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九十七章橐駝口
夜深了,梁永能還在軍帳當中,皺著眉頭謀劃軍機。
梁乙埋已經到了興慶府,告訴他太后正在氣頭上,叫他別慌著回去。
得知劉昌祚遠離中路突襲鹽州之后,梁永能敏銳地覺察到,機會來了。
劉昌祚五萬涇原軍雖然一路大勝,但是大的都是硬仗,損失已經相當不少。
除了戰死三千將士外,還六千多無法繼續參與軍事行動的傷員。
劉昌祚將他們連同一萬人馬留在青岡峽、溥樂城作為守衛力量,向鹽州奔襲的力量,不過三萬!
種諤的鄜延軍取夏州之后,夏人留在洪州與龍州兩地的兵馬,其實已經失去了戰略價值,甚至還處于后路被抄的危險當中。
本來梁永能就要讓他們退往宥州,劉昌祚的冒進,正好讓這兩路兵馬的撤退,具有了一些價值。
于是梁永能一邊向興慶府報告計劃,希望梁乙埋引兵支援,一邊發起攻勢,三路大軍八萬人,將劉昌祚包圍在了歸德川源頭的橐駝口。
橐駝口,也是宋夏著名的古戰場之一。
至道初,李繼遷遣大將張浦以橐駝、良馬來獻。
太宗令衛士翹關、超乘、引強、奪槊于后園,令浦等觀看,且令兵士皆拓兩石弓。
當時太宗笑問張浦:“羌人敢敵否?”
張浦回答:“羌部弓弱矢短,但見此長大人則已遁矣,況敢敵乎!”
結果一翻年,宋軍就被李繼遷劫了運往靈州的整整四十萬石糧草。
太宗大怒,親分諸將,五路進討。
結果李繼隆、丁罕失期,無功而返;張守恩遇到敵軍,不戰而遁;王超、范廷在烏白池遭遇夏人,大小數十戰,不利。
李繼遷趁機命令手下將領史不癿駐屯橐駝口,企圖阻截宋軍歸路,多虧了李繼隆遣田敏等擊走之,才讓王超范廷逃回性命。
大宋第一次五路伐夏,就這般虎頭蛇尾地收場。
那一仗,讓李繼遷徹底看清了宋國的外強中干的本質,并且獲得了立國之資。
可是數十年后,梁永能卻發現,宋人已經強大到了很難啃動的地步。
劉昌祚被圍之后并不慌亂,配合車陣,騎軍,且戰且走,最后抵達了橐駝口的一處廢墟——雙塠。
一開始,梁永能以為這不過是任福中伏后依山擇勝以御敵的翻版,然而劉昌祚竟然利用廂車將雙塠圍成了一個鐵刺猬一般堅不可摧的要塞!
梁永能知道以如今西夏的軍力要吃掉這股宋軍,會付出沉重的代價,但是他沒有想到,代價竟然會沉重到如此地步!
宋軍的廂車連環相接,每輛車的側面有幾個射孔,宋人隨車還帶著許多麻袋,盛裝上沙土之后,壘放到車上,頂板支起來,連接起來的廂車就變成了一道堅實的寨墻。
然后那該死的厲害弩弓,就在后邊放箭,似乎永遠無休無止的箭!
還有車間的幾門榆木炮,能夠發射鐵砂碎石,殺傷力驚人!
宋人軍中有精通城防的能工巧匠,不到半日時間,雙塠廢墟上的一些高處,就被沙袋和車板搭建成了箭樓,宋軍在上邊居高臨下地放箭,和廂車上交錯的弩矢,構成了一條無形的生命收割線。
而且宋人明顯有一套非常高效的瞭望體系,消息傳遞體系和指揮體系,自己整整八萬大軍,竟然無法形成局部的戰力優勢!
一旦集中兵力猛攻一點,迎來的就是劈頭蓋臉的震天雷,榆木炮;如果分散兵力,那就是給廂車里的弩軍送菜。
梁永能的這次進攻也沒有攜帶攻城器械,他的作戰計劃就是利用游騎不斷壓迫宋軍陣型紊亂崩潰,然后進行追殲。
自己都忘記了這里有兩座廢棄的城堡,宋人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而且他們,有了更加適應戰爭的章法!
除了不斷沖擊,梁永能一時也沒有好的計謀。
夜戰也不是沒有嘗試過,但是敗得更慘。
據逃回的軍士說,宋人的廂車背后有更大的陷阱,一旦攻入其中,就會被惡鬼纏住褲腳,腰身,不得動彈,然后宋人會拋出一種可以燃燒很久的東西,借助火光,無情地將那些被惡魔抓住的袍澤射成篩子。
那一晚,五千人的精銳就這樣喊聲震天地殺入雙塠,然后聲音越來越小,最后變得了無聲息。
第二天早上,宋人囂張跋扈地挪開寨墻,幾輛廂車在鶴脛弩的掩護下不斷進出,將昨夜死在車陣中的夏人尸體搬出來,拋棄在兩軍之間的戰場上,然后大搖大擺地回去,將城寨重新合攏。
這是在赤裸裸地示威!
宋夏交戰以來,梁永能連遭敗績,心頭的郁悶早就堆積到了爆發的邊緣,終于下達命令,數萬人以萬人為一隊,輪番攻擊雙塠西面相對薄弱的車陣和廢墟結合處,他一定要讓宋人付出張狂的代價!
這一天宋夏兩軍都打出了真火,那一處寨墻幾番易手,但是每一次夏人拿下之后,就會被劉昌祚和姚麟親自帶隊,更加囂張地奪回來。
劉昌祚那柄十五斤重的斬馬刀,姚麟兩條各重九斤的內凹四棱鋼鋒锏,成了夏人心頭不可磨滅的陰影。
身披三層重鎧,里邊是棉襖,外邊是鏈子甲,鏈子甲外還有一套沖壓鋼甲,加上鐵片覆蓋手背的手套,眼睛都安裝了鋼網的全覆蓋頭盔,兩個罐頭人根本就不用顧忌自身安危,即便在重兵圍聚當中,也常常能在身周打出一片空地!
將是兵之膽。
這股宋軍的血勇,剛強和殺性,根本就不像是傳說中弱宋的軍隊,哪怕是西夏的鐵鷂子,遼人的鐵林軍,在他們面前,恐怕都要遜色三分!
那一天,梁永能為自己的喪失理智付出了沉重的代價,雙塠西邊的車陣下,夏人丟下了近萬尸體,幾乎堆出了一個與車陣齊平的斜坡!
然而雙塠,依舊沒有被攻破!
到了第三天,梁永能最后的希望也破滅了。
宋軍不缺水!
這里本來就是歸德川的河源之地,曾經是數萬兵馬囤聚的地方,梁永能估計,宋軍來到這里的第一天,就開始了打井!
的確如此,要是梁永能知道隨軍的理工小組只用半天時間,就淘清了雙塠中的五口水井,還拿備用的車輪,車軸,鐵皮筒,自壓式逆止皮墊,模仿川中鹵井造出汲水車,足供雙塠中三萬人馬飲用之后,怕不得一口老血噴出來。
而且宋軍的口糧都是可以即食的——罐頭,壓縮餅干,炒面,魚干,臘肉,茶粉……劉昌祚這一次,帶足了整整三個月!
干凈衛生,無需加工,就算沒火都不怕!
將木筆丟到粗糙的軍圖上,梁永能用拳頭頂住自己的太陽穴揉動,想將腦內劇烈的疼痛驅逐出去。
戎機倥傯,一直在潰敗,一直在傷神。
人不解帶馬不離鞍,一個多月里來回支應前線,奔波了足有一千五百里,還受了風寒箭傷,就是鐵打的筋骨都熬不住。
帳幕掀開,帶進來一陣寒風,讓梁永能神情一清。
抬起頭,卻是嵬名統軍,端著一個木盤走了進來。
梁永能晃動了一下僵直的脖子:“統軍,怎么是你?”
嵬名統軍將木盤放下:“我來給大帥換金瘡藥。”
梁永能苦笑道:“怎么能麻煩你。”
嵬名統軍幫助梁永能小心地退下皮袍,露出里邊從戰死的宋軍戰士身上扒下來的紅色戰襖。
戰到今日,夏人也收獲了宋軍的不少裝備,戰刀,皮靴,棉襖,頭盔,皮帶、水壺甚至手套,襪子,都成了夏國高級軍官們首先“享用”的好東西。
將梁永能肩膀上的紗布解開,嵬名統軍拿起木盤上一個寫著暗青色“金創”二字的小瓷瓶,給梁永能展示瓶底上“元豐三年四月”六個小字:“去年的東西,都不知道還有沒有藥效……”
梁永能搖頭:“有得用就不錯了,這時節還容挑揀不成?”
嵬名統軍將藥粉敷在梁永能的傷口上,重新給他纏好紗布,穿好衣服,輕聲問道:“大帥,明日還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