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仕躬身將紙張接過,上面竟然是蘇油給趙頊推薦竇仕的折子,說是在御史臺發現了一個人才,不知道身份來歷,估計是將作監犯錯的小官。
相談下來,發現他精熟水利,與理工諸多圖樣工具都能懂,而且這人僅從將作監多年的資料圖表,便能推斷出黃河如今的危機在何處,和理工小組在河北兩路實際勘察的結果不謀而合,實在是治河的天才。
不過這人似乎只會理論,實務沒有一點經驗。
請陛下查查這個人,要是沒有什么大罪的話,發往都水監料理河務,和理工小組一起從小處做起,或者數年之后,大宋能培養出一名水利專家也說不定。
竇仕嚇壞了:“陛下……這些純是小蘇學士的猜測,水利只是臣興趣所在,當時也是為了拉近一些關系,多探聽出一些消息而已……”
“不料被小蘇學士抓了包,說是我吃他的喝他的,得給他做點事情,要我校檢給陛下的水利條陳,臣……臣絕沒有與小蘇學士交通,更沒想到,他會向陛下推薦微臣。”
說完噗通一聲跪倒:“臣有罪,臣不該一時貪圖小蘇學士料理的美食,著了他的道,被他逮著草擬水利條陳!臣失職了,臣有罪……”
“哈哈哈哈哈……”趙頊樂的不行了:“滾起來!朕又沒說要罰你!”
待到竇仕心驚膽戰地站起來,趙頊好奇地問道:“理工這學問,你覺得很輕易?”
說起這個竇仕害怕都忘了:“這學問剛剛入門起來是很簡單的,但是越專研就越高深。”
“還有就是看著一件機械實物,要搞清楚它的原理,從實踐到理論,其實不難。”
“難在像理工學院那樣下達課題,根據要達到的功用,用理工學院的學問,從理論到實踐,倒推出這機械的機件運動軌跡,再設計出相應的工件,最后將這機械無中生有地創造出來,這才是高深。”
“好在將作監有書籍,有圖紙資料,有機械模型,臣在看守庫房無聊之際,便琢磨這門學問,越琢磨越覺得有意思……”
正說得眉飛色舞之際,見到趙頊一臉意味深長地看著他,趕緊打住,赧然道:“呃……陛下英睿天授,微臣覺得精辟深奧的學問,在陛下眼里一定是不值一哂,是臣無知忘形,淺薄了,淺薄了……”
趙頊猛然深吸了一口氣,終于還是忍住了踢人的沖動,我連扁罐幾年前的算術題都做不出來這種事情,我會告訴你?!
終于將手揮了揮:“回去就交卸了皇城司的差遣,將作監也不用回了,去河北都水監找宋用臣,就說朕說的,治河之上,多用理工之道。”
竇仕頓時大喜:“謝陛下寬恕微臣,臣在河北,定然為陛下竭勤效力,忠誠王事。”
雖然趙頊沒有說職務,但是皇帝親自開口任命,對內廷中官來說就是莫大的榮耀,而且也不會小到哪里去。
中官就是皇帝家奴,趙頊跟竇仕用不著客氣:“滾蛋,把河治好再說這話。”
問完情況,趙頊來到門口,同修起居注王安禮已經在這里等候了。
今天趙頊要去玉津園,明年的大朝會,宣德門外要列六頭大象,其中一對是白的。
至于到底能不能擺放,朝臣們還在爭議,這等龐然大物一旦性發,那可是難制。
尤其其中一頭還殺過占王,更讓朝臣擔憂。
趙頊重名,排場當然是想要的,所以今天抽空,決定親自去看看大象。
上了四匹神駿的白馬拉動的精美馬車,趙頊看著御街上的翠羽華帳:“京中人稱‘軟繡天街’,這兩年越發繁華了。”
王安禮也在隨車,這是特典,更大的可能是趙頊覺得無聊,需要有人一起說話。
王安石,王安禮兄弟政見立場不同,但是趙頊對他們都非常尊重。
王安禮拱手道:“陛下,‘軟繡天街’一說,乃是當年皇子判開封府時,儀仗奢華得到的名聲。”
“如今重臣勛戚出入,騎吏華繁者,也有一個名目,京中稱為‘半里嬌’。”
“臣以為,國家奢競浮華之風,并不可取。”
趙頊轉頭回來,點頭道:“世間有兩種人,一種時時刻刻都想體現出自己與別人的不同,錦衣華服,車馬軒昂,暴露人前以為得志;”
“也有一種,素衣粗服,安步當車,時時刻刻注意不要體現出自己與別人的不同,可一旦舉止言談,便不由自主的讓人看到他的不同。”
“真正的高貴者是后者,不過世人很多不知道罷了。”
王安禮知道趙頊想說什么:“自古大度之主,不以言語罪人。蘇軾以才自奮,謂爵位可立取,顧碌碌如此,其心不能無觖望。”
“今一旦致于理,恐后世謂陛下不能容才。”
“蘇氏叔侄下詔獄,雖然不是陛下本意,但是聳人聽聞,震驚中外。”
“蘇油也是,不知勸諫,反而只想摘清嫌疑,卻不知道如此反而推波助瀾,殊失人臣之體。望陛下薄責之。”
“現在京中對御史臺人人側目。聽說李定,舒亶家門都被市井小民潑了污穢,家人仆役,如今都不敢出門。”
趙頊說道:“當年有御史諫議收繳太皇太后慈善基金事權,京中人人避如蛇蝎,連送水收糞的小販都不上門,這也叫——公道自在人心了吧。”
“不過剛剛你說的那些話,在外萬不可宣揚,謹防小人借此攀誣到你。”
王安禮點頭:“臣理會得。”
玉津園如今的動物品種多了很多,比如新宋洲,發現了不少稀奇古怪的動物。
開始還有老夫子準備從古籍里邊將傳說中的動物和這些動物套在一起,最后發現太難,只好按照理工質樸的命名法——袋鼠,袋狼,樹袋熊,鴯鹋,玄鵠……
黑天鵝很受汴京人喜歡,被剪去了飛羽,放養在玉津園和金明池,還都有專人伺候,窮兇極惡,堪稱池霸。
遼國皇帝在給趙頊的國書里也提到了玄鵠,希望大宋看在兄弟之邦的份上,饋贈一對,趙頊暫時還沒有答應。
來到象館,一個十來歲的少年正在忙碌,小小的身板正在給大象拖運象草,穿著倒是宋朝的服色,不過皮膚比較黑,鼻梁也比較塌,正是占城少年小沙粒。
白象都力見到象草拖了過來,興奮地昂頭揚鼻。
小沙粒將象草鋪好,都力開心地卷起香甜的草桿放到嘴里咀嚼,小沙粒則拿起一個大刷子,給都力刷身體。
每次來到玉津園,趙頊心情就會很好。
以前的象園那味道簡直不能容忍,但是小沙粒到來之后,將象群照料得非常仔細,現在情況比以前好了很多。
小沙粒見到一個和煦的老者和一個中年貴人站在象園邊,便跑過來施禮。
蘊州那個好豪華的大房子里那個白凈無須的大胖老者說過,大宋穿紫著緋的必是貴人,見到了就要問好。
王安禮的仕途其實不暢,王安石當政之時,趙頊屢次要給他升職,都被王安禮以兄長是宰相為由堅決拒絕了。
這也是趙頊看重王安禮之處,當年雖然是一個綠袍小官,趙頊每次見到都必定賜座,以示優容。
到今天,才終于借緋,穿上了紅袍。
反倒是趙頊穿著一件蜀錦暗花的赭黃袍子,系著一條白玉帶,小沙粒不知道這才是最貴重的服色,于是先給王安禮行理,然后才是趙頊。
王安禮趕緊退后避讓:“這孩子不通禮數,邊上這位才是貴人。”
趙頊笑道:“王公是長者,也當得的。小孩,這就是占王的白象?”
小沙粒說道:“它叫都力。”
趙頊奇道:“還有名字?”
小沙粒說道:“每頭大象都要取了名字,不然怎么招呼它們?”
趙頊問道:“招呼它們干什么?”
小沙粒招手:“都力過來,給貴人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