
“你們這樣輕易放棄尚京市場是不對的!你們應該,你們應該……哎”
王輝聽得義憤填膺,正想數落鄧新華幾句,不過想到自己現在的身份,聲音便漸漸小了下去。
他甚至能感受到舌尖傳來的淡淡苦楚味覺,那是失敗的苦澀,是悔恨的味道,是崩塌的信仰,也是他疲倦不堪的心。
他像是受傷的野獸,只想要找一個無人的地方,安靜的舔舐自己的傷口。
不過姚衣下一句話打消了王輝的想法。
“我知道要讓你直接為我效力會有點難,我可以給你一段時間好好想一想這件事,不過眼下你還有一件急事要處理。”
姚衣的話引起了王輝的警覺,后者立刻開口詢問究竟是什么事。
“明天要家網會在尚京風雨樓舉行招聘會,我希望你能勸一勸那些找房網的老員工,他們的經驗和技術都很難得,轉行去做別的實在是可惜了。”
“我知道他們都很服你,只要你肯出面,他們會聽你的。”
“你一直說你忠于找房網,不知道這些員工在你眼里,算朋友呢,還是下屬?”
“如果你覺得他們離開了找房網后,死活就和你沒關系了,你當然可以拒絕我的邀請。”
姚衣手指輕敲餐桌,微笑道:“但我相信你不會讓我失望的,是吧?”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找房網里肯在風雨飄搖中與王輝站在一起的員工,能力與人品上相當過硬與穩健。
姚衣愿意在王輝這一個角色身上下如此多的苦功夫,當然不僅僅是為了弄來他這一個人。
他又不搞基。
他要的,是王輝背后那數十號跟隨他從天京前往尚京,又或者王輝自己千辛萬苦在尚京培養出來的靠譜的嫡系。
這些人一個頂三。
在要家網行將擴張的今天,數十名成品得力干將,比數千萬投資還難得。
看他在米萌身上的辛苦耕耘,就知道從白紙培養一個能力過硬的員工有多難。
只有王輝,才能以最快的速度將那些現在對要家網還心懷仇恨的真正骨干給全一鍋端拉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