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女公爵想要竭力維系的,朱利奧美第奇與弗蘭西斯之間的關系卻脆弱的就像是風中蛛線,好啦,安妮心想,她或許確實有些過于貪婪了,因為她只愿意給出一小張畫像,就有心要越過長達十年的光陰,但她又能怎么做?法蘭西人能夠容許她帶弗蘭西斯離開布盧瓦已經是極限,她不可能將弗蘭西斯交在一個商人之子的手中,即便他已是教會的親王,弗蘭西斯是長子,也是奧爾良公爵,他將來要成為一個國王,而不是主教。
就在女公爵反復咀嚼著這份又苦又酸澀的滋味時,侍女們叩響了門扉。
“我說過想要單獨一個人待一會兒。”安妮說。
“但殿下,天色暗了,又起了風,看云層的形狀,暴雨或許也緊隨其后,您該回去了。”
善心夫人這樣說,女公爵才向外一看,果然,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云層厚重,它們被風推動著,迅速地涌向布雷斯特城堡,城堡的塔尖就像是船只的桅桿那樣不斷地雷電照亮。
安妮所在的地方正是鐘塔最高處的小房間,在侍女們的簇擁下,她急匆匆地下了樓,在經過庭院的時候,她們已經不得不點起蠟燭——從佛羅倫薩來的玻璃燈罩在風中搖晃著,頑強地保證著這點可貴的光明不至于被愈發譎誑的風奪走,庭院里已經有較為纖細的樹枝被折斷,地上的砂礫被卷起,打在女性們赤露的面孔與脖頸上。
“快走。”善心夫人喊道,幸而庭院環繞著配有穹頂的長廊,除了風之外,他們不至于再被暴雨威脅。
但在他們抵達主樓的時候,暴風雨還是搶先了一步,主樓與長廊之間短短的一段距離,讓女公爵與其侍女,看上去就像是一群從湖中走出來的女妖,她們的頭發卷曲著,濕漉漉地披在肩頭,衣服緊貼在身上,面紗不知去向,端莊的儀態也只剩下了兩三分。
最讓善心夫人生氣的是,此時的主樓里除了那些可信的人之外,竟然還有瓦盧瓦公爵,弗朗索瓦,弗朗索瓦今年也只有十七歲,但高壯的身軀與濃密的發須,還有深褐色的外套與填充過的褲袋讓他看起來要比真正的年齡大上好幾歲——這是他有意為之,相比起大敗而歸后愈發顯露出老態的路易十二,尚且稚嫩的奧爾良公爵,這位仍然在王位繼承人之列的少年顯然更合法蘭西人的口味。
按照禮儀與最基本的道德,他應該在見到王后,尤其是渾身濕透,宛如出浴的王后時立即低頭回避,但這個大膽無恥的家伙,不但沒有后退,反而大膽地上前一步,善心夫人立即擋在女公爵身前。
“您怎么在這里?”安妮冷漠的視線掠過瓦盧瓦公爵伸出的手,根本沒有一絲拿出自己的手給他吻的意思:“您難道不應該在您的房間里么?”
“國王召喚了我,”瓦盧瓦公爵輕浮地笑了笑,“公事,殿下。”
“那么您現在應該回去了。”
“恐怕……不行,”瓦盧瓦公爵說:“國王要我留在這里,他一刻也離不開我。”
說到這里,他有意瞧了一眼周圍的人:“這里太多布列塔尼人了。”
“這里是布列塔尼,當然會有許多布列塔尼人。”安妮并沒有如他想的那樣勃然大怒,對于他話語中國王路易十二對她與其子民的不信任也只當……一縷掠過耳邊的微風,“既然陛下那么說,”她看向身邊的女官:“茱莉,為公爵和他的隨從準備房間和必備的用品。”
說完,她向瓦盧瓦公爵點了點頭,就離開了。
她一離開瓦盧瓦公爵以及其隨從的視線,耳朵,就向善心夫人說:“去查查,國王和他說了些什么?”
善心夫人接下了這個命令,一個侍女飛快地從隊列里走開,他們回到了女公爵的房間里——與慣例相同而又不同的,女公爵與路易十二雖然是夫妻,但他們的房間不但分開,而且還很遠,從走廊的這一端到走廊的那一端,雖然這導致了真正的主人房間無人使用,但對于他們來說,這才是最好的。
至少晚上睡著的時候都挺安心的。
善心夫人手腳利索地先幫女公爵卸下了所有的珠寶,然后是領圈,外套,裙撐與內衣,這個時候,熱氣騰騰的浴水也已經準備妥當,昂貴的絲綢被鋪在浴桶里,免得刺傷貴人光潔細嫩的皮膚:“據說佛羅倫薩已經有白瓷的浴缸售賣了,”善心夫人一邊為安妮端來熱咖啡,一邊說:“我已經去訂購了,但運過來還要一段時間。”
“慢點也不錯,”安妮輕輕地噓了口氣:“別讓那些債主看到。”
“那是您的錢。”
“但對于那些法蘭西人來說,妻子的錢就是丈夫的錢。”安妮喝了一大口咖啡,咖啡里加了許多的糖和奶油,讓她一下子就熱了起來,善心夫人幫她把頭發挽起來的時候,她伸出手,抓住了朋友的手臂,發現它就像是鐵鑄的一樣冷。
“你也進來吧。”安妮熱情地邀請道:“水還很熱。”
“別胡鬧了。”善心夫人沒好聲氣說:“您知道外面正在流傳您與我之間的艷情故事么,別再給那些小冊子提供話題了。”
“隨便他們怎么說吧,舌頭難道還能利過刀劍嗎?”
“誰知道?”善心夫人是絕對不肯做出這種無禮之事的:“您也看到了博爾吉亞的結局,他們也曾絲毫不顧名聲,以為暴力可以征服一切,但大廈傾覆時,哪怕有人愿意伸一根小指頭呢,凱撒博爾吉亞也不會死的那樣無聲無息。”
女公爵知道自己無法勸動善心夫人,只得松手讓她去:“那么至少擦一擦吧,別這樣濕著,現在是兩月,這是活見鬼了,之前布雷斯特可沒有這樣的暴風雨。”
“等您完事兒啦,我們就要隔壁去整理自己,”善心夫人說:“那里也有炭火和熱水,放心吧,我們可不會讓您一個人。”無論是為了防備路易十二、瓦盧瓦公爵還是布列塔尼女公爵自己。
安妮聞言馬上安靜了下來,任憑夫人與侍女先將自己安排妥當,等她進了暖融融的毯子里,她們才三三兩兩地去到隔壁的房間洗浴更衣。
“對了,”女公爵對一個將自己整理妥當的侍女說道:“去看看弗蘭西斯,他應該還在自己的房間里。”
侍女領命而去,幾分鐘后她就疾步回到了房間里:“殿下不在。”她努力控制著自己,但聲音還是有些發顫,倒是安妮往虛空中一按手,讓她平靜下來:“別怕,這里是布列塔尼的布雷斯特,不是布盧瓦,他應該在別的什么地方——我只是怕他遇到了暴雨。”
侍女還想說些什么的時候,只聽一聲巨響——沉重的門扉被拍在墻上的聲音,然后是侍女們的驚呼與勸阻,安妮只來得及將一件羊絨披肩搭在肩膀上,王太子弗蘭西斯就沖進了母親的寢室,他一見到房間里還未被撤去的浴桶和亞麻布巾,臉就騰地一下紅了——他差點就撞見了母親沐浴,他幾乎是下意識地轉身向外走去,還是安妮示意侍女們攔住了他。
“你一定遇到了非常重要的事情,”安妮說:“或許無法解決的難題,不然你不會這樣魯莽,我不是這樣教你的,我的孩子,我親愛的弗蘭西斯。”女公爵向自己的孩子招了招手,“來,坐到我身邊來,告訴我,不要隱瞞。”
就像瓦盧瓦公爵近似于癡狂地愛著與服從著自己的母親那樣,王太子弗蘭西斯也深深地愛與尊敬著自己的母親,不但從一個孩子的角度,也從一個臣子與子民的角度,雖然不至于與瓦盧瓦公爵那樣總是跪著與母親說話,但若是安妮命令,他也會遵從。
他走到安妮的床前,坐在她的身邊,這下子安妮可以看的更清楚了——弗蘭西斯哭過,他的眼圈是紅的,藍寶石一般的眼睛里帶著痛苦,他的嘴角裂了,鼻子下面有還未擦拭干凈的血跡。
“發生了什么事兒?”安妮低聲問。
弗蘭西斯看了看周圍的侍女們,安妮做了個手勢,她們就全都退到了房間外面。
“我只想聽實話,”弗蘭西斯說,他還是個孩子,但從這句話里,竟然能夠聽出成年人般的冷酷與堅定:“我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父親的孩子?”
房間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之中,蠟燭的燃燒也變得悄無聲息,往常總是會時不時跳躍一下的火光也仿佛凝固了。
“散播種子的是誰并不重要。”安妮說:“你只要知道,你是從我的雙腿間呱呱墜地的就行了。”
安妮這句話,與其說是轉移話題,倒不如說是承認,弗蘭西斯的臉一下子猶如涂抹了朱砂一般呈現出不祥的酡紅色,又一下子刷地變成可怕的灰白色,安妮握住他的手,他的手上沒有一絲水跡,卻比之前的善心夫人還要冰冷。
“鎮靜。”安妮說:“再說一遍,這不重要——是什么人和你說了這樣的話?”
弗蘭西斯像是要笑一笑,卻不知道自己的臉已經扭曲的讓安妮幾乎看不下去:“是父親……母親,是國王,是路易十二,他叫我去,仔細地看了我的臉,然后……然后他突然大怒,他說,我不是他的孩子,我是一個……罪孽,我是……”
安妮的手指突然收緊了,但弗蘭西斯絲毫不覺得疼痛:“他打了我,還發誓說,要殺了我……還有……您。”
母親的光輝迅速地從安妮的臉上褪去,之后是屬于布列塔尼女公爵的殘酷:“你怎么出來的?”
“他昏厥過去了。”弗蘭西斯說。
“有人聽見你們說話嗎?”
“我不知道,”弗蘭西斯說:“他也讓仆從出去了。”
“宮廷中的耳目無處不在。”安妮說:“幸而這里是布列塔尼,那么,也有人看到你進入國王的房間嘍?”
“應該,我不確定。”
“……好吧。”安妮注視著他:“好孩子,別怕。”她說,甚至微笑起來:“陛下只是有些……失態了,可憐,他都快被那些總是催逼著償還債務的諸侯與領主逼瘋了,所以他只是在胡言亂語,他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么——也有可能,是魔鬼附在了他的身上,讓他說出那些可憎的謊話來……這真是太糟了,這樣,弗朗西斯,你要好好休息,休息一會,等到明天,一切都會好的,現在你要先去休息——等等,不用回你的房間了,就在這里。”
她反手將弗蘭西斯按在床榻上,端起原先放在衣箱上的一杯羊奶,“怎么里面沒有蜂蜜?”在淺嘗過一口后,她喃喃自語:“肯定有人偷懶了,我要給你加點蜂蜜,這樣你就能有個好夢了。”她說,從自己的妝匣里取出一小瓶藥水,手法迅速地倒在羊奶里,然后給弗蘭西斯喝了下去——罌粟花奶與顛茄的效力非凡,幾分鐘后,弗蘭西斯就昏睡了過去。
女公爵面無表情地站了起來,隨手丟掉了那個小瓶子,一邊召喚侍女們入內,幫助她換上了一身黑衣,一邊召喚了以奧朗日為首的布列塔尼系的大臣,正如安妮之前所說,這里畢竟不是布盧瓦,而是布雷斯特,布列塔尼人很快就到了,他們向自己的女王鞠躬,親聲詢問她有何吩咐。
“瓦盧瓦公爵在這里,”安妮輕聲說:“我親愛的奧朗日,你帶著人,把他們全都捉拿起來。”
奧朗日親王已經兩鬢霜白,聞言不由得挑起了那對如同雪鷺鳥般的眉毛,但他什么也沒說,沒問,只一鞠躬,表示遵命。
安妮看向其他人,一個命令緊接著一個命令地給了出去,事發突然,但在場的布列塔尼人突然發現,現在的時機竟然前所未有的好。
路易十二為什么會出現在布雷斯特?正是因為他欠下了太多的債務,不斷有諸侯與領主,還有商人,主教,以覲見的名義反復催勒,他實在是無法忍受,所以才會從布盧瓦逃走,但之所以選擇布雷斯特,一是因為這里的布列塔尼人厭惡法國人,二來也會為了和緩他與布列塔尼女公爵,他的妻子安妮的關系,看看是不是能夠再從她這里拿到錢——不是為了償還債務,而是為了支持遠在羅馬的喬治樞機。
只是到了布雷斯特后,身為一個不受子民愛戴,也不受他們尊重的國王,以及一個不被妻子熱愛,服從的丈夫,或是一個不被自己的兒子信任與崇拜的父親,路易十二的心情始終是晦暗與低落的,他和安妮爭吵過,也相互毆打過,但今天……安妮并不確定他是不是真的這樣認為,或是瓦盧瓦公爵說了些什么,甚至拿出了什么證據,但一個國王與父親的否認與威脅,對一個王太子與一個兒子來說,是致命的。
路易十二犯了一個大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