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特琳娜揮動手臂,給了次女一記沉重的耳光。
她現在仍然能夠拉開150磅以上的長弓,臂力非同小可,手掌布滿了持槍拿劍的繭子,卡特琳娜的次女跌倒在地上,她的左臉迅速地紅腫起來。
“叛徒!”卡特琳娜咒罵道:“為什么?”她憤怒地喝問道:“是什么讓你背叛了你的母親和你的領主?!是那個魔鬼蠱惑了你!?”
她怎么也沒想到,正在她竭盡全力布置城防,以抵御即將到來的,法國人與博爾吉亞的軍隊時,弗利城中的一些小人竟然串通了自己的女兒,將弗利城的要害暴露在敵人面前,猝不及防下,她只得重蹈覆轍,倉皇地逃進弗利城堡里。
卡特琳娜的次女抬起頭,她今年十五歲,卡特琳娜已經為她找好了一門婚事,只等圣年到來,雙方便要正式締結婚約——讓卡特琳娜來說,她不覺得有什么地方虧欠了這個女兒,她如同貴女般的長大,婚事也非常妥當,雖然這門婚事原本是屬于她的長女比安卡,但對方確實是個強壯俊美,身份貴重的年輕人——雖然剛才挨了打,這個尚在豆蔻之年的女孩眼睛里卻不見絲毫畏懼之色。
“因為他們討厭你很久了。”她說:“一個斯福爾扎,一個女人,卻膽敢凌駕于所有男性的頭上——你殺了自己的丈夫,豢養情人,生養更多的私生子……樁樁件件,都讓他們感到惡心,他們忍耐你很久了,博爾吉亞只是給了他們一個眼神,他們就迫不及待地出賣了你。”
卡特琳娜響亮地笑了一聲,“陳詞濫調,”她說:“那么你呢?”
“我不想成為第二個比安卡。”
卡特琳娜看了一眼天頂,“你相信博爾吉亞的承諾?”
“至少比您可靠。”
卡特琳娜的嘴角拉直了,她沉默了一會,又發出一聲冰冷的嗤笑:“也許你說的對。”她環顧四周,房間里除了可信的雇傭兵隊長(她的情人)之外,就只有她的兒女,三個里阿里奧的孩子,和兩個私生子女。
她的視線停在了一個情人的身上,他挎著長弓,當卡特琳娜向他走過去,索要長弓的時候,他先是迷惑不解,而后面露恐懼與不忍,他往后退,卡特琳娜卻已經抓住了他的前襟,把他拉到自己面前,然后毫不猶豫地摘下了他的長弓。
卡特琳娜的次女一開始也不明所以,但當卡特琳娜手持長弓,向她走過來的時候,她明白了。
她的面頰頓時失去了血色,“媽媽!”她尖聲叫道。卡特琳娜腳步不停,女孩一翻身,從地上爬起來就想要逃走,但卡特琳娜加快了腳步,一抬手,就將弓弦套在了她的脖子上,女孩立刻伸手想要抓住弓弦,弗利的女領主沉默地向她的膝蓋踢了一腳,逼迫她跪下來,然后俯下身,開始旋轉長弓,收緊弓弦。
女孩的兄弟想要撲過來,雖然不知道他是想哀求,還是想阻止,他身邊的士兵還是按住了他的肩膀。
卡特琳娜的眼角劇烈地抽搐著,眼睛看向前方,眼珠一動不動,面孔的下半部分奇怪地向上鼓起,嘴角卻向下撇,雙唇扭曲,腿和手臂的肌肉鼓起,她一圈一圈地扭緊,女孩掙扎著,發出哭泣般地喘息聲,血沫從她的嘴和鼻子里涌出來。
這是一段短暫而又漫長的時間。
雇傭兵隊長也不禁扭過了頭,他們當然認得這個女孩,或者說,她也是他們看著長大的……但她必須……死,如果出賣領主,出賣城堡的人不受懲罰,城堡里原本就不穩的人心只會更加混亂,只是他們沒想到卡特琳娜會親手那么做。
等到那折磨人的喘息聲終于消失了,他才將視線重新放回到卡特琳娜身上,她從未這樣狼狽過,散亂的頭發從面頰邊落到肩膀上,從額頭、脖頸到脊背,都閃爍著水色浸潤的亮光,她的手顫抖著,垂在身側,仿佛提也提不起來。
她的次女死了。
“把孩子們送到畫室去,”她疲憊地說:“把他們都關起來。”
身著甲胄的卡特琳娜.斯福爾扎站在弗利城堡的城墻上,居高臨下地望去。
凱撒.博爾吉亞的軍隊正分作四列,排列在她的城堡之前,而在軍隊之前,是十二門火炮——金黃色的是青銅炮,黑色的是鐵炮,它們每支都有十五到二十尺長,炮身用數十道鐵箍緊緊地箍著,以防炸膛,炮口口徑在一尺半到兩尺,它們可以將重量高達500磅的石彈射出8000尺以上——這些都是博爾吉亞從法國人那里買來的,列奧納多.達芬奇又為它們設計了四輪車架以及組合木楔,前者便于搬運火炮以及稍作調整后作為火炮支架,后者用以調節火炮的射擊角度。
火炮身后堆起了消減后坐力的土堆,土堆邊堆滿了蟲卵般的圓形灰色石彈。
不用觀望左右,卡特琳娜也知道身邊的士兵與雇傭兵們露出了畏懼之色,火炮的笨重讓它無法在戰場上發威,但在攻城戰中,它比任何攻城器具——攻城塔、沖門槌、坑道工兵或是投石機更可怕,誰都知道,火炮轟鳴,大地震動,城墻倒塌。
博爾吉亞的公牛旗幟在空中獵獵作響,凱撒.博爾吉亞唇邊蘊著可怕的微笑,在伊莫拉時沒能用到這些火炮,他還深深地為之感到遺憾過,不過現在它們一樣可以在弗利城堡的攻防戰中展現自己的價值——他低頭瞥了一眼身邊的列奧納多.達芬奇,這位身兼畫家、發明家、藝術家、哲學家、工程師數職的中年男人正緊張地握著手中的筆與紙張——他要為之后的炮擊做計算,以調整角度與方向。
列奧納多.達芬奇確實是個難得的下屬,尤其是想到,他原本屬于朱利奧.美第奇,凱撒的心就愈發愉快——直到他成為瓦倫蒂諾公爵,他才突然察覺到,他一直在嫉妒朱利奧,嫉妒他的容貌,嫉妒他的品行,嫉妒他的聰慧與才能——他曾經不愿承認,因為這意味著他確實……在一些地方弱于美第奇。
他的嫉妒轉化成了憎恨。
米蓋爾的到來提醒了他,博爾吉亞從來只有血親,或是敵人,沒有朋友。
只是,抱著最后的一點好勝心與對自己的懷疑,他拿著朱利奧.美第奇曾經請他轉交給圣父的,書信中所闡述的內容,假充自己的想法,說給了圣父聽,誰也不知道,當圣父將這些想法批駁得一分不值的時候,他的心跳得多么的輕快,頭腦又是多么的清晰——看,朱利奧.美第奇也并不是無所不能的,正如圣父所說,他只是一個善于投機取巧的小人,他,盧克萊西亞都被他迷惑了,僅此而已,看吧,失卻了博爾吉亞的庇護,他還不是只能屈居在小小的盧卡,惶恐不安地慘淡度日嗎?
真正有能力,有天賦,有權勢與地位的,是凱撒.博爾吉亞。
而現在正是他證明自己的時候。
凱撒.博爾吉亞想到了他曾見過的那位弗利女領主,一匹充滿了野性,豐滿艷麗,等待著被征服的母馬,他的笑容加深了,以一種幾乎可以稱得上輕慢的姿態,他舉起了手,而早已等候在一側的傳令官在那只戴著黑色手套的手放下的那一刻,就沿著陣地奔跑起來,一邊大聲傳達著統帥的命令,火炮手立刻放下火炬,點燃導火索,隨著滋滋的聲音,藥繩引燃火藥,巨大的推力將石彈投射了出去。
火炮手們忙碌起來,清理炮膛,填充火藥,加上石彈……一撥緊接著一撥的石彈轟鳴著砸在城墻上,這座矗立了上百年的城堡在火炮驚天動地的轟鳴聲中動搖,城墻磚石成片的粉碎,掉落,不斷地崩塌。
在火炮需要冷卻的時候,凱撒就策馬靠近城墻,要求卡特琳娜.斯福爾扎向他投降,可想而知,這是不可能的。堅韌的性情注定了卡特琳娜必然會堅守到最后一刻,她不是穿著定制的全身甲胄,就是盛裝打扮,站在城墻上,面對法國人與博爾吉亞的十二門火炮與數以千計的騎兵與士兵,大聲嘲笑她的敵人,哪怕受傷也絕不退縮。
她的行為無疑激怒了凱撒,他調撥來了更多的火炮,在如此密集的攻擊下,城堡的主樓在兩周后坍塌,外墻也大半落入了護城河,崩落的碎石阻塞了河流,凱撒統帥的法國軍隊幾乎無需推動木筏,建造橋梁就能通過,他們如同洶涌的潮水一般沖入了弗利城堡,與里面的守軍展開了屠殺般地戰斗——兩方的人數過于懸殊了。
卡特琳娜最為信任的一個雇傭兵隊長,以及他的同伴們,氣喘吁吁地跑進了大廳:“夫人,”他說:“我們該走了,他們攻進來了!”
卡特琳娜坐在黑暗里,聞言她只是一笑,“把孩子們帶出來,”她說:“帶他們走吧。”
她將一個盒子推向雇傭兵隊長們:“這些足夠補償你們的損失了,”她說:“里阿里奧的孩子交給里阿里奧家族,你們的孩子就給你們帶走。”
為首的雇傭兵隊長遲疑了一會,外面的廝殺聲愈來愈近,他上前,最后吻了一下卡特琳娜的手,“我走了。”
他們走了,連著孩子一起,這次被留下的人是卡特琳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