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之役,自發兵到攻克建康城,前后還不到三個月時間,其速度更超過了當初晉滅吳,以及原本歷史上后來的隋滅陳蓋因吳、陳都算是正常意義上的古代國家,而此時的建康政權,都無可再標“東晉”之名。
裴該命陸和暫駐建康,陸衍暫駐江陵,并分兵底定交廣,余部在陶侃、甄隨等將的率領下,陸續北歸。
兵馬未還,而降人先至,裴該早就得著了消息,特命建康諸人于途休歇一兩日,而將裴氏祖孫先送回洛陽來。其日,裴該親排儀仗,出洛陽南門相迎,裴嶷認為此舉不妥,即便作為親眷,或者先前曾有大恩,也沒有天子親迎一婦人的道理吧且裴氏既已適人,理論上算是別家人了。
裴該固執己見,說:“若無姑母,朕早化為朽骨矣,安得有今日啊?”頓了一頓,又忍不住說道:“即卿亦將長居東北蠻荒之地,與夷狄為伍,做腥臊之臣。”聽得裴嶷多少感覺有點兒莫名其妙。
裴該乘車出了洛陽城門,群臣本欲跟隨這皇帝都出去接人了,你們還敢不跟著嗎裴該卻說:“此朕私家事,不可因之延誤國事。”只命裴氏同輩相隨。遠遠的,見裴氏馬車邐迤而來,裴該便即下車,叉著雙手,疾趨而前,嚇得身后的裴軫、裴詵等人,趕緊仿效跟從。
這一手也搞得裴氏很無措。照道理來說,天子親自步行來迎,甚至于在車前長揖,活人誰敢受啊?就應該趕緊特意做慌張之勢,跳下車去跪拜還禮才對吧。然而裴氏終究是婦人,又怎么方便于眾人之前出這個丑呢?
只得指點司馬沖下車跪拜,并致己意:“天子不當為此無禮之事,老身亦不敢受。”
裴該大聲回答道:“愛其親而敬其長,此乃天下之大禮!”
儒家學說講究修齊治平,也就說以個人為中心,家庭為紐帶,其理念逐漸向外輻射,終及整個國家。儒家最講究的,不外乎兩個字:愛和孝。愛其親而及人之親,就是仁;孝其長而及國之長,就是忠。所以裴該才說,天子怎么了?天子也應該保愛其親眷,孝敬其長輩,這才是禮儀的根源嘛,怎能說是無禮?
裴氏聞言,不禁鼻子略略有些發酸。
她對裴該的感情很矛盾,近年間每當思念起來,總覺得似有恚意暗生,渾身上下都不舒服。究其根源,想當日你孤身一人,都敢為了我而重臨虎穴,怎么如今做了天子,身份尊貴了,乃欲見我,就不肯親自渡江到建康來嗎?
當然這種想法是很沒有道理的,而且徹底的不理智,裴氏忍不住慨嘆:吾老矣,老則昏耄……但其實她也就剛四十出頭罷了。
如今見裴該之所為,貌似純出至情,裴氏頓感胸中塊壘為之一消,于是趕緊伸出手來,輕輕一抬窗板,低聲說:“請陛下登車。”原本的意思,這個樣子終究不好看相,你還是趕緊上車來,咱們姑侄避人說話吧。誰想裴該應諾一聲,卻直接就登上馬車,坐在了車夫的位置上,手執鞭轡,揚聲道:“朕當恭奉姑母入宮。”
皇帝親自給人駕車,諸裴當然不好意思再回自家車上去啦,被迫分列拱護在裴氏馬車左右,都腿著護送到宮闕之前。這樣的隊列,古所罕見,自難免在洛陽市上引發軒然大波裴氏姑侄昔日相互救護,直至逃出羯營之事,就此而傳得沸沸揚揚,并且衍生出越來越多不靠譜的逸話甚至平話出來……
入宮之后,皇后荀氏亦率子女和宮人、奴婢們相迎,以大禮跪見裴氏。裴氏趕緊伸手攙扶,嘆息道:“與皇后相別,亦匆匆十載矣……”
其實她也就跟荀氏見過一次而已想當日裴該北伐前,裴氏以送其孫司馬裒渡江為名,跑到徐州來相了相荀灌娘,隨即便安排她跟裴該成親。婚禮過后,裴氏便歸建康,其實跟裴該就此分別,也已經整整十年了。
裴該夫婦設宴款待荀氏,司馬沖亦侍坐小家伙也已經十五歲啦,即將成年。回想前情,各自唏噓,但說著說著,裴氏還是把話題繞到了司馬氏方面,先懇求說:“晉……景文(司馬睿字)忠厚人,抗拒王師非其本意也,還望陛下寬赦之,毋害其命。”
裴該笑笑說:“我本無殺意,姑母勿憂。”
隨即裴氏又問了:“則于沖兒,陛下可有安排?”
裴該想了一想,反問道:“朕若命司馬景文易嗣,或將沖兒過繼高平公(司馬鄴)為世子,姑母以為如何啊?”
裴氏正色道:“此逆倫廢禮之事,陛下絕不可為!”
其實裴該也就是臨時起意,才這么一說,他瞧裴氏實在保愛這個司馬沖,須臾不肯相離,就琢磨著給司馬沖一個好前程。計劃里,是要封司馬睿一個侯爵,圈養起來的,那么若使司馬沖為司馬睿之嗣,便有侯份;倘若直接把他過繼給司馬鄴做世子,將來還能為公咧。
只是以皇帝之威、朝廷之命,逼人廢長立幼,或者廢親立繼(司馬鄴已有子嗣),實在很不合禮,也不合理,估計政府部門不會答應。當然啦,終究只是無關國計民生的小事,倘若裴該一意孤行,裴嶷他們肯定也攔不住。
裴氏卻說不成,我也沒這種想法。裴該便又問道:“東海之祀,可須繼否?”
裴氏答道:“吾家祭即可。”
晉朝都亡了,皇帝降為公爵,幾名藩王降為侯爵,那怎么可能還有前東海王、今吳興王的位置啊?裴氏雖然嫁給了司馬越,其實夫婦之間毫無感情可言,加上未生子嗣,實話說她對東海吳興王家沒什么可留戀的。此前還打著這個旗號,一是為了方便自家在建康安身,二是給司馬裒、司馬沖一條上進之路,如今可全都用不著啦。
她明白裴該的意思,在問是不是要降吳興王為侯爵,然后排除掉那個司馬充,而以司馬沖受封,于是裴氏便說:“晉已亡,是兒與其做勝國之,不如為新朝之臣。”真要是去做了司馬鄴或者司馬睿的繼承人,再或重繼東海一脈,那肯定就一輩子混吃等死啦,雖富而不貴,再無榮顯機會三代之內,司馬家人還想出仕擔任實職?門兒也沒有啊!則司馬沖此前既然已經被司馬睿廢為了庶人,還不如就以平頭百姓的身份,靠自我奮斗往官場里鉆呢。
再者說了,他祖母姓裴,他如今又在皇帝面前亮過相了,則將來若想做官,必能得好風相送。
裴該始終覺得對不起裴氏,乃欲封裴氏為長公主,裴氏婉拒了我又不是你親姑媽,而且已經嫁過人了,哪里還能受公主號呢?于是翌日,裴該便問胡飛等秘書:“古來可有女子而封侯的?”
胡飛貌雖寢而心實玲瓏,一聽此問,馬上就明白皇帝指的是誰了,趕緊下去翻檢古籍,回來稟報說:“漢代封婦人,多命為‘君’,而呂后封其妹為臨光侯,魯侯奚涓死而無嗣,使其母疵襲爵……”
裴該點點頭說:“可矣。”只要有前例在,就方便封堵群臣之口啦。于是下詔,封裴氏為鄢陵侯為始相遇于鄢陵之洧倉也并且暗示,將來其孫司馬沖可以襲爵。
司馬沖若是承襲了司馬家侯位,一輩子別想出仕;如今是承襲了我裴氏的封爵,則無論任郎還是通過科舉做官,都不會再存在障礙了。
數日后,建康諸人亦被押解來京,裴該即降封司馬睿為方與縣侯,留洛居住;王導、周等人皆罷為庶民,其族不許歸籍,而安置在河東、河內一帶但并沒有嚴禁子弟不得出仕,只要才德兼備,將來還是有機會的嘛。
唯留紀友、賀隰,使往吏部候選。
于南征功臣,俱有封賞,如加陶侃“開國揚武果毅功臣”號。陶士行挾滅國之功,荷上公之任,不免驕傲自滿起來,乃請萌其諸子,皆當顯要。時溫嶠為度部尚書,規勸他說:
“公始從陛下于徐方,馳驅十余載,目為股肱,且今名位,亦高無可封矣。昔王翦、蕭何處此,亦不免求田問舍以自污,何陶公反請蔭子啊?是非寶愛兒孫,實足為兒孫招禍陶公三思。”
陶侃聞言,恍然大悟,不禁嚇出了一身的冷汗,這才趕緊上表謝罪,只請蔭其一子為郎而已就連陶瞻,都就此止步,幾年內別謀求再升官了。隨即陶侃以年邁請辭,即家杜陵,歸而養老。
建康政權雖然覆滅,江南之地偌大,其南直至交趾,必然會因為政權輪替而引發地方動蕩,不是倉促間便可徹底平定的,如何派遣有能之士加以鎮撫,其事繁劇,裴該乃數日之間,日夕不輟地與宰相們商議,忙得連眼圈兒都黑了。
尤其他原本就規劃著,為了削弱地方勢力,增強中央權柄,而廢除漢末以來州、郡、縣的三級行政機構,恢復西漢州僅為監察區的舊制。如今天下初定,這事兒就可以著手施行了,首先廢掉幾個核心州,再因應形勢,逐漸及于各方偏遠之地比方說寧州、交州、平州,暫時還廢不得。
大政方針終于敲定之后,裴該這才返回后宮,卻報皇后正在召見某人。裴該并不在意,換穿了常服,不及通稟,便大搖大擺而入。然而定睛一瞧,坐在皇后下首的竟然是名青春少女,且看裝扮并未適人……
那女子見皇帝進來,趕緊離席而拜。裴該心說也好,方才驚鴻一瞥,這姑娘長得挺水靈啊,我若盯著她瞧,未免失禮,若是扭過頭去,又嫌刻意,她自己個兒把腦袋垂下去,倒省得我為難了。
便問荀后:“此何人啊?”
荀后先不回答,卻笑著低聲問道:“陛下觀其相貌如何?可堪為天家婦否?”