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常顯璋聊得時間比較長,出門時陳力泉看了看懷表已經快十一點了。
幸好距吃午飯還有點時間,所以兩個人最后又跑了一趟宋國甫家,把茅臺酒交給了他放寒假的妹妹宋平平,算是順利完成了一上午的任務回了家。
可當他們一進院兒,您猜怎么著?
敢情蘇家、丁家、邊家的廚房門戶旁邊,房檐下避風的地方,全都高吊著凍得結結實實的一條羊腿和數斤腔骨、排骨。儼然一副全院兒物資豐富,準備過大年的景象。
洪衍武和陳力泉當時都心照不宣的笑了。不用說,這必定是各家物資交流的結果。
腔骨、排骨鐵定的是洪家出的,而那每家一條羊腿,大概是邊建國和蘇錦帶回來的了。
至于老丁家,因為他倆兒子都在糕點廠工作。肯定年年不變樣的給各家送幾斤糕點渣滓,和老丁自己做的兩斤開花豆。
這就是當年大雜院鄰居間的深情厚誼,各家都實誠得很。禮倒不在多少,關鍵是有我的就得有你的,這份心思就代表了彼此之間心里的份量。
不過,當洪衍武和陳力泉最后臨到家門口,洪家小廚房門口吊著的東西還是有些出乎倆人的意料。因為不但有那一條羊腿,還額外多掛了兩條白鰱和兩只野雞。
等倆人一進門才知道,原來是“小百子”來送年禮了。
仨人自濱城一別已經倆月有余,再見面當然挺高興,正好趕上吃午飯,就都上了桌一邊吃一邊聊。
從“小百子”嘴里,洪衍武和陳力泉知道了他家近況不錯,由于壽敬方妙手回春,他的父親腰傷已經大好了,老爺子雖然再做不了“神彈弓”了,可現在生活上基本已和正常人無異。
去年年底,老爺子又憑著醫院喪失完全勞動能力的證明在建筑隊辦了病退。現在不但不用再吃苦受罪,每個月百分之七十的工資拿著,能開小三十塊錢,家里經濟處境也比過去強多了。
至于“小百子”的姐姐百玉容同樣有喜事,不但剛剛被評上了三級工,現在還和一個剛分到琺瑯廠的技術員處起了對象。而且雙方都已經見過了彼此的父母,眼瞅著就要談婚論嫁了。
不過唯獨讓“小百子”有點煩惱的就是,他交給家里的五百塊錢,父親和姐姐始終將信將疑不敢花用,說非要親耳聽見洪衍武作保才能放心。
一聽這個,洪衍武倒是樂了。半開玩笑地說,“這就叫遠香近臭,家花不如野花香。我們家也這樣,寧信外人的不信我。”
自然,他這沒遮沒攔的話一下惹著了他的親爹,洪祿承惱他“自曝家丑”,立刻用筷子頓了頓桌子,還橫了他一眼。
洪衍武這才意識到,自己“犯二”,讓老爺子不受聽了。一伸舌頭趕緊把話岔開,說下午就帶著年禮去“小百子”家看看他父親。
不想吃了飯收拾好東西正要走的時候,早上讓洪衍武給踹臺階底下的那倆“野人”——邊建功和蘇錦竟都找上門來了,他們是閑著沒事來打撲克聊天的。
而這會兒倆人形象又來個大變樣,看著竟然更加有趣了。因為他們的衣服雖然換上了普通棉衣,可一人剃了一個大光頭。就跟倆出家和尚似的。
等洪衍武一問才知道,原來這倆小子真沒騙人,確實惹了一身虱子。整個一早上,凈忙和著燒衣服,買殺蟲藥,去街口理發館找水師傅剃頭了。
洪衍武嚇了一跳,跟著就問,“那你們洗澡沒有?這可是要緊事,別招得咱們院兒一起跟你們倆逮虱子。”
蘇錦趕緊說,“澡倒是洗了,不過沒洗痛快,這不趕上過節了嘛,澡堂里人滿為患,“脫筐”都輪不上,邊家二哥也沒法給我們安排。所以最后就在鍋爐房拿大盆湊合沖了下。不過邊家二哥說了,等晚上下班單開一池水再給我們好好洗洗,要我說干脆,晚上咱們男的都一塊去泡澡得了,你們洗過的也再洗一回,要不那么一大池子水也是糟踐……”
洪衍武聽到這兒就說好,轉頭又問“小百子”,說你要沒事,待會去你家送了東西,再跟我們回來得了。只要你不嫌棄這倆家伙臟,晚上咱們就一起泡泡澡,多聊會兒,明兒你再家去。”
“小百子”當然樂意,馬上點頭。
可這話卻又惹著邊建功了。他把嘴一撇,頗為不屑地說,“洪老三,你甭擠兌人。還嫌我們臟?你要是去了內蒙就知道了,長個虱子算什么啊,天天那被子下面,什么東西沒有啊?能睡著覺就不錯了。知道什么叫虱子多了不癢嗎?習慣了就好了。我看你小子就是少見多怪,在城里呆慣了,跟我這兒假干凈,一點勞動人民的純樸本色都沒有了!”
洪衍文同樣有感,不免也說,“上山下鄉就這樣,艱苦極了,條件有限,這是沒辦法的事兒”。
可洪衍武卻根本不信那個。
“臟就是臟,別找客觀理由。我和泉子在茶淀也拿鋤頭干活睡大通鋪,怎么就沒長過虱子啊?還看個人衛生習慣。邊老三,你也別矯情,要不咱倆打個賭,你晚上要不搓掉兩斤泥,洗禿嚕了皮,看邊大媽讓你上床睡覺么?”
這氣得邊建功當時就一翻白眼。
“嗨,我這暴脾氣!咱倆誰矯情啊?就跟你多干凈似的!忘了你小時候跟我們去洗澡,在澡池子里撒尿的缺德事了?也就是我們一直替你瞞著,要不你早被泡澡的打死了……”
得,這下算攥住洪衍武的猴兒尾巴了。饒是他臉皮再厚,猝不及防下也不由啞口無言,面露尷尬。
可他萬沒想到的是,洪衍文居然還就此事做上了詳細說明。
“建國,這你就不知道了,老三小時侯愛尿池子里,其實是因為他被嚇著過。記得有一次,我帶他在池子里泡著,忽然他就憋不住尿了,剛一站起來就覺得要撒出來,急忙向池外跑。”
“我們當時泡的那池子在里面,要邁過一個池子才能去廁所。那池邊上正好有一個大腦袋,是一個大人頭枕池邊閉著倆眼在泡澡。結果老三從他頭上一邁,你猜怎么著?尿居然出來了,淋了那人一臉。”
“當時那人一把抓住老三腳脖子就罵,‘犯壞,成心往我臉上撒是不是?我把你小子撒尿的家伙揪下來……’我一看不好,就趕緊過去解釋啊。可人家怎么都不信。”
“最后老三這一泡尿全撒在了池子邊上,有一半濺在了那人身上。那人這才知道老三是真憋不住了,撒開了手。可老三也不用去廁所了,全撒完了。大概從此,這小子就怕尿急再出糗,索性不論臟臭啦……”
聽完這些話,大家在片刻不敢置信的錯愕之后,同時轟然大笑不止。連帶“小百子”和洪衍茹都控制不住地偷樂。
洪衍武當場氣急敗壞。
“老二,你怎么老愛胡說八道的!我自己一點印象沒有,你別誣陷我!”
沒想到洪衍文坦蕩蕩。
“我能胡說嘛,有旁證的,那天邊大爺也在,都看見了,還幫著勸呢。人家建功回去一問就清楚了……”
聽到這里,邊建功更是得意,再次哈哈大笑。
而洪衍武也更無地自容。
“老二啊老二,真欠給你嘴上按個拉鎖!你是我親哥嗎?怎么老愛往外揭我的短兒!我那‘老家賊’的外號就你給傳出去的。告訴你,你今兒落井下石可太狠了,我記你一輩子……”
罵歸罵,鬧歸鬧,其實不過是年輕人間的玩笑,誰也不至于真急眼。
大家笑夠了之后,邊建功、蘇錦便留在洪家跟洪衍文、洪衍茹打牌。洪衍武、陳力泉和“小百子”則一起帶著東西去了天橋兒。
還別說,到了“小百子”家之后,洪衍武真的替“小百子”安了他父親的心。這老爺子也怪了,旁人不信偏信洪衍武的。讓這小子實在是有幾分榮幸和小得意。
至于“小百子”的姐姐百玉容,為他們到來又特意做了一桌好飯菜,最后洪衍武和陳力泉均感盛情難卻,不得不留下來吃晚飯,陪著老爺子喝了兩盅。
晚飯之后回到福儒里更巧,宋國甫居然也來串門兒了。他一得知洪衍武回來了,今天還來家里送過酒。心里就感到過意不去,覺得怎么著也得過來看看,就順手給送來了兩條牡丹和一百五十斤全國糧票。
那么好,來的早不如來得巧,既然趕上了,就一塊兒去赤膊相見吧!
就這樣,當天晚上,整個觀音院東院兒,除了各家老人、洪衍爭和丁家的大兒子不愛跟這幫小青年湊熱鬧,只要是男性成員,幾乎全員出動。
洪衍武、陳力泉、洪衍文他們仨帶著洪鈞,與邊建功、蘇錦、宋國甫、“小百子”烏拉拉一起,說說笑笑往自新路澡堂子走去。
要說這次泡澡還真不同往常,洪衍武提前還做了些眾人沒想到的額外準備。
他不但拿來幾盒牡丹,用自家“春芽銀毫”沏了幾壺好茶,還帶來了兩瓶凍得冰冷的青梅酒,切了點廣式香腸。
再加上邊保國特意給他們放的一池清澈見底,溫度適宜的新水,這幫人全都美得冒泡兒,過了一次從未有過,分外滋潤的澡癮。
大家就在水氣煙霧的繚繞中,又喝又吃,天南海北,云山霧罩的侃起了大山。
在這種裸裎相見的氛圍里,沒人在乎什么局長兒子、大學生,插隊知青、勞改犯的區別,更不存在互相比較的虛榮和自慚形穢的自卑。
相反,一種平平淡淡卻又能日久彌堅的友情卻慢慢在滋生,漸漸在增厚。
這種純樸的感情,可絕非金錢年代里所謂的“四大鐵”能相提并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