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別人的奇遇
薛忠臉上不由得連番變色,接著一咬牙一跺腳:“少爺待我恩重如山,薛忠無以為報,今日便擔了這天大的干系,少爺有多少曲母?薛忠安排眉州到益州的官船運送,保少爺斷無一失!”
蘇油莫名其妙:“什么意思?叫你帶點東西,怎地跟做賊一樣?”
薛忠“啊”了一聲:“少爺,曲母過境,這本身就是走私做賊啊!”
蘇油這才反應過來,一腦門子黑線:“走什么私!我這曲母,是讓你帶去益州,給那邊的曲房看看,如果他們滿意,便叫那邊來與眉州曲房聯系。”
“我們能夠給他們提供上等曲母,他們拿去可以制作成曲餅發賣給酒坊。這是榷務對榷務,跟走私一文錢關系都沒有!”
說完琢磨道:“不過你說得有道理,到時候我找姻伯去州府討要一封行文給你帶上,別真給沿途稅監當賊給拿了!”
薛忠放松下來,笑道:“沿途稅監都是兄弟,主要地方官三年一換,怕他們迂腐不曉事。”
蘇油從酒坊那邊取過兩瓶酒:“這個算是路費。你拿著路上喝。”
薛忠不覺訝異:“少爺,這就是八貫錢啊,您和這里坊東相熟?”
蘇油笑道:“坊東是我姻伯,就是拿彩墨彩箋當彩頭的那位。”
薛忠趕緊拱手:“少爺,有這層關系,程老這永春露我也能進一些啊……”
蘇油揮手:“得了吧,剛剛不還說是沒錢?雖然販酒販鹽在四路是半公開,但咱們還是等張公真正恢復舊制再說吧。不差這點時間,最緊要別給人抓了把柄。”
說完停下腳步轉身:“不過你要是能把曲母的生意給我推廣出去,此中利潤,分你一成!”
“啊?誒誒!”薛忠沒想到此行還有這般好處,這可是制作永春露的曲種啊,拿去益州,邛崍,還不跟撿錢一樣?!
收拾了兩籮曲母,令人挑去薛忠的船上,兩人這又返回曙遠樓。
樓上宴會已近尾聲,蘇洵早不見了,程文應見蘇油回來便招手:“賢侄過來,與你介紹幾位名流。”
這幾位聚在一起,周圍客商都躲得遠遠的,看來是自知身份不匹。
程文應首先便介紹剛剛得到折刀的那個老頭:“這位是益州來的趙制置趙世伯。”
說完對老頭拱手:“這是蘇家的后學小子,蘇油蘇明潤,有機會世兄可得提點一二啊。”
那老頭揮揮手:“告老閑游到此,眉州文事大興,程兄功不可沒啊。”
蘇油老老實實以后輩見禮。
倒是身后跟著的薛忠一臉的仰慕:“趙……趙老……”
那趙老看了薛忠一眼:“你認識我?”
薛忠興奮地道:“我是趙老同鄉啊,趙老的神奇經歷,豈有不知之理。”
那趙老再次揮揮手:“總是年青時學問不精,辜負了圣明期許。”
另一位老者笑道:“世兄,這可是罕見的機緣,我輩求還求不得啊,總是世兄人品高潔,終得今上賞識。對了看這位小世侄的神情,還可能不知您的事跡,要不就讓程兄給他講講?”
趙老嘆息道:“經年舊事了,還提它……哦不對,是得講講,年輕人日后進考,可別犯我犯過的錯誤才成。”
程文應這才轉頭對蘇油說道:“你趙世伯啊,年輕的時候參加科舉,文章做得好,入了三人榜首,供官家點定。”
“官家打開首卷,閱罷大喜,可接著又一聲嘆息,說此卷做得雖是極好,但是可惜錯了一個字。”
“閱卷官大恐,伏問所錯何字。當今說道:‘唯字本應從‘口’,怎么從了‘厶’?’”
“閱卷官言道該字通假,官家也不解釋,當即宣見這位考生,乃西川成都人,姓趙,諱旭,字伯升。”
蘇油抬頭:“莫非這位考生,就是趙世伯?”
趙旭嘆息道:“是啊,一字之差,名落孫山,今上當時宣見,說所做試卷極好,只可惜誤了一字。我伏問何字,當今說‘唯’字。我聽后小心解釋,這兩個偏旁,日常其實是可以通用的。”
蘇油說道:“趙世伯說得沒錯啊,這兩字本來就可以通用吧?”
趙旭說道:“就好比門中之月與門中之日,一般可以通用,然門中之月為正字,門中之日,那就是俗字,不能用之于朝廷制策試論。官家挑出的這個錯誤,其實我是心服的,所答不過一時糊涂,希圖僥幸而已。”
蘇油不由得又有些頭大,這也太嚴格了吧,問道:“那官家如何回答的?”
趙旭笑道:“官家當即取來紙筆,在紙上寫下私和、去吉、矣吳、臺呂八字,讓侍從遞給我說道:‘學問未精,再讀三年吧。’”
程文應笑道:“你世伯自覺無顏見江東父老,為等三年后下一次科考,他干脆流落在京都,每日靠替人寫字作文為生。”
“一年后,今上為夢所感,扮作一官人,帶一太監微服出宮私訪。在酒樓上倚欄看街的時候,不小心將手中的月樣白梨玉柄扇掉在樓下,下去尋時,已杳無蹤影。”
“酒罷,閑轉到一家茶肆,卻見其墻上有一首詞,詞清句麗,錦繡無倫,便問何人所做。茶博士道是一位落第的秀才,滿腹珠璣,可惜終日賣文為生,艱難度日。”
蘇油駭然:“難道這位秀才,又是趙世伯?”
程文應對蘇油的反應很滿意:“然也!今上驚于詞章的文采,立即讓茶博士將你趙世伯找來。不過你趙世伯當時竟然未認出官家。”
趙旭搖頭道:“奏對之間,何敢直面天顏。慚愧之余,只恨辜負圣恩。當時戰戰栗栗,之后哪里還能認得……”
程文應笑道:“當時你趙世伯手中拿著一柄小扇。太監見之,說扇主人在此。你世伯二話沒說,當即奉還給了官家。官家大喜,不是因為寶扇得歸,而是他看出你世伯乃坦直君子。”
另一位老人笑道:“于是官家問他為何上科不第。你世伯直承來去,只道是學問不精,究科不細,乃自取其咎。今上因他口音,又問是否認識西川要員王制置,并說王制置是自己的外甥,還寫了封信,讓你趙世伯回成都去投靠他。”
“次日便來了兩位素不相識的官人,給他送來一封拜謁文書,一個領路仆人,還有盤纏銀兩。你趙世伯感激不盡,連忙啟程趕回成都。”
程文應笑道:“不巧快到成都之時,卻傳來王制置已經調任的消息。你世伯聞聽,不由得嗟嘆時運不濟。倒是那仆人不斷催促他繼續前行,先到制置衙門看看再說。”
“西川諸官等了三天,也沒接到新任的制置。待得主仆二人到了制置衙門,那仆人不由分說就把他推到接官廳,然后撕開文書,宣布你趙世伯為西川新任制置。原來這所謂文書,竟然是今上頒發給你世伯的告身!哈哈哈哈……”
這事情堪稱奇遇,宋代即便是皇帝想要任命一位官員,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大宋君權、相權、臺諫相互制約,光皇帝說了不算數,還需要宰相同意簽押,給事中簽放,中書舍人同意擬稿。
要是任用不當,這三關都過不了,就算過了,接下來還有御史出馬彈劾,你上任那一天,就是下課那一天。
制置使不是官職,而是差遣,掌一路軍事,到南宋才是大員,現在雖然是路級,實際多由大州知州兼任。
四川環境獨特,因此有時候單立,但是依附于益州知州,其實也可以算是一個特殊的幕僚。
即便如此,這老頭當時沒有官職卻能混到一個不小的差遣,也算是奇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