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2日,正式出發之前,洪衍武和陳力泉特意把身上的一萬七千塊錢都交給了“蛤蠣灣”的漁業大隊書記,這是為了讓他放心。
果然,能晃花人眼的鈔票讓書記再無疑慮。他笑瞇瞇地把錢鎖進了炕頭的柜子,連拍胸脯保證,說船和人肯定讓洪衍武他們滿意。而且不一會,就帶進來一個身材健碩的“船老大”來。
書記介紹說,這是他的遠房侄子,駕駛漁船的技術頂好,辦事穩妥,人最厚道不過。
還真別說,那“船老大”三十出頭,雖然一看就知道特別精干,但確實不善和人打交道,見了洪衍武他們只是尷尬笑笑,一句客氣話沒說,直接就引著洪衍武和陳力泉上了船。
但人都有兩面性,這也只是剛接觸時,這個“船老大”才呈現出這種靦腆。等船一駛進海里,洪衍武刻意和“船老大”攀談了一會,他反倒變得愛說起來。
其實這也正常。你想啊,常在海上漂泊的人難免孤獨,要能有個陌生人一起聊天,其實是件挺不容易的美事兒。這種心理大概就跟京城的出租司機比較相似。
“船老大”首先聊起的內容,當然就是蛇絕對不能過海的傳說。其實這個故事洪衍武他們已經聽“老刀魚”講過了,守衛“蛇島”的就是他們要抓的“挫虎龍”。
可沒想到,具體一說起“挫虎龍”,那個“船老大”卻不怎么相信這種生物真的存在。他始終認為那是“老刀魚”吹牛,說真有那東西,整個西北岸總不會只有“老刀魚”一個人見過吧?
于是他挺好心地勸洪衍武他們,說最好這次待幾天就回去,之后別花冤枉錢租鐵皮船了。那東西肯定抓不著。但“蛇島”倒是挺值得去看看,那里鮑魚很厚,一般的“海碰子”去不了,最劃算就是跟書記租個小舢舨,一趟怎么也能整個幾百塊。
對此,洪衍武只是笑笑,并不答話。
不過還得說,“船老大”雖然對此行目的并不看好。但他肚子里懂得東西也真不少,至少他對“蛇島”也有自己獨特的了解。這一路上,他可真沒少給洪衍武和陳力泉介紹有關“蛇島”的情況。
比如說,他給洪衍武他們講,“蛇島”上的蛇大多都是有毒的蝮蛇。這種蛇既冬眠,也夏眠,它們能靜靜地躺在巖石上、樹枝上、草叢里十幾個小時一動不動,還能變色,非常善于偽裝。
所以扎營時一定要注意清理干凈周圍的毒蛇,并告訴他們被毒蛇咬了之后急救的基本方法。除此之外,他還給他們講島上的“海貓子”也就是海鷗,為保護自己的卵,經常和蝮蛇大戰的情景。
而就在洪衍武他們聽得津津有味的時候,不知不覺中,幾個小時過去,離西北岸僅二十五海里的蛇島就已經到了。
這里其實是很美麗的一個小島,方圓面積不過0.73平方公里。金黃的沙灘,蒼翠的樹木,嶙峋的巖石,這一切都靜靜地沉在瓦藍色的大海里。
然而,由于知道島上面棲居有成千上萬條毒蛇。哪怕在如此美景下,每個人在踏足此島時,仍然感覺到一種忌憚和神秘。
特別是洪衍武,甚至還冒出一個不怎么貼譜的念頭來。
哎呀,這島好像就是金大俠筆下的“神龍島”!老子可姓洪,似乎不大吉利呀……
還別說,“蛇島”名不虛傳,島上的蝮蛇的確是多。
洪衍武和陳力泉先行卸下了帳篷,“船老大”幫忙尋找扎營地點。而他才剛用木棍朝一片平地的柴草中敲打一通,就看見不少蛇梭梭跑向遠處。實在讓人毛骨悚然。
甚至有一條不肯跑掉的青灰色的蝮蛇,三角腦袋都挺了起來,對著“船老大”虎視眈眈。
這讓“船老大”不住地后退,結果陳力泉倒展現了神通一般的捕蛇手段。他只一個跨步過去,在蛇躥起的一刻,輕而易舉就捏碎了蛇頭。
不知底細的“船老大”當然驚得直吐舌頭,連說陳力泉膽大包天。
洪衍武卻看得直樂,借機吹牛胡謅,說陳力泉是家傳的捕蛇手藝,祖上是抓蛇制藥的老中醫。
憨厚的“船老大”很輕易就被徹底欺騙了。倒不全是因為陳力泉露的這一手,也是因為洪衍武又拿出了一些驅蛇藥。
原來這是壽敬方知道洪衍武他們要上“蛇島”,當初特意給他們的藥膏。說藥效可以維持一整日,只要抹在手腕、腳腕、脖頸處。便可讓各種蛇類自行避讓。
而這東西也果然有奇效,大約在身體兩米左右的范圍,只要有蛇,真的立刻會匆匆跑開,一下子就讓幾個人的安全性提高了許多。
“船老大”目瞪口呆下,聲稱從未見過這么好的驅蛇藥。
還說這下倒能安心了,只要抹上藥膏,即便晚上有蛇鉆進帳篷也不會咬他們了。只要時刻注意腦袋頂上,別有蛇從上面掉落就好。
由于毒蛇的威脅大大減少,帳篷便很快搭好。中午臨近午飯的時候,洪衍武和陳力泉為了撈點海物又下了水。
沒想到長久無人光顧的“蛇島”,也確如“船老大”所說,周圍海域“富”得驚人。在一人深的水里就可以看到鮑魚,而且個頭全是手掌大小的級別。
他們根本不客氣,競賽般地拼命扎勐子,在水下“喀嚓、喀嚓”地鏟著吸附在礁石上的鮑魚。沒過多一會就弄了百十個大鮑魚。之后才心滿意足地上岸,生起了火堆,開始燒烤鮑魚、弄午飯吃。
不過這會兒,和滿心只顧大吃大嚼的陳力泉和“船老大”不同,洪衍武心里倒是突然泛起了一些獨到感觸。
他覺得“蛇島”這個地方的存在相當有意思,甚至還具有一定的哲理性。
比如說,這一片海這么富有,可島上有毒蛇,又隔著海。
在一般情況下,大多數的“海碰子”們既不敢來,也沒條件來。大家往往都不得不在滿是競爭對手的海域里拼命,靠耗盡身體之所能,爭搶不多的海物度日。
而他們現在有條件來到這兒了,卻又對這一片海下的寶藏已經不怎么在意了。反倒是來尋求一般人難以想象,更難以得到的“神物”的。
這不就是大多數人人生的寫照嘛。拼命尋求了一輩子的東西,也許得到時才發現,其實獲得的感覺并不如自己想象般那樣美好。興許又會生出更高的和更強的野心。
那么傳說故事里島上的那兩條罪龍呢?
母蛇死心塌地留在島上困守余生,而公蛇卻又非要跨海成龍,它們的選擇究竟誰對誰錯呢?
設想一下,即使公蛇真能脫困而去,躲過“挫虎龍”的追獵,游到了彼岸。它真的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嗎?以后就能真正快活自在嗎?
再設想一下,公蛇既死,母蛇獨守此島,千萬年下來,它真的就能安守寂寞么?會不會最終難以忍受,寧可拼盡一死,也要嘗試著重走公蛇的老路呢?
即使把這個故事投影到他自己的人生也依然成立。上輩子他不就是那條妄圖游過大海的公蛇嗎?
而現在能回來重走這一遭,他當追求的東西又是什么呢?他還會再癡心妄想,妄圖游過大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